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风韵犹存的身影,从黑暗走到微光下,露出风霜浸润的一张脸。除了这张脸之外,她的身体悉数遮蔽在宽大的衣袍内,显得她纤弱不堪,像一截干枯的树干。
“姑姑。”相比于薛荻的激动窃喜,薛檀枞的回应较为平淡,当前时刻他更急于知晓云漠光的下落,“卫天雪说亲眼看见漠光同您在一起,是真的吗?”
薛荻点了点头,迅速瞥了一眼昏倒在地面的卫天雪,“原来是她在跟踪我?这下不妙了!卫苑大小姐婚前失踪,很快就会有卫苑和乾元山庄的人马来寻她,此地不宜久留。”
“是您救了漠光?”
“我发现她在沈照晖的马车里,顺便带了回来,就在巷子最里头的那间民居里。你别吓到她,她现在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
一道剧烈的雷电击中他的心,“我知道了。”
奔波数日的云漠光全身困顿疲乏,刚刚躺下,忽然感受到有风吹在她的眼睛上。
奇怪,门是被风吹开了吗?怎么没听见声音?
云漠光已经在黑暗的世界坚持了半个月,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她坐起身,拿起床头的木棍,敲敲打打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前方骤然一空,啊,门果然被风吹开了。她摸索着把门关好,上了门闩,又敲敲打打地往回走。由于腿伤没有全然康复,她走的很慢、很慢,慢到几步的距离像是老爷爷爬山一样费力。
忽然,她感受到背后气流的异样,慌乱又紧张地停在半途,快速拿起木棍一挥,木棍另一头被牢牢地牵住,令她动弹不得。
“来者何人?”
“是我。”薛檀枞的眼眶红的厉害。
云漠光愣了愣神,“檀枞?”
“是我。”他的声音更沙哑了些许。
云漠光闻声一笑,顺着木棍向前摸索,“原来是你,吓死了。”
薛檀枞向前走了两步,抓住她的手,自然地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弯身将头埋在她的颈弯,声音低沉有力,“是我,是我,漠光,对不起。”
一句简单的话语,倾诉出她从没有感受过的薛檀枞的柔情。鉴于过往的经历,她很难相信,这份变化是因为自己?
云漠光不敢多想,连忙告诫自己清醒一些,挣脱着离开他的胸膛,退后到距离他半步的位置,笔笔直直的站着,“檀枞,能再遇上你,真好。你来到这,是见过薛姑姑了?”
“嗯,见过了。”
“白樱呢,她还好吗?我听见你从昭明台救出她的消息了。”在她憔悴透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因为失明而悲伤的表情,甚至还洋溢着充满希望的微笑。
“你还好吗?”
云漠光坚强乐观地笑了笑,“跳下悬崖救勒喜,最后,反倒是勒喜牺牲自己救了我。我能有什么事呢,这些皮肉之伤随着时间都会好的。”胸腔上涌起的巨大酸楚磨着她的喉咙,“但是……勒喜……她……”脑海里又浮现落地的那一幕,潮红的血液铺满了她的视野,“永远回不来了。是红鹰,是红鹰杀死了她。檀枞,你说,她的灵魂会回到天山吗?”
魂归故里,是每一位无极门门人曾许下的神圣且壮丽的誓言。
薛檀枞喉咙一滞,“会的,我们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
红鹰的名字浮现在薛檀枞的脑海里,在他的心尖上留下一片凶狠阴鸷的阴影,“我也不会忘记失去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红鹰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不,我不要靠你。我知道杀死红鹰对你来说不难,但我不想假手于人。唯有亲自完成,才能闯过内心的难关。”
“你可以凭借自己解决野利四兄弟,就同样可以对付红鹰。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和决心。但你的眼睛——”
“坠崖时,我的头骨受了重创,压迫到了血管。清淤散肿尚需时日,这期间我会竭尽所能医治好自己,你不要担心。”
她的坚强独立像一把坚韧的犁刀,垦在他柔软的心坎上,挖出来一道宽阔的鸿沟,提前拒绝了他的好意。
“所以,不需要我做什么?”
云漠光摇摇头,“白樱呢,我想见见她。”
这段短暂的返回曾经的家的路上,云漠光想起了一个人,明晰清隽的蒋术奇如一张干净的宣纸映在她的脑海里。仅仅月余的时光流逝,那些深埋在记忆里的梧桐谷的欢声笑语已经模糊得如同前尘往事了。
登上云杉居门前台阶,她的手熟练地搭在门环上,门环的粗细、重量、高度分毫不差。而根植于内心的连贯动作,似乎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思念的闸门。
“云杉居已经复原了?”
“九成吧。屋顶、房梁、床榻、案几、衣柜、书桌、茶桌、花坛、秋千、水槽鱼缸,都照着原本的样子一一制作完成。除了,院子里的那棵树,火烧没了它一半的枝丫。所以说,真是胡闹。”薛檀枞口里的胡闹并不是形容她。
但云漠光会错了意,“我知道,那时就想耍耍性子,凭什么他们冤枉我,我就得受着。四周的邻居无一不是他们派过来监视我的眼线,来个火烧连营,看他们敢不敢袖手旁观。就是没想到,云杉居竟然能被恢复原状……”
薛檀枞不情不愿的承认了一个事实,“如此耗费心血,只有一个解释,他在等你回来。”
一股不知从身体何处涌出来的难过情绪干扰了她冷静的神智,云漠光忽然感到非常沮丧,喃喃自语,“等?他等不到的。”
她眼睛里破碎的荧光搅乱了薛檀枞心底的自信,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在他的脑海里,“你为什么不敢去见他?”
“我……”云漠光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幸好下一刻,柳白樱的声音响起,中断了云漠光煎熬的思绪。她的语气极度虚弱,“云漠光,我在这呢。”
声音是盲人赖以生存的指引,嗅觉同是。
云漠光顺着声音和气味摸索着,竟然凭借自己缓慢地走到了柳白樱的塌前。尽管薛檀枞已经将腐肉剔除干净,但腐朽的味道挥之不去。她弯下身,凑近闻了闻柳白樱的下肢,散发着咸苦的恶味。
“负子蝽?”
“你的鼻子很灵嘛,瞎了就是不一样。”柳白樱嘴唇尚没有恢复血色,便恢复到之前的口不留情了。
笑意流连在云漠光的嘴角,“如果我的惨状能够宽慰你的不幸,何乐不为?”
“可惜啊,可惜,永远是别人替你去死。”
云漠光的笑容僵在嘴角,失焦的瞳孔像极了一片死海,“别人用这个理由来指责我,我接受。但你陷害我多次,从来都是想让我替你去死,敢做不敢当的人没有资格评判。”
“你——”
云漠光懒得跟她斗嘴,“用负子蝽伤害女子,极其狠毒,是孟松承指使的?”
“是他,你能想到所谓的高门世家、青年翘楚、正义凛然的孟松承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法伤害我吗?什么翩翩公子,都是些衣冠禽兽罢了。”
“你杀了谢无双,受此刁难,不亏。”
柳白樱渐渐认命,面容尽显悲戚之色,“一双腿抵一条命,是不亏,只是可怜我为他人做了嫁衣。”
云漠光明白她话中所指,但不想动怒跟她置气。
半响,柳白樱面色突变,犹如疯癫,“但有件事令我感到兴奋,云漠光,想不到有一天,我们的敌人终于一致了,乾元山庄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了。”
云漠光怔住片刻,在这一刻前,杀红鹰和杀孟松承本不是一回事。
灯烛的那簇火苗映在柳白樱的眼眸里,熄了又燃,燃了又灭,如同她对于后半生的期待放了不舍,舍而不甘。她苦涩一笑,发狠道:“若是有一天,你有机会杀掉他,一定要替我多捅上一刀。否则——”
她不敢抬眼看薛檀枞的眼睛,只敢在地面的阴影里寻找他的心跳。然后,在心里狠狠地割上一刀,划清界限。
“否则什么?”
“否则,我不会甘心。”
否则,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