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是祸福的来源—《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谈婚论嫁的时候，我们一般会从三个角度来考虑一个对象：相貌、财富和品行。

三样都特别好的人，少之又少。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只怕应该把品行放在第一位。

一个人如果放纵自己的欲望，刻意地去追求美貌和富有的对象，那可能就会遇到一些品行有问题，甚至给自己带来风险和祸患的人。

《警世通言》里的《小夫人金钱赠年少》，讲的就是一个老人垂涎美丽、富有的女人，女人贪图财富带来的祸患。

老员外

北宋时，东京汴梁有个老大爷叫张士廉，六十多岁，他没了老伴儿，开着一个绒线铺。

别看是个小买卖，他这辈子挣了十万贯的家私，用今天的话说，实现了财务自由。

张员外的家在界身子里这个地方，这里是开封的繁华所在，大概相当于今天北京的金融街。张员外见过世面。

遗憾的是，挣到过钱、见过世面的男人，回头再看自己的时候，可能已经面目模糊。用一句俗语说：这人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

张员外手底下有两个主管，有一天他对两个人说：“我年纪大了，但是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有什么用呢？”

两个主管很明白事，赶紧劝老员外：“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香火。”

张员外就找了张媒婆和李媒婆来聊他的婚事。

俩老婆子觉得张员外条件一般，找个老伴儿照顾晚年就好了，在宋朝，六十多岁就是风烛残年了。

没想到张员外开了三个条件：第一，要一个人才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要门户相当；第三，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

张员外挣下如此家业，不会是个傻子，但是人到晚年，一切顺遂，就放松了警惕。去追逐美色和更多的财富的时候，祸患就暗暗种下了。

当时两个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

今天的人说话，讲究说“正确”的话。

比如“人无论贫富、高矮、美丑、老少、学历，一律平等”这话就正确，但是不符合生活的真实情况。

找对象这事，就是许多不正确观点叠加在一起。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找对象的时候实诚得很。我们都喜欢年轻的、好看的、健康的、事业有成的、经济条件好的。

这也是俩媒人笑话张员外的原因，他那么平凡，可又那么自信。

看看这三个条件吧，可不简单：第一个挑长相，顺便也就把年纪给挑了；第二个挑门户，家庭条件不好的姑娘就不考虑了，那时候女性不上学，所以他要么娶读书人家的小姐，要么就找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第三个最离谱了，让人家姑娘“带资进组”，女方还得有钱。

媒婆和中介，是最刻薄，也最真实的一种人，张媒婆下来就对李媒婆说：“有那三件事的，她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

还说了一句俏皮话：“须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

天底下有两种乙方，一种是接到艰难的任务就吐槽一通，说干不了；一种是坑蒙拐骗，好歹能淘换出一个合适的来。

李媒婆就是后者，她想起了一个人。

“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因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

注意了，李媒婆这话里有机巧。

一个女性有钱有貌，又急于降格找对象，那可能品行上就有点问题了。

长得好看，还有几万贯财产的妾，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破绽些”，就“失了主人之心”？这都是媒婆掩盖过失的话。

被大宅门发出来的妾，要么是经济问题，偷东西了；要么是作风问题，偷人了。

讲究的主人家不愿意报官，往往是把女人卖了或者送走，免得惹祸。

对了，王招宣这个人名，在《金瓶梅》里也出现过，潘金莲也是一位王招宣家出来的丫鬟，招宣是招讨使、招抚使、宣慰使、宣谕使一类官职的泛称，是朝廷大员。

李媒婆虽然胆子大，敢把问题媳妇塞给张员外，但她也有担心。

“只怕年纪忒小些。”

不是每个老头儿再婚都喜欢小的。

有的老头儿很现实，愿意找有些年纪的老伴儿，经历过婚姻，知道疼人。张员外能挣下十万家私的人，必然不傻，会算账，这就是李媒婆担心的。

不过张媒婆用人性来劝说她。

“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

第二天俩人去张员外那里说亲。

张员外问道：“却几岁？”张媒婆应道：“小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仗作成则个！”

张媒婆对老头儿的心理把握得非常准确，接下来她就去骗小娘子了。

张员外爱欲熏心，想挑一个有姿色的；小娘子有钱有貌，希望挑一个年少老成的。两人相见，必然会失望。

小夫人

小夫人非常美丽，张员外看得暗暗喝彩。张员外须眉皓白，小夫人看完暗暗叫苦。

当然了，嫁了白胡子老头儿，还可以给自己解心宽，比如告诉自己说，对方只是长得面老，但是很快，小夫人就得到了一个证据。

有个小道士给张员外送道疏，这是拜神用的东西，上面有张员外的出生年月。小夫人一算，妈呀，这张员外六十多了！

失望，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

有一天老员外外出，小夫人就闲得没事，古代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从嫁的养娘说：“夫人要不看看街景吧。”

张家的门外就是他家的绒线铺，小夫人把帘子放下来看街景，两个主管看见了，就来拜见老板娘。

这两个主管，李庆五十多岁，张胜三十多岁。张胜年轻英俊，小夫人就有些中意。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这就是掩人耳目了，她问：“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

“员外平时对你怎么样？”

“简直是小人今生的‘福报’。”

问完了李主管，问张主管。

张胜特别强调了一点：“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余年，张胜随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余年。”

这个人记恩，他强调自己父子两代都在员外家里工作。

小夫人道：“主管少待。”

小夫人折身进去，不多时，递些物件与李主管，李主管接过，躬身谢了。

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终不成与他不与你？”又说：“这物件虽不值钱，也有好处。”

张主管也接过东西，躬身谢了。

机关在包里。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谁也不知道对方拿的是什么钱。

小夫人对张胜的爱是越礼的，所以要尽快敲定，免得夜长梦多，用钱来砸，是最便捷的法门。

张胜

当天晚上，张胜在铺子里值夜班，半夜有人敲门。

张胜打开门。那人进来，闪身在灯光背后。张胜看时，是个妇人。

样子有些鬼鬼祟祟，这个女人在害怕。

张胜吃了一惊，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

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你物事的教我来。”

张胜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张胜不敢想其他的可能性。

那妇人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

好家伙！

“李主管得的是银钱。”这就是图穷匕见了。

危险的情感是这样的表现形式：1.我看你和别人不一样；2.我看上你了；3.你不跟我好就会有大麻烦。张胜感到自己一步步进入了小夫人的陷阱。

只见那妇人从背上取下一包衣装，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女的衣服把与你娘。”

妇人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倒忘了。”

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交给张胜。

张胜无故得了许多东西，心里忐忑，一夜不曾睡着。

对这种事情能狂喜，那就不是好人，好人都会害怕。张胜跟着老员外长大，跟父子差不多，他的女人跟自己表白，他心生恐惧，答应了是丧尽天良，不答应，怕对方进谗言害自己。

第二天，张胜带着银子和衣服回家，直接去问老娘。

这是对的，女人能迷惑男人，但很难迷惑另外一个女人。

所以遇到和女人相关的事儿，觉得迷惑，问问老娘；遇到和男人相关的事，觉得迷惑，请教老爹。

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

老太太说道：“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不要去。”

老太太明白。这种用力过猛、不管不顾的女人，一定会招来祸事的。

老太太索性就让儿子辞职，张胜半个月没有上班，一直说身体不好。张员外以为张胜找了别的工作，也就不问他了。

张胜没了工作，收入成了问题，老太太就让他把家里房梁上的东西拿下来。

打开纸包看时，是父亲当年用的花栲栲儿。老太太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脂绒线。”

花栲栲儿就是绣花的荷包，老太太让张胜去卖针线、胭脂，这种东西不需要库房，轻便、本钱少，但是利润还挺高。

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在年轻时就曾贩卖针线，只有在商业发达的地方，才会有专业的针线货郎。

小生意做起来，人就不愁了。赶上正月十五，端门外放灯，张胜就想要去看，老娘不答应，那条路会经过张员外家门前，老太太怕儿子被小夫人看到。

张胜于是找一个朋友王二哥一起去，老太太想了想，就答应了。

在“三言”的世界里，三件事最危险：看灯、烧香和上坟。

张胜出门不久，被游人一冲，就和王二哥失散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下麻烦了，没和王二哥一起回去，老太太一定觉得我是去张员外家了。”

越是让人畏惧、想躲避的事物，就越有一种吸引力，让人想去看个究竟。这是正常的人性。

张胜鬼使神差，竟然走到了张员外家。

去了才发现，张家出事了。

珍珠

张员外家被十字竹竿封住，还有一个招贴告白，说了他家的罪名，这是被官府查封的人家。

张胜刚读了几个字，还没看到张员外的罪名，就被看管的差人赶走了。

如果他读完官府招贴，就知道张员外犯了什么罪，也不至于有后面的麻烦。

张胜逃到一个酒店门口，有个伙计请他进去，说是有朋友请他。

张胜以为是王二哥在里面，进了酒店，结果看到“一个妇女，身上衣服不甚齐整，头上蓬松”。

不是别人，正是小夫人。

小夫人告诉张胜，张员外因为偷偷锻造不合格的银子（相当于制造假币），被绑到了衙门，不知下落，他的家和许多房产，都被查封了。现在的小夫人无家可归。

“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

张胜说：“使不得！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第一是我妈不让，第二，你来我家，别人看到，咱们说不清楚。

这个时候，小夫人拿出一件宝贝来。

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西洋珍珠，各个都有鸡头米（芡实）那么大。

“你是怕我在你家花钱吧，这一串珠子，你看能不能过日子？”

小夫人的处事方式，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张胜想了想，决定回去跟娘商量商量。

老太太是有慈悲心的人，之前小夫人当着老板娘的时候，要打张胜的主意，老太太让张胜辞职跑路；而今小夫人无家可归，老太太就动了恻隐之心。

张胜用五十两银子和一颗珍珠做本钱，把过去张员外的客户关系都接过来了。但是小夫人来纠缠自己，他坚决躲开，“只以主母相待”。

张胜是个冷静的聪明人。他和小夫人也许有那一日，但一定不能这么急。

赃物

清明时节，张胜出门游玩，回来路上被人叫住了。

那人喊道：“张主管？”

张胜一看，发现是张员外，老头儿脸上刺字，成了罪人。他说，是小夫人连累了他。

正月初一那天，小夫人遇到了王招宣家里的一个小童子，问这孩子：“府里最近有什么消息？”

“府里丢了一百单八颗珠子，到处找呢！”

这孩子说完，小夫人脸上就是青一阵、白一阵。

小童子看在眼里，就回去禀报，不久，王招宣家就派人带着官府的差人来抓小夫人了。

张员外家被抄，张员外也被问罪拷打。

小夫人在房中上吊死了，那串珠子也没有搜到，王招宣找不到贼赃，也只好算了。

各位，这段听起来轻描淡写，因为张员外不是主角，甚至他因为之前的鸡贼、好色，有点可憎。

但是细细一想，才知道这件事的可怖。

娶一个大官府里出来的妾或者婢女，看上去好像风光无限，有了一个教养很好的妻子，但是看到张员外这个样子，你还笑得出来么？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铺子被抄了，家被抄了，妻子被逼死了，王招宣是好人么？做的是好事么？

我们站在老张的角度看，这件事委屈透顶；但是我们站在小张的角度看，这件事更让人毛骨悚然！小夫人正月初一就在家里吊死了，那现在自己家里住着的是谁？自己用了小夫人一颗珠子，这东西怕不是赃物吧？

张胜不敢跟张员外多说，赶紧回家。

鬼故事

小张员外回家，见到了小夫人。

张胜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

小夫人说：“怎么这么说？”

张胜把老张的话说了。小夫人说：“你看我身上衣服有缝，一声高似一声，你岂不理会得？”

这段很有生活，死人的寿衣都是整幅裁出来的袍子，不像活人的衣服那么细致。“一声高似一声”，是说自己能说会笑。小夫人意思是，自己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鬼？张胜听到的那些话，是老张不愿意小张留自己，才这么说的。

张胜觉得小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就相信了。

又过了几天，老张来了。张胜想叫小夫人过来和老张见面，再找的时候，小夫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这是个有鬼的故事，但是吸引读者的，不是鬼故事的惊悚与可怖，而是小夫人从生到死，对张胜的苦苦纠缠，以及张胜的回避与躲闪。

张胜没有办法，就把事情跟老张员外说了。

老张和小张带着剩下的珠子，一起去见王招宣。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希望您大人大量，看看怎么办。

王招宣听了，倒是也没有为难他们，花钱替老张员外赎了罪，把他的家产还给了他，那些已经变卖的珠子，让老张和张胜花钱赔。

冯梦龙在这里有评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

他对被媒人坑害的这个年轻女子，是有同情之心的。

但是他更加称赞的，是张胜。

“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然无累。”

这句说得又冷酷又有力。

小夫人为什么要带走王招宣家的珠子，已经很难说了。

也许是两个人好的时候，王招宣给她的，后来大房正妻问起来，王招宣就假装说丢了，夫人去报官，小夫人害怕，上吊自杀。

但看珠子的价值和王招宣的架势，更大的一种可能是，小夫人确实人品有问题，偷了珠子。

小夫人是一个缺爱，也渴望爱的人。

她可怜，但也可厌，她会给人带来无尽的祸患，聪明人如张胜，不敢接受她的表白，只会远离她。

小夫人可以用珠子换来在张胜家的一间房、一个落脚之地，但却永远不能换来张胜的爱。

因为她表达的方式粗暴而急切，让人望而生畏；她一无所有，却又对世间充满了欲望。

三个人当中，张老员外放纵了自己的欲望，把小夫人骗进家门，引火上身；小夫人是拿自己的欲望放火，想要点燃张胜，求他能跟自己相爱；只有张胜，表现得克制谨慎。他一开始就修了一道防火墙，隔绝掉一切起火的可能，最终避免了灾祸。

套用弗洛伊德的说法，老员外是“本我”，一切凭着本能行事；小夫人是“自我”，要钱要人，权衡利弊；而张胜是那个“超我”，是压抑的理想人格。

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正是我们的三种可能，所以遇到欲望当头、机会在眼前的时候，多问问自己心中的那个张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