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爬上枝头，白天的喧嚣一闪而逝，村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夜晚还是夜晚，乡村还是同一个乡村，但不知为何，今宵与以往有些不同，今夜没有蛐蛐的叫声，连其它昆虫的声音都没有。月光静静地倾泻在屋外的大树上，看上去有些斑驳，又有几分恬淡。飞驰的萤火虫闪烁了几下，在低空画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弧线后，便没了踪影。此时无风，却并不燥热，这样的夜更显静谧。
屋内，耿老汉与念乡在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耿老汉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嘴唇微启，“你是真的不打算走了？”
面对突然而来的问题，耿念乡竟一时语塞，他低下头，良久才硬着头皮答道，“没有的事。”
“那准备好久动身。”耿老汉步步紧逼。
好像在下逐客令。
“嗯！”耿念乡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他又被问住了。
耿老汉有些恼火，但他压着心中的怒气并未发作。
这些念乡当然看在眼里。
“还没考虑好，不过，不过暂时并未准备离开。”
耿老汉把搪瓷缸子送到嘴边，他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清凉的土茶入喉下肚，在赶走疲惫的同时，也消了他大半的火气。下一刻耿老汉语气突然柔和了些，“那赶紧找个事儿做，成天耍着成什么体统。”
是呀，年轻人回家耍着，不工作，不干活就是不务正业，就像村上的徐友福一般，被村里说成是无所事事的浪荡子。
念乡听到这话，心中一动，还未来得及开口，耿老汉的声音又在屋内响起，“村上差一个代课老师，要不你去试试。”
村子里孩子少，学生也就不多，以前有两个老师管着所有的班级，可前段时间走了一个。原本两个老师教学刚好，如今走了一个在人手上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听说是历练的时间满了，回去奔赴他的大好前程去了。
这也怪不得他。村里环境差，条件艰苦，别说去县城，就算去一趟镇上也不容易。年轻人还好，村里的老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几次县城，甚至有些人一次也没去过。由此可以想象村子的闭塞。再加上待遇也不好，所以没人愿意前来任教。也正因如此村里的教师任职要求极低。念乡是村里这么多年来仅出的几名大学生，他完全有资格胜任这个工作。
也正是因为念乡不低的文凭，耿老汉对他的期望才会那么高。他希望儿子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成就一番作为，替老耿家，替他们这个贫穷落后的乡村争光，为社会做出贡献。可是儿子现在的想法却与自己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了。
念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就好像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可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心已有所属，再也容不下别人。
“怎么不愿意？”耿老汉的语气比刚才重了几分。
念乡轻轻摇头，并未说话。
“跟你个痴儿说话真他娘的费劲。”
耿老汉见儿子没有正面回答自己，他立马扯着嗓门有些不悦地怒骂道。
耿老汉有些恼怒，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毕竟念乡已经长大，不是几岁的小孩，要靠高声来唬吓。况且他也是进城见过世面的人，在这点上可比他这个糟老头强上太多。
“这活计不仅能解决你的温饱，在村上也算体面的工作。”
耿老汉瞧了念乡一眼，然后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待爽口的茶香润喉入腹后，他才慢慢说道，“咱村穷，见识浅，说到底还是知识少了。”
耿老汉看了一眼儿子，此时儿子正好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见儿子脸上并无任何波澜，耿老汉干脆直接说道，“教书育人可是功德无量的事。”
耿老汉作为耿念乡的老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儿子的心思，所以干脆直接说出了最后那句话。
“好是好事，也是大事，不过……”念乡停顿了一下，“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干。”
“啥事重要？”耿老汉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此刻真想给他来上响亮的一巴掌，“啥事重要你都得先养活自己。”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从你到家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那些鬼主意了。动员这个，动员那个，你连你老子都动员不了，你还能做成个什么像样的球事来。”
念乡没有说话，他安静地听着。
“很多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你还年轻，不知道现实的残酷。吃过亏，上过当你就明白了。可吃亏上当需要自己买单。”
“娃，爹不想你走冤枉路，有些单你也买不起。”
耿老汉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声音柔和，有些语重心长，道尽了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之心。
耿念乡双目微红，他张了张口，话到喉咙又被他咽了下去。
耿老汉看了他一眼，有些着急。
念乡犹豫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认真又直接地说道，“我决定从根本上解决我们村贫困的问题。”
耿老汉的脸色一连变化了几次，他似乎没听实在，想要再确定一下，“你说啥？”
“我这次回来没打算再走。”
听到这里，还没有等念乡把话说完，耿老汉就打断道，“我知道你小兔崽子的心思。”
耿老汉当然知道这个事，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一个月前的“冷战”了。所以当他听到这话时立马就上了头，来了气。
耿念乡还是先前那一脸严肃的模样，“我要带领大家从根源上解决我们村贫穷的问题。”
“哈哈哈……”耿老汉听清了儿子的话，顿时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听上去竟满是清脆。
但是他的笑并不是嘲讽。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笑。就好像听到别人给自己讲了一个好笑的笑话一般。
耿念乡满脸通红。他没有生气，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可脸还是唰的一下就红了。
“你拉了多少人上道。”耿老汉发现了儿子的尴尬，转移了话题。这话的意思是念乡动员了多少人。
耿念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脸色不大好看，“有些事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必须要去做。”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耿老汉已经知道了答案。
耿老汉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气盛时的样子。
不过他还是怒吼道，“一个人你做个球。”
这句话让耿念乡懵了一下，似乎也说到了他的痛处。
“我想当村干部。”良久念乡突然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啥？”这次耿老汉没有听清。
“我说我想当村干部，带领村民致富。”这次耿念乡的声音很大。
耿老汉愣了下神，旋即笑了起来，“村干部好啊。”
耿念乡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耿老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然抬头，然后看着念乡问道，“那童谣是你教他们的？”
耿念乡没有说话，他只是憨憨一笑，然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耿老汉看着儿子，知道他是默认了。他本来想让儿子给他念上一遍，顺带着解释解释，但转念一想，立马又放弃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