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暗乘水入

事实证明,云漠光将自己藏进万千人潮的做法,让追杀者不得不偃旗息鼓,是赌对了。

月色迷离,幽风清徐,她绕了个弯,跑回堤岸边,望着暗无边际的湖面,静静思索近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哪路人马在追杀没藏岐和勒喜?强烈的不安泛在心间,像脆弱的枯藤在烈风中摇晃。

云漠光想起没藏岐的话,倘若有一天她的身份暴露,蒋术奇还能像现在一样接纳她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那么,去还是留的难题再次摆在面前,真的不能再犹豫了。

此刻的湖心重归平静,荡着一把锋利的弯月。

这时,寂静的空中传来清幽飘忽的铜铃声,云漠光察觉后方来了不速之客。她冷睨回望,见阳月儿起身一跃,歇在堤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上。她烫着纤细的双腿,娇俏无邪的笑着,“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竟然孤身一人在这里。”

云漠光心烦不已,毫无心思搭理她,“彼此彼此,你胆子也很大,竟敢孤身招惹我。”

“那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杀我?”

“我习惯把最不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后再做。”

阳月儿揉了揉手腕,“你还挺会讽刺人,放在平时,我非放蛇咬你不可。偏赶上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不动粗了。”

看她一副好事者的态度,云漠光满不在乎道:“随便。”

沉默无言持续了片刻,阳月儿感到无聊,便主动开口问道:“云漠光,你跟柳白樱是怎么认识的?她是怎么做到让坊主赏识的?”

“第一个问题懒得回答,第二个问题回答不了。”

阳月儿耸耸肩,“你真是一点交友的诚意都没有。”

“我是有受虐倾向才会跟想杀我的人交朋友。”

“谁说我杀的是你了?白千玉让你误解了吧。”

“都是你们集体的目标,还分你和她?你这么忠诚,是不是从小在坊主身边长大?”

阳月儿翘首回忆着,“是娘抚养我长大的,只是在她病重之后将我托付给了坊主而已。她们算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吧。”

“你可曾见过自己的父亲?”

“想见也见不到吧。娘撒谎骗他离开之后,爹爹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后来我来到这世上。”

“你想不想见父亲一面?”

阳月儿嘻嘻笑出声,“说的你好像认识我爹爹一样。”

“我确实……”云漠光正欲告知他真相……

湖面上没由来生出一股飓风,快速朝她们的方向席卷而来。阳月儿见气象怪异,瞪大眼睛看,看着看着便花容失色,“不得了。”

云漠光也盯着前方,漩涡形成的水雾之上骤然出现一堵人墙,是四名灰衣壮汉极速掠过湖面,背刀而来。

“哎呀,有人来了!”阳月儿一时慌乱,往树冠里躲得更深了些。

云漠光的心底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手中的回光剑已迎风出鞘。待他们抵达岸堤的一瞬间,四人的刀齐刷刷挥出,潮汐般的内力朝自己奔涌而来。云漠光避无可避,动用受伤的右臂持剑抵抗,金戈玉鸣之声顿时充斥苍穹。

第一招,云漠光已明显内力不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阳月儿躲在后面看得心惊胆战,这般强悍的内力还是第一回见。

夜雾缭绕,四人的长刀严严实实的将云漠光围困住,且内功扎实稳健,招式朴实有力,实难相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对付内功强大的敌人,唯有此一条出路。

云漠光自知胜算渺茫,便依次使出融雪心经和浮雪禅的招式,企图在四人制造的牢笼里破开一面天窗。

阳月儿从未见过如此舒展、如此灵活、如此奇幻的招式,双方的招式你来我往,像是云滇的雨遇上了北国的雪。

这四人的刀就像魔咒,合散自如,阵法严密,互为攻守。四把狂刀释放的热浪汹涌猛烈,每一次贴面砍过,便能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烧灼。而她以一敌四,空间逼仄,难以施展攻势,根本无力破开。

蚊虫叮咬,阳月儿等的有些不耐烦,便想让云漠光败得更彻底些,好坐收渔翁之利,便催动符咒把周围的蛇引出来,助四人一臂之力。

看上百只蛇从水里、灌木丛、土穴里冒出来,云漠光暗呼不妙,腹背受敌只会令她的处境更为艰难,眼看四人便要得手。

没想到这成百条蛇不仅没有给她添乱,甚至帮她友好的分散了四人的注意力,七分对付云漠光,三分消灭蛇群。

见百十只蛇群的身躯不断化为齑粉,阳月儿将顶在喉头的咒骂咽了回去。但凡她能驾驭的兽类,都被她视为亲密的朋友。眼见那么多蛇被斩断而亡,满怀痛心。

高手博弈,在乎分毫。云漠光瞧准时机从四人的刀风缺口处迅速闪出,再以最快速度飞高,发出袖口里的八枚袖箭,攻击四人胸膛,而后凭借轻功,不断在四人外围活动,发动远攻,避免再次陷入他们的包围。从云漠光调整策略后,尽管四人占尽上风,但云漠光竟止住了颓败之势。

见双方比试颇为精彩,阳月儿将躲避的身子往外探了探,除了震惊于四人的刀法,更吃惊于云漠光的天赋,仿佛拥有在短时间内飞速进步的能力。看着看着阳月儿忍不住开始模仿云漠光的招式,暗道:要是坊主能将她收为己用,岂不比杀了她更好?

云漠光催动浮雪禅最后一式“万象主”,调动全身内力,使出融雪心经里“寒莹晚空”一式,每一条内力的游丝都幻化成一道牛毛小剑飞射出去。四人见状连忙护住要穴,谁知还是晚了一步。牛毛小剑密如盲雪,无声无息融入全身,顺着经脉下潜丹田,令四人全身僵硬,刀法渐渐变得迟缓。

只听一人提醒道:“小心点,这丫头会用毒。”说的是党项语。

即使初见四人并不像中原人,但也未猜到他们就是自己的族人。一旦确定他们是党项族人,便不难想到他们的身份。云漠光横眉冷对问道:“你们就是效忠卫慕元虬的野利氏四兄弟,是卫慕莘指使你们来的?”

野利四兄弟的名号,在西夏贵族豢养的杀手里颇为著名。他们世代以性命盟誓,效忠卫慕一族。

“你给莘小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必须除掉。”

“让我死,请她做梦去吧。”

阳月儿渐渐的明白了眼前的刺杀并非临时起意,随着较量的如火如荼,怎么看都不如亲身参与来的痛快!若是云漠光被这几个人杀害了,坊内多位姐妹的愿望不就落了空?她摸摸怀里藏着的药粉,鬼灵精般嘻嘻笑道:“让你们杀我的蛇,定教你们尝尝蛇毒的厉害!”

话音刚落,她解下腰间的一串铜铃,挂在指尖,用内力催动铜铃,令其发出叮咚的声响。这一段声响轻快又迷幻,可扰乱闻声之人的心神。

阳月儿一捣乱,谁能定住心神,谁就能把握主动权。见四人丝毫不为之动,便知道他们先前受过更为残酷的训练。需要分出精力来对抗铜铃声的只剩下云漠光一人。

云漠光怒道:“阳月儿,你能不能不要搞小动作!”

树冠里冒出一声回应,“我明明是在帮你,你别不知好歹!”

眼看四人再次占领上风,云漠光气郁至极,索性决定祸水东引,“想帮我,那你可别后悔!”她飞速往岸边大树这边转移,绕着树枝悠然一荡,藏到阳月儿身畔。阳月儿眼疾手快的将蛇毒填充到铜铃中,将铜铃往前一扔,守株待兔。

四人果然紧跟而至,但未鲁莽上前。他们四人向着大树齐齐挥出一刀,将树干拦腰砍成两段。在这股强大内力的催动下,躺在地面的铜铃开始颤动嗡鸣,藏在里面的毒粉化作毒气,犹如开水沸腾,飘散在半空。

方才的全身僵硬还未完全恢复,血液凝滞的痛楚再次传遍全身。

“是魔鬼毒,快撤!”一旦遇上魔鬼毒,必须尽快撤离现场,服用大量洋金花汁方能解毒。

随着树干的倾倒,藏在树冠里的云漠光和阳月儿不得不跳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却各自吐了一口鲜血。无论是云漠光,还是阳月儿,均是高估了自己近端正面迎接四人攻击的能力。能保住一条命,还是运气帮得忙。

见阳月儿面色苍白,云漠光忙托住她的身躯,“你哪里不舒服?”

“我哪儿都不舒服,尤其是胸口,痛死我了!早知道就不应该帮你,平白把自己搭了进去!”

“快别说了,先找处地方为你疗伤。”

“你的脸这么红,嘴角的鲜血也止不住,比我伤得重吧?你干嘛护着我?”阳月儿意识到刚才云漠光位于外侧,抵御了大半攻击。

“你那一点可怜的内功,不护着你,怕是能直接去见阎王。”她全身血液因受到冲击而翻涌,如同身在火山之中,“必须赶紧离开这。”

阳月儿鼻头一酸,上次云漠光放她一马,今日又帮她一次,将她丢在这里于心不忍,“我带你回登封玉琼楼。”

“快到玉琼楼时,你把我放下就好,自会有人发现接我回去。”云漠光摆摆手,不疗伤的情况下她根本无法支撑走那么远的路。一股奇热的极阳内力钻入了云漠光的丹田,横冲直撞下伤及五脏六腑。

阳月儿感到心脏一阵绞痛,粉扑扑的脸蛋变得茭白,“我现在总算懂得了他们的厉害。”

两人沿着不起眼的小径,往登封玉琼楼方向行进。边走,云漠光边道:“阳月儿,若你作壁上观,本能坐收渔翁之利。现在倒好,我们都受伤了。他们是我的族人,没有得手,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卷土重来。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要泄露今夜之事,免得他们找上门将你灭口。你记住了吗?”

原来有人关心是如此的令人温暖。若不是她以豢养毒兽为乐,也不至于在坊中被孤立,一个朋友也没有吧。阳月儿点点头,“我知道。”

见云漠光疗伤之时,豆汗频出,滴满了整片衣襟,阳月儿忙掏出手绢给她擦净,“我们都不是汉人,都离家千里,都不被人接受,为什么上天要人活成我们现在的这幅模样?”

“我们哪里有很惨,世上芸芸众生,比我们惨的多如繁星,有的甚至连抱怨都不配拥有。你我,都该知足才是。”

“你教育的是,我能不能跟你交个朋友?”

“想跟我做朋友,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告诉我薛荻的下落。”

“这我不能说。”

不相容的内力在云漠光体内横行霸道,连冲三大要穴,仿佛下一刻便要失控。云漠光再次呕出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血点子像红梅一般溅在她粉白的裙摆上,触痛了阳月儿的眼睛。云漠光闭紧眼睛,神智如若行走在钢丝之上,气若游丝,“你走吧。”

“对了,你跟梧桐谷谷主什么关系?你救了我,我告诉你他中毒的原因。”

蒋术奇中枯星散并非偶然,而是薛荻有意为之。

雍熙二年,薛荻将一包毒药递给阳月儿,嘱咐她务必在及冠当日择机对蒋术奇下毒。那日梧桐谷办了盛宴,入谷的雾障被蒋虚怀撤去,潜入比阳月儿预想的方便不少。

她潜入小厨房,将毒下在蒋术奇的解酒汤中。向来既是酒宴,梧桐谷作为东道主,觥筹交错,蒋术奇必会酩酊大醉,待宾客走尽,侍婢定会服侍他服下解酒汤。谁知在酒宴之上,蒋术奇的酒量胜过往常,自始至终很是清醒,毫无解酒汤的用武之地。

事情办的差强人意,阳月儿特地躲了半个月,避免责罚。但谁想,她正要找坊主说明一切时,传来了蒋术奇中毒的消息。索性,她便把事情算成是自己的功绩。坊主得知下毒成功自是满意,阳月儿也因此得知坊主的目的——搅黄梧桐谷和卫苑的婚事。这么多年来,阳月儿一直在思考,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直到乾元山庄与卫苑联姻。

“你的意思是,不止一方想要破坏梧桐谷和卫苑的联姻,也不止一方下毒?”

“没错,还有其他的解释吗?我想那时的美人廊势单力薄,坊主不至于派出多人执行一个任务。”

云漠光顿时担心起蒋术奇的处境,问道:“坊主什么时候才会再出现?”

“花魁节闭幕,她一定会来清账的。”

黑夜月影将两侧的楼阁拉得很长,两人艰难的在甬道里行走着,像两只曳尾的蜗牛,留下一长串湿濡的痕迹。鲜血不停地从云漠光嘴角淌下,滴在绣着雪莲花纹的衣襟上,滴在她蹒跚的脚步下。

路刚走到一半,阳月儿骤然止步,声音微微颤抖,“糟了,是柳白樱。”

云漠光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见巷子里果然站立着一位女子,身段迤逦,有剪刀般的弧线,将光影分成两面,是柳白樱无疑。云漠光用微末的意志推开阳月儿,“你走吧!我们两人不能被她同时看到。”

“是谁?”柳白樱听到轻微声响,对着暗黑的甬道发起质问。

“你疯了!她看见你会杀了你的。”

云漠光从阳月儿的搀扶里脱离出来,虚弱无力地靠在墙边,手上却使了力气推她离开,“你若不走,会拖累我的。”

“好,我走。但云漠光,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

“好,到时候我告诉你,你的父亲在哪。”

风吹碎了云漠光零乱的话语,阳月儿只听见空中咿咿呀呀的声响,便撤离了现场。

见一道灰影翻高墙离开,柳白樱断定是卫苑的探子,便抽出霜狄剑,往阳月儿离去的方向追去,正好是云漠光所处的方向。

薛檀枞身形一闪挡在她的身前,而后柳白樱在风里听到了他的轻唤。

“漠光,漠光。”薛檀枞将她拦在怀里,挽救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茫茫白雾中,云漠光隐约听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在喊她的名字,只是雾好大,她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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