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夜读》

亲人接二连三地亡故,使年轻的唐伯虎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无情和迫近。生活促使他进一步思考生命问题,对他的思想发展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是他原本存在的“生命短暂,及时行乐”的思想。经过身边这些亲人的一一离去,他对“生命短暂,及时行乐”这一残酷真理有了更深的认识。另一方面,他想到人的肉体既然如此容易消亡,何不托化为不朽之功业呢?遂产生了求取功名、一展抱负的进取愿望。他二十五岁时,回顾近年生活的惨痛,曾写有《白发》诗:

清朝揽明镜,玄首有华丝。

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

忧思固愈度,荣卫岂及衰。

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

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看到头上早生的白发,联想到亲人的去世,伯虎感到了死亡的迫近,这是人类永远不能超越的大限啊!然而,年轻的生命力和洋溢的才华又激发他奋起抗争,乘壮时求取功名,不屈服于命运。及时行乐与追求功名,这是对待死亡威胁两种不同的态度,反映了青年唐伯虎的人生观的内在矛盾。以后,他经过科场冤狱,仕途无望,继室又离去,建功立业之念灰飞烟灭,及时行乐的思想于是发展为他的人生观的主要方面。

要追求功名,就必须参加科举考试。依明代的制度,已经是府学生员的唐伯虎,以后要参加的科举考试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试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包括京城)举行,逢子、午、卯、酉年为正科,遇庆典加科为恩科。明代称乡试为“大比”,乡试之年为大比之年。因考期在秋季八月,所以乡试又称“秋闱”。乡试考中的称举人,俗称孝廉,第一名称解元。经过乡试考中举人后才能参加第二年春天在礼部举行的会试。经过会试考中的贡士才能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眼下,唐伯虎要参加的是弘治十一年(1498)戊午应天(今南京)的乡试。他必须在三四年内很好地准备功课。

说到功课,明代的乡试、会试,专取四书及五经命题。其文略仿宋代经义,但措辞要用古人语气,即所谓代圣贤立言。结构有一定的程式,字数有一定的限制,句法要求排偶,这种文体称为八股文,亦称制义、制艺、时文、时艺。八股文格式严谨拘板,内容限制狭窄,无论对个性、对感情的抒发以及形象思维,都是很大的束缚,因此,往往为一些古文学家所不齿。伯虎生性豪放狂宕,对古文及唐诗宋词又极热爱,且钻研极深,当然不会全身心地投入功课,加之在情绪上还没有从丧亲之痛中解脱,所以伯虎在复习功课上显得心不在焉。弘治十年(1497)的一天,祝枝山规劝他说:“你想要完成先人的愿望,应当权且从事时文课业,如果一定要依着自己的兴趣,那么就可以脱下秀才衣巾,烧掉科举书籍。现在你徒然挂名府学,但不去看功课书,这是为什么呢?”

伯虎答道:“好。明年正是大比之年,我且试用一年的精力攻读,如果达不到志愿,就丢弃功名算了!”

于是,唐伯虎说到做到,闭门读书,也不与朋友来往,开始了紧张的复习。攻读生活是紧张而艰苦的,由于文字资料不多,我们只能从他的一两首诗词和祝枝山的《唐伯虎墓志铭》中揣想其大概。

唐伯虎主要攻读四书五经,练习作八股文。他的学习方法很特别,不去找时辈同学讨论研究,只是自己将以前用心读过的《毛诗》与四书,再从头攻读,从中化用成典,练习作时文。《唐伯虎全集》现存制义共十七篇,内容当然无可取,但用八股文的眼光来看,还是颇见功力的。他作有《夜读》七律一首,真实地记录了这一段的攻读生活:

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卧残灯漏转长。

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

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

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全诗明白如话,对衰老迫近的恐惧,对博取官职的向往,溢于言表。诗意当然稍嫌庸俗,只是五、六两句放诞不羁,活脱脱露出了一派才子本色!

无疑,在闭门准备科举考试的这两年里,唐伯虎的头脑中追求功名的欲念是急剧膨胀的,而及时行乐的思想却被压抑着。《唐伯虎全集》卷五有一篇《上吴天官书》就是一篇干谒文字。按古代的习惯称呼,天官是吏部官吏。吴天官大约也是苏州人,所谓“瞻桑仰梓,得俱井邑”。伯虎在这篇书信中诉说了自己的困苦无援,将天官大大地吹捧了一番,最后,“谨录所著执贽”,将自己的作品呈上,希望得到天官的赏识和游誉。当然,这是求取仕进者的“传统手法”,古之贤豪如李白、韩愈等都未能免俗,但也说明了唐伯虎在这一时期的思想倾向。试读下面所引《贫士吟》十首,却看不见为人们所熟悉的风流倜傥的唐解元,出现的只是被《红楼梦》中贾宝玉所嘲讽的“禄蠹”:

贫士囊无使鬼钱,笔锋落处绕云烟。

承明独对天人策,斗大黄金信手悬。

贫士家无负郭田,枕戈时着祖生鞭。

中原一日澄清后,裂土分封户八千。

贫士居无半亩廛,圮桥拾得老人编。

英雄出处原无定,麟阁勋名勒鼎镌。

贫士舆无一束薪,腰间神剑跃平津。

辕门一出将军令,万灶貔貅拥后尘。

贫士庾无陈蔡粮,撰成新疏凤鸣阳。

明朝矫发常平粟,四海黔黎共太仓。

贫士衣无柳絮绵,胸中天适尽鱼鸢。

宫袍着处君恩渥,遥上青云到木天。

贫士园无一食蔬,带经犹自力耘锄。

讲筵切奏民间苦,豳俗烹葵七月初。

贫士瓶无一斗醪,愁来拟和屈平骚。

琼林醉倒英雄队,一展生平学钓鳌。

贫士灯无继晷油,常明欲把月轮收。

九重忽诏谈经济,御撤金莲拥夜游。

贫士门无车马交,仰天拍手自吟嘲。

声名举借时人口,会见清时拔泰茅。

贫士一无所有,而一旦身跃龙门,就什么都有了,不仅自己丰足,而且泽及于人,出将入相,作威作福。漫画式的幻想,幻想式的漫画,真正是一枕黄粱再现!

当然,《贫士》十首是勤读经书、苦练八股的唐伯虎于头昏脑涨之际萌发的非非之想。但难能可贵的是在追求功名、热望仕进的同时,他也本着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哲学,比任何时候都更留心国事,关心民瘼。当时吴县县令赴京陈事,吴县士绅在野外旗亭设帷帐备筵饯别。伯虎是府学生员,又是当地有名的少年才子,因此他也参加了这次饮宴,席上他写了两首词,表现了自己关心民瘼、系念苍生的情怀,是《唐伯虎全集》中不可多得之作。

天子睿圣,保障必须贤令。赋税今推吴下盛,谁知民已病!

一自公临邑政,明照奸豪如镜。敕旨休将亲侍聘,少留安百姓。

(《谒金门》)

君王意在恤黎民,妙选英贤令要津。金字榜中题姓氏,玉琴堂上布阳春。  歌梓道,上枫宸,青骢一骑涨黄尘。九重夜半虚前席,定把疲癃仔细陈。

(《鹧鸪天》)

大概这位吴县县令是位好官,故而伯虎颂扬他政简刑轻,无为而治,地方安定,请求皇上不要将这位县令调京,让他再留任一段时间以安抚百姓。如果说,这还算是饯别词的套话的话,那么下面两点就颇有骨骾了。一是指出“赋税今推吴下盛”。苏州是当时丝织业中心,工商业发达,自然也成为封建统治阶级进行苛重的征税和勒索的重点。朝廷派出提监织造,到处设立税所,强行加征。他们强要织户每张织机交税银三钱,新织的缯帛每匹纳银三分,才允许出售。又分别在水陆要冲设置关卡,滥征过往商税。加之苏州常发水灾,人民忍饥挨饿,生活尤其困苦。当时流传着一首民谣唱道:“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阡陌殚为河。杀禾杀麦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伯虎在词中直指赋税之重使得“民已病”,揭露了封建弊端。二是希望吴令能为民请命。《鹧鸪天》结尾“九重”,指代皇帝。“夜半虚前席”,为垂询意见之意。前席,向前移动坐席。《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汉文帝接见贾谊时,“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疲癃”,老病之状。这两句意思是:要是皇帝向你询问,请一定将民间的疾苦详细陈述。唐伯虎生性率真正直,卑微的出身和坎坷的生活道路使他可能接近下层群众,体察民间疾苦。他目睹民不聊生的社会现状,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发而为诗词,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对于一个封建文人来说,追求仕进与关心国事民情之间确实存在着微妙的联系,而关心国事民情与人微言轻之间又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因而在这一时期,唐伯虎头脑中报国无门之情油然而生,他写了一篇《惜梅赋》,用优美的语言,创造出一种特殊的音调和气氛,使读者沉浸在一片怨愤凄绝的淡淡的香雾之中。因文属赋体,为便于阅读,谨语译于下:

县衙的庭院里有几棵梅树,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植的。树影稀疏,覆盖一方;暗香飘浮,传播数里。经历着雨雪的侵凌而更加繁盛,承受着明月的照耀而越发奇丽。然而生不得其地,庸俗的事物混杂在它幽娴的姿影周围:前边是衙吏办事的地方,嘈杂而忙乱;后边是关押囚犯的牢狱,传来囚徒悲泣呻吟的声音。虽然梅花本身对这种环境还是能适应的,但按人的意思来考察却并非相宜。既不能够作为美好的果实贡献于商朝的炊器,也不能够作为微薄的犒劳贡献于曹魏的军队。既不能够将孤傲的树根寄托于绿竹之间,又不能顺应疏懒的野性生长在水边。为未遇到喜爱梅花的驿使而惆怅,听见频频吹奏《落梅花》的羌笛而惊醒。只恐怕容易到飘零的时候,虽然姿态清绝又有什么办法呢!别人还以为这些梅树生长得不是地方,劝说我将它们砍伐。唉呀!我听说过美好而祥瑞的幽兰,因为对着门户生长,就遭到夷除。这是古人的缺点,我想仁者不会这么做的。我曲折地绕行几步,借梅树下的一席之地,对着它寒艳的姿影而饮酒,嗅着它清远的香气而赋诗,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寥寥数百字,却敏感地记录了一个存在于心灵之中的佳境。无疑,所生非地的寒梅就是身处劣境的作者的生动写照。“既不得荐嘉实于商鼎,效微劳于魏师”,上句出于《书经·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商高宗命傅说做相的比喻之辞。梅酸,盐咸,作调味品,比喻傅说为国所需。下句用曹操行军时“望梅止渴”的故事。两句抒发了作者报国无门的怨愤之情。

书生要报国,首先要取得科举胜利。为了在困顿中燃起希望之火,弘治十一年秋天,唐伯虎终于踏上了应试南京的征途。动身的时候,伯虎想得很多,他想起了当酒店业主的父亲的期望,想起了早死的可怜的妻子和妹妹,他还想起了早两年自己曾写了封信给文林,文林读后觉得文字奇伟,将信给刺史曹凤看,曹凤大为惊奇,叹道:“此龙门燃尾之鱼,不久将化去。”(阎秀卿《吴郡二科志》)自己果真是一条化龙之鱼吗?在南京,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