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灵在谷仓上转了六圈——先是朝右三圈,而后又朝左三圈。最后,它发出宛如大笑般的浓厚咆哮,扯掉了谷仓的最后一块屋顶板,消失在空气之中。
雨滴答落下,从谷仓顶部残破的缺口流出。在他们周围,碎石、谷粒和木屑比比皆是。奇怪的是,他们所在的位置却非常干净。没有一块砖、一块木头砸到他们,就像是他们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保护着一样。
灰尔躺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四周。爱丽丝在他头顶的位置横卧,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她身前的星辰吊坠不再闪烁,看来由界灵引发的魔力波动已经趋于平息,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这时才注意到,莉丝蒂亚趴坐在他身上。白发少女的双手无所适从,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灰尔,”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你还好吗?”
“还行。”灰尔扫掉脸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
莉丝蒂亚缓慢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他的皮肤。她的指尖带着柔和的魔力,灰尔感觉自己伤口的痛感正在她的抚摸下缓解。他感受,甚至可以说享受着她的触碰。最后,温柔的手指抵达了他的掌心。
“我……”莉丝蒂亚翻过手指,握住大剑的手掌,“我很抱歉——”
“已经过去了。”
“你不恨我吗?”
“不怎么恨。”
“那就好……”
“那你呢,莉丝蒂亚?你后悔吗?”
“不怎么后悔。”
“好极了……能帮我坐起来吗?我腿麻了。”
“等等,”她轻声说,脸颊泛起红潮,“你……你从一开始想到的驱逐界灵的办法,就是满足‘让我定下血契’的条件,对吗?我……很震惊,非常非常震惊。我从没想到……你会以自身和我定下……相伴一生的血契。”
“你没意料到吗?”
“别取笑我。我……我想到了,但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太敢相信。因为……你瞧,我是吸血鬼,而你则是人类。即便‘血契’联结了我们彼此,但我们依旧不可能有结果。更别说还是……”
“一见钟情?”
莉丝蒂亚咬紧嘴唇,点点头。灰尔叹息一声,忍不住笑了。
“我还以为,”他苦笑着说,“只有我会这么蠢。”
她伏下身子,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雪一般的长发垂落在灰尔身上,他又闻到了蔷薇花和青苹果的香气。发丝拂过他的脸颊,挠得他脸颊发痒。灰尔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忘记这种味道,而将来恐怕也不会再有哪种味道能与之比肩。就像红酒一般,令人沉醉,意乱情迷……
这一回,莉丝蒂亚主动吻了他。灰尔发现,自己最渴望的便是她的一吻。柔软且湿润,带着苹果般的甜蜜。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修长的双腿、光滑的肩膀、在黑纱下若隐若现的胸脯,以及那纤柔白皙的肌肤……他凝视着她红宝石般的眼睛,那是世间最耀眼的宝石,连晶钻和黄金都会相形失色,仿佛不再有任何珍珠财宝能与之相比。
他迎上她的唇,抱住了她的身体,指尖从裙身上滑过。他的手指划过她猫一样柔嫩的后背,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贪婪地感受着她的触碰。在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许久许久之后,他们才放开对方,朦胧的眼瞳中映照出对方的身影。
“灰尔?”
“莉丝蒂亚。”
“我是吸血鬼。被你们视为怪物的,高等吸血鬼。”
“我知道。”
“我们认识不过十天。在这之前,我们谁也不了解谁。”
“的确如此。”
“我为了自己的愿望,利用了你和小爱丽丝,让你们置身危险,还害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不过小伤而已。而且,保护村子是我自己的决定。”
“因为你是北方大剑?”
“不完全因为是。”
“你知道吗?”莉丝蒂亚轻声说,“在订立血契的那个瞬间……我……我看到了你过去的事情。我猜到你因为什么被驱逐出北境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那时,我很害怕,也很忐忑。因为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我害怕你会因为这个……”
“我说过,”他语气柔和,“已经过去了。”
“我只怕有些事无法过去。”
“也许吧。这重要吗?”
“不重要。”
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就像酒一样。”莉丝蒂亚叹道,“热烈、冲动,然后……”
“也许是冰冷和悔恨?”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什么也不敢想。”
“那就别想了。”
“知道吗?灰尔。你的行为让我们的命运绑在了一起,正如你曾经对小爱丽丝做的那样。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什么力量能带我们走向那个人人都期盼的未来。我只知道,你的行为是在惩罚你自己——罚你自己和我绑在一起。”
这一次,灰尔保持了沉默。
他想起了那个树林里的夜晚。那个夜晚,爱丽丝在梦中惊醒,问他有没有听到她在梦中呼喊的名字。他安慰她,说什么也没有听见,但他说了慌。
他听到了有关魔女的命运的低语。
自然魔力早在冥冥之中就选好了它想要的对象:黑鹰,红蝠……还有紫燕和银雀。它们凋落的羽毛会为金丝雀铺开道路,最后让金丝雀变成凤凰,重新点燃这个世界的火种——或是焚尽它,引导世界走向毁灭的终焉。
“你正在经受火之洗礼,北方大剑。”吸血鬼在大剑的耳边轻声低语,“这是净化、亦是追寻自我之途。你离开北境、漫游四方,为的是自我赎罪;而带着魔女踏上旅途,则为的是自我拯救。现在也一样。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和你一起面对。”
莉丝蒂亚露出微微惊讶的眼神,因为灰尔这时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她柔软的嘴唇上。
“无论服从还是挑战命运,不是任何一个人独自的权利。”大剑的声音清楚且平静,“这句话对我来说也一样,对你更是如此,莉丝蒂亚。这也是你的权利,我无权独占。不是吗?”
他们又一次吻了对方。这一次持续了很长时间。等他们再睁开眼睛时,周围的一切再次呈现在他们眼前,但景色却变得完全不同了。
“灰尔?”
“嗯?”
“现在怎么办?”
“嗯……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带你和爱丽丝去疗伤……哦,活见鬼!”
“别乱动,莉雅。你的伤也不轻……”
“我没事。抱歉,你刚才叫我什么?”
“莉丝蒂亚……莉雅。”
“莉雅。”吸血鬼把这个闻所未闻的昵称挂在嘴边,细细地品味了一番。最后,她妥协了,重复着说了一遍,“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再说一遍。”
“莉雅。”
“灰尔——”
至于太阳再度自地平线上探出头,从莫·卡扎莱来的士兵和随队医师叽叽喳喳地涌入几乎成为废墟的村庄,而维吉里奥领主、首都事务官和内尔沙德牧师则在一名当地居民的向导下来到这座已经坍塌大半的谷仓,找到一起躺在地上的三人并给他们疗伤,则是数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