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伥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伥伥诗》

明宪宗成化六年(1470)二月四日,苏州阊门内皋桥南吴趋里一家唐姓市民家庭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因为是寅年所生,按中国古时以天干地支及十二生肖纪年的历法,属虎,所以名“寅”,字“伯虎”。后来,又因“虎”而更字“子畏”。苏州旧有盘、阊、胥、葑、娄、相六门,而阊门最繁华,俗称金阊门、银胥门。阊门是苏州西城门,据交通要津,真是“银烛金钗楼上下,燕樯蜀柁水西东。万方珍货街充集,四牡皇华日会同”(《姑苏杂咏》之一),市面繁荣,店铺栉比。伯虎的父亲唐广德,便在这繁华之地开着一家酒肆,以此养活一家老小。在《与文徵明书》中伯虎说“计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涤血,获奉吾卿周旋”,就是他童年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

唐姓不是苏州的大姓,也没有什么显赫之辈。唐家世居吴趋坊,五代行善积德,邻里称赞。然而福祉似乎并没有降临这个积善之家,唐家人丁不兴旺。从伯虎的曾祖父直到父亲,都是单传,无有支庶。到唐广德,娶妻邱氏,生下二子一女。唐寅是长子,三娶而生有女,许配王氏子。弟弟叫唐申,字子重,生于成化十二年(1476),小伯虎六岁,亦有“佳士”名,娶姚氏,生子名长民,却于正德三年(1508)秋天病卒,其时伯虎才三十八岁。妹妹则出嫁后遇到不善良的丈夫,很早就亡故了。唐家在苏州没有显达关照,加之人丁不旺,当然家产也不会丰厚了。

伯虎相貌英俊,天资聪颖,是唐家的白眉。他的朋友、曾任吏部尚书的杨一清写诗赠他,有“丰姿楚楚玉同温”之句(杨一清《用赠谢伯一举人韵,赠唐子畏解元》),可以想见伯虎生得十分俊俏儒雅。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俗传的《三笑姻缘》《八美图》等弹词,因为唐伯虎自称“六如居士”就妄自猜测,硬派唐伯虎是位“六指翁”,说他左手大拇指上长着一个枝指,并且在寻芳猎艳、偎红倚翠的当儿,还全仗着这个枝指做他的才子招牌,有的地方还全仗它作护身符,解了急难,还成全了好事。这简直可笑之至,也无聊之至。所谓“六如居士”,是因为伯虎中年后信佛,《金刚经》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伯虎觉得人世间的功名富贵就像梦幻泡影露电这六件东西一样空洞缥缈,故自号“六如居士”。至于枝指,倒是《明史》记载祝允明生枝指,故取名枝山。弹词作者将它移派伯虎,真正是张冠李戴了。

唐家家道小康,开酒店的小业主也就是中等人家的生活水平。唐广德为人豪爽,爱喝酒,但身体却不好。对于伯虎三兄妹,唐广德最喜爱小女儿,直到自己缠绵病榻,垂死之际,还对小女儿放心不下。(见唐伯虎《祭妹文》)

如果说,唐广德最喜爱小女儿,那么他对长子伯虎则寄托了改换门第的希望。明代的科举制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学校和科举更紧密地结合,科举必由学校,进学校成了科举的必由之路。这样,就给普通市民提供了进入政权的机会。唐伯虎的祖上从没有出过读书人,现在家庭薄有积蓄,伯虎又天资聪颖,于是唐广德便把希望寄托在伯虎身上,指望到这一代能够出个儒官,光宗耀祖。因此,他花钱请了举业师来教唐伯虎。由于全家指望唐寅读书做官,所以伯虎得以“不问生产”,“闭门读书,与世若隔,一声清磬,半盏寒灯,便作阇黎境界,此外更无所求也”(《答周秋山》)。这段话当然是伯虎回忆自己幼年读书的专心,但是也可以看出唐家清寒的家境和虔诚的期待。

对于一个天才少年来说,读书无异于开拓了一个新天地,这是一个何等绚丽、何等神奇、何等辉煌的天地啊!酗酒的喧哗、狼藉的杯盘、粗俗的谈论都一扫而空,而代之以淡淡的书香、深沉的思考和韵味悠长的吟咏,伯虎整个灵魂都被吸引了。日后,他曾写有《闻读书声》:

公子归来夜雪埋,儿童灯火小茅斋。

人家不必论贫富,才有读书声便佳。

这也可以看作他自己苦学少年时的真实思想记录。他就像后来在“项脊轩”中“盱衡天下”的少年归有光一样,似乎也不怎么把天下放在眼里。伯虎整日读书写字,甚至不能辨识门外的街道里巷。成化二十一年(1485)左右,十五六岁的唐伯虎参加府学生员考试,“童髫中科第一,四海惊称之”,初次引起了世人的注意。明代的学校有两种:国学和府、州、县学。国学是中央一级的学校,府、州、县学是地方学校。凡经过本省各级考试录入府、州、县学的,通称生员,俗称秀才,这是功名的起点。伯虎考入了府学,也就进入了举人、进士的养成所。在这里,他可以受到科举课程的训练,然后去应乡、会试。一般人看来,当然是一个大的胜利,当然“惊称之”了。然而伯虎的父亲却不然,据伯虎的密友祝允明后来为他写的《墓志铭》记载,对于伯虎的勤学,其父唐广德说了一句极其深刻的话:“这个孩子日后一定能成名,但是恐怕难以成家立业啊!”我以为,除了中国俗话说的“知子莫若父”的道理以外,这个酒店主应该是有较高明的悟性和洞察力的。

无疑,唐伯虎继承了他父亲的悟性和洞察力,这位文化很低的酒店老头的智慧潜伏在血液里,后来却在儿子身上开出了奇花异果。此外,伯虎还遗传到祖、父们对酒的喜好。他一生迷花迷酒,直到后来贫病交加时,还自我安慰说:

高情自信能忘我,隐者何妨独洁身。

无所不知方是富,有衣典酒未为贫。

(《效白太傅自咏》)

末两句说,学识渊博才是真正的富裕,只要剩有衣衫能典卖换酒喝也就不叫作贫穷了。揶揄调侃而又略带自负,字里行间透出一派醺醺的酒气!

伯虎不仅一生喜好喝酒,而且因酒而结下文缘和画缘。旧时苏州金阊门一带的酒店大都临河而筑,正确点说是店门在街上,小楼则是架在湖口的大河上。房屋下面架空,可以系船或作船坞。店堂内有一个窟窿,沿着一条窄窄的石磴走下去,可以从浸泡在河里的一个扁圆形的篾篓里拿出活鱼,制肴下酒。定好下酒鱼后,即可从一架吱嘎作响的木扶梯上楼。窗楼外水光山色,风帆点点,青山隐隐,野鸭惊飞,极具江南的文化情调。据说,后来做过温州太守的苏州名士文林常常到唐广德的店中喝酒。据《明史》说,文林是文天祥的后代。据王世贞所作《文先生传》说,文林的先代文俊卿在元朝曾做过佩金虎符镇守武昌的都元帅。到文林的祖父,被招赘入吴,才成为吴人。文林在一觞一饮之间,发现了唐广德让大少爷唐寅一心念书的良苦用心,更惊异地发现了唐寅竟是一个天才少年!于是文林诚挚地让唐寅与自己的儿子文璧交游,又介绍唐寅向自己的朋友周臣学习绘画,一遇上斯文朋友的应酬场合,就叫唐寅也来参加。

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当然与他的天赋有关,而天赋与识拔之间又存在着谜一样的关系,这是让数千年来中国士人掩卷困惑、关注、痛苦、喜悦的不变的主题。因此,钟子期死而俞伯牙砸琴断弦,终生不再奏曲;诸葛亮去世而李严认为自己不会再获重用,终于自刎;因此,韩退之极其沉痛而深刻地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韩愈《马说》)这句话竟然使千百年来中国士人唏嘘感叹,铭刻在心。现在,命运使唐伯虎认识了文林,也就认识了文林的儿子文璧,文林的朋友周臣、沈周等,使他走出了酒店狭隘的生活圈,走进了苏州文人——而且是第一流文人的交际圈。

文璧,字徵明,以后就用徵明为名,改字徵仲,号衡山。他与伯虎同年。文徵明具有聪颖的天赋,后来也成了名闻天下的诗、文、书、画全才;此外,他性情刚直纯正,不慕荣利,终生不狎妓。据说唐伯虎与祝枝山想对文徵明开个玩笑,一天邀文徵明同游竹堂寺,伯虎先悄悄嘱咐邻寺路旁的妓女:“这次同来的文君,在青楼中素称豪侠,但性情难以接近,你好好下功夫,我们再赏赐你。”妓女点头答应了。于是,到了那日,伯虎三人途经妓家时,妓女对文徵明百般挑逗,缠住文不放,聪明的文徵明只是遗憾地说:“你们两位在与我开玩笑!”说罢挣脱了妓女的纠缠,大笑着与伯虎、枝山告辞。

还有一次,伯虎见徵明对声色不感兴趣,就与朋友们在石湖泛舟纵饮,预先叫来妓女,隐藏在船舱中,徵明不知底细,上船后与他们饮酒谈笑。酒到半酣,伯虎脱下帽子,解开衣服,高声唱歌,又叫出妓女:“快给文先生敬酒!”文徵明大吃一惊,想告辞,但又四顾湖水茫茫,而几个妓女又围了上来,纠缠不休。徵明大叫着,急得要往水里跳。幸亏湖上划来了一只舴艋小舟,徵明叫过来,跳了过去,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就是这样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人,竟成了终生不渝的莫逆之交。伯虎敏感自傲,徵明醇厚谦恭,伯虎脱略大度,徵明谨言慎行,两人在文学上同称“吴中四才子”,在绘画上同列“吴门四大家”,极得相辅相成之妙旨。他们长大后,伯虎曾在给徵明的一封情词恳切的信中说:“寅往往因口舌而触忤权贵,往往因纵酒而遭受处罚,往往因沉溺声色花鸟而蒙犯罪责。徵仲无论是遇到权贵也好,饮酒也好,声色也好,花鸟也好,都淡泊无心,而有自己的主意在其中。虽然他眼前有千万变化,但他身上却有着不可动摇的东西。”最后,伯虎下一结论:

昔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颜、路长孔子十岁;寅长徵仲十阅月,愿例孔子以徵仲为师,非词伏也,盖心伏也。诗与画寅得与徵仲争衡;至其学行,寅将捧面而走矣。

(《唐伯虎全集》卷五《又与徵仲书》)

“捧面而走”,就是羞愧地逃跑,说得十分客观而冷静。所以后来袁中郎评这封信:“真心实话,谁谓子畏狂徒者哉?”徵明对伯虎也很佩服。《唐伯虎轶事》介绍了一则笑话:

有吴士游外郡,遇一缙绅先生,问金阊写生,孰为擅场。答以文徵仲。又问文所服膺何人,曰“唐子畏也”。缙绅首肯,曰:“良然。尝见文先生私篆,云‘维唐寅吾以降’。”闻者掩口。

“维唐寅吾以降”是“维庚寅吾以降”的误读。这是屈原《离骚》中的一句。因文徵明生于明成化六年,是庚寅年,故用此句来刻成闲章。这当然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但文徵明佩服唐伯虎在当时应该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文徵明绘画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沈周,世称“沈、文”。唐伯虎的绘画教师则是周臣。周臣(?—1535),字舜卿,号东村。他的教师是陈暹,曾入宫廷。周臣画宗南宋,和沈周取法“元四家”的路数不同。一般文人并不怎么推重周臣,这是一种门户之见。周臣的山水、人物画,技巧熟练,功力深邃,与同样师法南宋人的“浙派”诸名家相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唐伯虎师承周臣的画派,山水、人物、仕女、花鸟无所不工,不但扩大了老师的门庭,而且都能自出新意。王穉登《吴郡丹青志》评论道:“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刊落庸琐,务求浓厚,连江叠巘,不穷。信士流之雅作,绘事之妙诣也。评者谓其画,远攻李唐,足任偏师;近交沈周,可当半席。”伯虎的画,人们都认为要比他老师好,据说曾有人问周臣,为什么不及学生,周臣答得十分妙:“只少唐生数千卷书。”这是说在文学修养上不如伯虎的缘故。文学、绘画本属孪生姊妹,文学修养当然有助于艺术表现力。周臣的话是极有见地的。伯虎十分尊崇老师的画,他在《题周东村画》中说:

鲤鱼风急系轻舟,两岸寒山宿雨收。

一抹斜阳归雁尽,白红蓼野塘秋。

色彩绚丽,动静相宜,可以想见周臣山水画面之美。

得遇名师,当然是人生事业的极大幸运。在周臣、文林、沈周等前辈的指导下,伯虎学习绘画是十分刻苦的。他从周臣那里继承了李成、范宽和南宋四家的传统,对元代赵孟、黄公望、王蒙等的画法,也进行过苦心钻研。在成天写生临摹、泼墨挥毫的同时,这个英俊少年也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未来是什么呢?改换家庭商贾的门第?或是使一家大小过上富裕的生活?或是自己竟蟒袍玉带,位列朝班?他也觉得模模糊糊的,说不上来,他有首《画鸡》诗,很好地体现出他的少年的上进心:

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少年伯虎除了画画,兴趣最浓的就是读书了。必须指出的是,少年伯虎最爱读的书并不是科举课程的“举业之书”,而是被时人视为“无用”的古文辞。当时,应付科举考试的八股文被称为“时文”,与此相对,古代文学作品便被称作“古文辞”。为了谋取功名,一般读书人多钻研时文,而忽视古文辞,认为古文辞不但没有用处,而且对举业还有妨碍。这就像《儒林外史》中周学道骂魏好古的:“‘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但是,真正有志气有才气的文人,虽说为了出路也不得不钻研时文,但在内心深处却看不起它,认为只有古文辞才是真正的学问。伯虎孜孜攻读的,正是周秦两汉魏晋六朝隋唐五代宋元的古文辞。这时候,一个怪杰突然跳进了他的生活圈子。此人就是祝枝山。

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号枝山,长洲人。33岁中举,后会试多次,皆不得一第。后来补官广东兴宁知县,历官应天府通判。这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一生诗酒狎妓,沉迷酒色。他在《口号二首》中曾坦率地承认“日日饮醇聊弄妇,登床步入大槐乡”。卖诗文所得钱,多用来饮酒买醉,以致死后无钱下葬。祝枝山比唐伯虎年长十岁。当十五六岁的唐伯虎以第一名考入苏州府学,初次引起了世人注意时,二十五六岁的祝枝山正因提倡古文辞而名声大振,他隐约地感觉到少年伯虎的万丈才华,感觉到这个少年“其中屹屹有一日千里气”(祝允明《唐六如墓志铭》),于是主动屈尊前来造访,不料伯虎少年气盛,却白眼相向,不予理睬。出身名门的祝枝山阅历丰富,当然理解正在成长着的身体和精神大抵会使少年人产生一种强有力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们显得朝气蓬勃而又有点不可一世。于是,枝山一再拜访,结果每次都碰壁,扫兴而归。后来,也许是为祝枝山的诚意所感动,或者是为祝枝山的名声吸引,最大的可能是喜好古文辞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伯虎终于也伸出自己的手。有一天,他忽然送了两首诗给祝枝山,表露了自己的心迹。这两首诗现已不可得见,据枝山在《唐六如墓志铭》中说,“乘时之志铮然”,大约是抒写少年豪气一类的内容。对此,年长的祝枝山表现出充分的理解,他也写了答诗。在答诗中,他劝伯虎还是“少加宏舒”为好。他说,世上万物凡变高,就会变得细小,因此没有听说华山的顶峰可以建造城市;只有苍天既高远又包含一切,因此为万物所宗仰。伯虎阅后,觉得惺惺相惜,两人以此开始了持续终生的友谊。

祝枝山与唐伯虎的结交不如说是在“古文辞”的大纛下的集合。祝枝山不仅自己力攻古文辞,而且还吸引了不少志同道合者,其中有都穆、文徵明、唐寅、杨循吉、徐祯卿、张灵等人。其中需做特别介绍的是徐祯卿(1479—1511),字昌谷,祖籍琴川,后徙家吴县。《明史》本传称他为“吴中诗人之冠”。弘治十八年(1505)举进士,因身材瘦小,未能选入翰林院,任大理寺左寺副,后因囚犯走失,贬职为国子监博士。正德六年(1511)病死于北京,年仅33岁。徐祯卿早期诗标格清妍,词采婉约,有“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之句,评者以为“沉酣六朝,散华流艳”。中进士后,交游李梦阳、何景明,“悔其少作,改而趋汉魏盛唐”。名列前七子之中,影响之大仅次于李、何。王世贞评其诗说:“徐昌谷如白云自流,山泉泛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又如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王世贞《艺苑卮言》)徐祯卿又是前七子中的理论权威,所著《谈艺录》为李、何拟古理论的代表作,清代王士禛《渔洋诗话》还将其与钟嵘《诗品》、严羽《沧浪诗话》并提,认为是他最推崇的三部“古人论诗”之作。无疑,徐祯卿在文学上对于伯虎是影响很大的,他们的交谊也很深厚。徐祯卿有几首寄给伯虎的诗,都写得情真意挚,如《唐生将卜筑桃花之坞,谋家无资,贻书见让,寄此解嘲》长歌抒怀,结尾叹道:

唐伯虎,真侠客。

十年与尔青云交,倾心置腹无所惜。

击我剑,拂君缨。

请歌鹦鹉篇,为奏朱丝绳。

胡为扰扰苍蝇之恶声?

我今蹭蹬尚如此,嗟尔悠悠世上名。

的确是金石知己的肺腑之言!到弘治八九年(1495、1496)间,包括祝允明、文徵明、唐寅、徐祯卿等四人的“吴中四子”开始出名,其时祝允明三十六七岁,唐寅、文徵明二十六七岁,徐祯卿十六七岁。也就在这时期,画家以沈周为首,加上文徵明、唐寅、仇英的“吴门四大家”开始出名。其时沈周年近七十,仇英约三十岁。这真是一个星汉灿烂的江南才子群!

这个江南才子群活跃在15世纪中叶的苏州。苏州的自然环境很优美,北滨大江,南临太湖,河流纵横,拱桥相望。西南郊的虎丘、寒山寺、横塘、石湖,是唐宋以来许多诗人歌咏的胜地;灵岩山有吴宫和西施的遗迹,天平山怪石参天,上方山塔影穿云,太湖则烟波浩渺,岛屿连绵,其中最著名的是洞庭东山和洞庭西山,两山不仅古迹多,风景美,而且名茶佳果著称于世。这当然是适合江南才子群成长的自然环境。同时由于苏州地区经济的迅速发展,有不少工商业者或是附庸风雅,或为美化环境,或为交际应酬,不惜用重金购买书画,这就使得当时的书画家能够摆脱封建统治者的豢养而靠自由出卖书画来生活。如文徵明有所谓“生平三不肯应”之说,就是不卖画给藩王贵族、宦官和外国人。这反映了他对欺压人民的贵族、宦官和带有侵略野心的外国人的鄙视,但也说明他能自食其力,有恃无恐。唐伯虎更自豪地直言不讳:“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明白无误地说明了艺术品已经走向商品化,走向了市场。苏州地区社会经济的发展对于艺术家的生活和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当然是适合江南才子群成长的社会环境。

生活在15世纪中叶的苏州的江南才子群是极有特点的,他们狂人林立而又从不文人相轻,诗酒歌筵而又提倡自食其力,热热闹闹,风流潇洒,欣赏聆听着盛况空前的虎丘山曲会,徘徊在月落乌啼、渔火闪烁的枫桥,醉卧在沥沥春雨轻敲篷舱的太湖画舫,狂呼豪饮于市楼栉比的金阊银胥……

唐伯虎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