人人都说京城好,贪恋京城的美景,夸赞京城的繁荣,谈论京城的情爱。
农历八月下旬,中秋佳节还没有过去几天,京城就再次热闹了起来。这个功劳,是向来喜好充当月老牵红线的德光帝的。
中秋佳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德光帝说罗仲将军常年因战事离京保家卫国,是有目共睹的重臣,往日离得太远封赏不便,此次难得回来一趟必须赏赐,随后就一道旨意,把京城有名的才女指给了他。
当时罗仲刚好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听到皇上的话后惊讶到喷了邻座大臣一脸。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罗仲这一口酒就把他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此消息刚传到“江家”没多久,付公公就带着圣旨趾高气扬地进了院子。一时间,“江家”上下再怎么不愿意,也要跪得整齐,脸上欢喜地领旨。
付公公颁完圣旨刚走到大门口准备上轿回宫,江万忠就小跑着追了出来,连连喊道:“公公请留步。”
付公公顿住身子重新站直,摆起架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江万忠巴结自己。
江万忠凑得更近了一些后,悄悄把袖子里鼓囊囊的钱袋塞给他,嘴上谄媚地说道:“天气渐渐转凉了,公公大老远跑来一趟实在是辛苦,这里没几个钱,公公喝杯茶暖暖身子,回去的时候慢些。”
钱袋经过付公公的手一掂量,里面有多少他自然心知肚明。
收了钱,付公公也就不再急着走了,特意对江万忠说:“江大小姐才华名动京城,样貌更是极为出众,罗大将军无人不知晓,更是报效国家,忠于皇上的英雄儿,咱的皇上这是牵了一段再好不过的姻缘。”
“是是是,公公说得极是。”江万忠笑着频频点头,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不由自主紧握成拳,待送走付公公回到大堂后,才敢发泄怒火。
陶瓷小茶盏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林丹华流泪抱住江万忠的胳膊,说:“这可如何是好?‘罗家’的政敌那么多,罗仲又常年住在边疆,诗夏的身子骨一向弱,嫁过去定会有危险的。”
江万忠本就心烦意乱,现在被林丹华哭哭啼啼吵得愈发烦躁,一把甩开林丹华的手就径直离开。
没多久,大堂内就只剩下江无尘一人。
她知道罗仲这个人在朝堂内的名声不好,却从未想过这个人会和“江家”扯上什么关系,这道圣旨下的太过突然,江诗夏可是江万忠和林丹华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姑娘,之前想要娶江诗夏的人多到快要把“江家”的门槛踏破,其中更是不乏名门公子、府内少爷,但是都被江万忠做主回绝了。
可这次是皇上下的命令,所谓圣上无过错,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再怎么万般不舍得,这道圣旨都要接。不光要接,还要跪在地上开开心心地接。
江无尘和江诗夏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她知道姐姐想嫁给一个可以陪她吟诗奏乐的人,而不是像罗仲这样的大将军。江无尘猜测这个时候姐姐定是躲在房间里抹眼泪,就没前去打扰,而是心事重重地偷偷溜出府想法子去了。
日光很亮,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江无尘麻溜爬上树后,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琢磨。
纵使眼下发生了一件让全家都不得安宁的大事,江无尘也得承认今天的天气是真的好。白云在天空中悠闲地散着步,时不时调皮一下变个模样,一团团的像极了刚刚被太阳轰开的棉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无尘才硬挤出一个主意,只是太过冒险,当即从树上跳下去原路返回找林丹华商量。
本以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会有人再注意到自己,谁知前脚刚踏进房间,后脚林丹华就找了过来。
林丹华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指着江无尘就一通数落,道:“在外面疯高兴了没?没有的话再出去玩几天,你说你都多大的姑娘了,怎么还是皮的不行?整日里像什么样子,只知道胡闹,满京城上下,有哪家的小姐像你这样不着家?我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瞎跑,不要瞎跑,你怎么就是不听呢?等到哪日把我惹急了,非要打你一顿才好。”
江无尘受不了唠叨,起身打算往别处躲躲,站起来的一瞬间看见林丹华被气得通红的脸,脚尖一转走到桌子旁倒了盏茶给她递过去。
林丹华没有多想,伸手接下喝完,把杯子重重落在桌子上,随后就听见江无尘异常冷静平淡的声音。
“姨母,我想代替姐姐嫁给罗仲。”
房间内登时变得鸦雀无声,林丹华的脑袋里面一下子变得空白,这个在江无尘面前常常就像是一个炮仗,一点就炸的女人,此时竟然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
江无尘生怕把姨母气出大病,连忙上前去给她顺后背。于是,待林丹华回过神来后,直接伸手把她拖拽到了祠堂里面反省思过。
林丹华走的时候不忘对看门的下人叮嘱道:“看好二小姐,她要是溜出去了,你们就给我滚蛋,‘江家’不留没本事的废物。”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了,起初江无尘还觉得没什么,甚至背靠着木门给门外的下人瞎聊天。当然,一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没话找话,守门的愣是从头到尾都没敢回她一个字,生怕林丹华就在哪里看着。
慢慢的,江无尘说得有些口渴了,就变得乖巧安静下来。
这是林丹华第一次生气到把她关到祠堂里面,而目的是为了能够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江无尘想不明白,没有犯错该如何认?
这个季节太阳已经早早落山了,祠堂原本就因为紧锁门窗昏暗得很,现在气氛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瘆人。
江无尘在林丹华给她指定的位置漫不经心地跪着,目视前方看正对着自己的两个牌位,虽然她不知道这两块牌位有何与众不同,为什么上面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但还是心不在焉地抱怨道:“我明明没有做错事,姨母为什么要罚我?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姐姐好。”
嘴上念叨着、念叨着,困意不知不觉涌上头,身子一软歪倒下去睡着了,紧接着江无尘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异常遥远,遥远到她就站在心心念念的人面前却无论如何都抓住。
那场灾难带走了江无尘的亲人,这么多年来江无尘都不敢细细回忆父亲、母亲的脸,她害怕再做噩梦,时间流逝到她自己都开始自欺欺人不记得他们了,现下的这场梦让她察觉自己愚蠢得很。
梦里的孔祥明正在忙着写请帖,古朴凝重的紫檀书案上面已经高高地摞了三摞,砚台里面的墨汁还没来得及变干就被飞快蘸走。
江无尘站在孔祥明的面前,喊他了好几声“父亲”都没得到回应,紧接着林玉英也推开门过来了。江无尘想去牵母亲的手,却碰不到自己的母亲,硬生生地穿了过去。
江无尘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吼道:“为什么连在梦里都没有办法说话?”
孔祥明自然没能听到,依旧在忙着手下的任务,林玉英看见他这副开心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说道:“这么多请帖就够了,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孔祥明听了林玉英的话虽然停下动作,毛笔却还拿在手里未曾放下,他对着林玉英说:“咱家无尘在你肚子里面就喜欢动,把你折腾的吃吃不好,睡睡不稳,定是极喜欢热闹的,她的百日宴自然是请的人越多越好。”
“是,”林玉英无奈地妥协,不再劝他,“你写吧!我在这里看着。”
江无尘哽咽地看着这一幕幕她从未知道的往事,贪婪地还想知道更多。上天好像非要捉弄她,偏偏不让她如意一般。这场猝不及防出现的梦在她的注视下慢慢飘远,愈来愈不真切,最终彻底消失。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林丹华带着食盒来祠堂找江无尘,刚在她面前蹲下准备叫醒她,就听见她在说着什么,凑近仔细听了半天才听清楚,原来是想家了。
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江无尘,林丹华一时间手足无措到不知道怎么做,看了一眼无字牌位居然踉跄起身去找来江万忠。
江万忠陪林丹华安顿好江无尘后,牵起夫人的手一同回房。
目前江万忠只知道江无尘被罚跪在祠堂,但不知道所为何事,他在等林丹华自己说,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江万忠承认远不如自己的夫人。
途经假山长廊的时候,林丹华停下脚步,就着月光看湖内打蔫儿的荷花,半晌才开口说:“无尘是我姐姐的孩子,我们既然已经各自嫁了人,我把无尘带回来之前就应该先同你商量,而不是先斩后奏,万忠,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想起来问问,你怪不怪我执意把无尘带回来?”
林丹华从年少时起做事就雷厉风行,看的书也全是些商贾之道,姐姐林玉英则是琴棋书画相伴一生,讲话轻声细语。知道她们两姐妹的人一直比较她们,每每都是林玉英胜出,后来也不知道市井街坊中是怎么传的,就传出“林家”两姐妹不和,甚至妹妹林丹华对姐姐林玉英大打出手的流言。
这还没完,林丹华嫁给江万忠当天,婚宴上居然有人又提起了林玉英当年的聘礼和嫁妆,就因为林丹华比姐姐少了一匹上等丝绸,满堂宾客再看向两位新人时神色都变了味儿。
“你我都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还说什么怪不怪,太过见外了。”江万忠想起当年的事,伸手揽着林丹华,说道,“再说了,我当年纳叶梨为妾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什么怨言吗?又何必担心那么不值一提的往事。”
江万忠娶林丹华的时候跪在地上对高堂说的是此生不纳妾,不休妻,可是后来却还是带回来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当时主母还担心依照林丹华的脾气会不愿意大闹来着,可是叶梨进门到现在也有三年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现在突然听见江万忠说起这件事,林丹华自己都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想的,完全就不像她的处事风格。
林丹华叹了一口气,索性不想了,说:“算了,大概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去叶梨的房间里住过一夜吧!”
秋风拂起,吹得荷花左右摇摆,有些凉了,江万忠问:“时间也不早了,困不困?”
林丹华摇摇头,拒绝了回去的提议,她还在思考如何向江万忠传达江无尘说的话,她怕他会同意,也怕他不会同意,纠结在心底深处起起伏伏,眼下她可是两个女儿的母亲呀!一碗水在危机时刻到底如何做才能端平?
“无尘说她想代替诗夏嫁给罗仲。”
这句话突然从林丹华嘴里蹦出来,一时间让吹到耳边的晚风都自觉止步,再不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