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瘟神游走涅阳地 恶人出没衙门里
令张伯祖、张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霜降之后,天地萧索。一阵又一阵冷风刮打着涅阳城的街巷,将街巷里原本尚有几丝活色的树木花草逐渐摧折,枯枝败叶随风漫卷。冷风里不时夹杂着悲伤的呜咽,传递着伤寒瘟疫已经复发的消息。人们虽听张伯祖、张机说过伤寒瘟疫会传染,但至于如何传染,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就更加令人恐慌。街巷里偶尔走过的行人相互之间一个照面,便疑神疑鬼,相互以为“瘟神”,在惊恐、痛恨和无奈中,啐口跺脚而去。至于被瘟疫寒风吹倒的病人,更是无人敢去查验收尸。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涅阳城里的人们开始放下赖以活命的生意,甚至变卖薄产,纷纷出城逃疫。
依旧人来人往的只有青石巷尽头的济世坊。步行的、骑马的、跨驴的、坐轿的还有乘牛车的、驾舟的人纷至沓来,医馆不得不将院后药圃和菊园都开辟成病坊,隔离安置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张伯祖和张机各带几个郎中为病人诊治。虽然他们披星戴月,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遏制愈来愈烈的疫情。
“南阳郡恐怕难逃此劫。”忙过数天后,张伯祖于深夜找到巡视病坊的张机,商讨下一步如何行事,“伤寒来势凶猛,需要大批药材和人力。一个小小医馆难以抵御瘟神。如此奈何?”张伯祖面带焦虑,望着苍穹,刚好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天上一颗星对应着地下一个人,又有人走了!”他不由感伤,“这几年瘟疫不绝,上天收人。远近不说,就说咱张家,百口亲人已经死于这几场瘟疫之中!唉,只恨我医术不精,又恨良药难觅!”
“伯翁,别太难过。你对伤寒之辨脉、审证、论治、立方已经有了规整,只是药材不齐,又缺少病人康复时所需食物。”张机轻叹,“救治病人,需要药材和粮食!”
“是啊,药方没有错!”张伯祖点头,“太阳伤寒要用麻黄汤导引,发汗解表,宣肺平喘。麻黄汤需要麻黄、桂枝、杏仁、甘草配伍,以紫萦仙株、龙胆草为药引,再加苏子、半夏以化痰止咳平喘,酌加石虎、黄芩以清泻郁热。最后,还要以薏米、大枣温补。”摊着双手无奈至极,“可是,没有紫萦仙株、龙胆草。这两种药被称为仙草,是朝廷贡物!”忍不住以拳捶地,“这是大疫,朝廷应该赈济!”
“伯翁所言极是!”张机不由想起涅阳令邀其诊病之事,“前日,我入衙为张明庭内子把脉之后,确诊其亦染伤寒,是寒邪引起外感热病,却遭张明庭辩驳:‘内子之病乃岐棘山蝗神作怪所致。'”张机摇头,“涅阳令有此妄念,又怎能指望朝廷赈济?”
“其心可诛!将疫病归于邪神,自己便无过。”张伯祖愤然接话,“南阳郡褚太守亦是可恨,竟说郡内虽有些许小民患疾,但可防可控,无碍大局,还上奏朝廷,让陛下无须多忧。”
“上下相瞒,黎民遭殃。”张机有些愤慨,“无天下子民,何来天子?又何须朝廷、官吏?”默了默,“我离开府衙时,亦劝说张明庭派出公人,去掩埋疫死百姓……”
“他怎么说?”张伯祖面带焦灼之色,“说不定,那就是病源之一呀!”
“张明庭见我施药后,其内子病情和缓,就答应了。”张机表情复杂,“我出衙门时,张明庭又言,染疫者多因不敬岐棘山蝗神所致。他已邀来法师,带着香火法器、六畜祭物,前去蝗神庙设醮祈禳。”
“竟有此事?真是咄咄怪事!”张伯祖惊讶不已,“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德行何在?”
“《素问》有言,‘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张机惆怅若失,“秦越人亦云,‘信巫不信医者,六不治也’。”
“张明庭请你为其内子医病,却让巫医为百姓驱疫,倒有些糊弄鬼神之嫌。”张伯祖哂笑,“只是不知那巫者是何人?”
“苏章文!”张机显然对此人有印象,“听闻是宫中内医。”
“谁?苏章文?”张伯祖听到这个名字,不啻一声惊雷,“他怎么还没死?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伯翁与他相识?听说此人会法术,颇通鬼神之道,又与当朝黄门内贵交情不浅。”张机略感惊讶,“前日我离开衙门时,远见其背影。此人着玄色曲裾,踏五方彩履,戴鹬羽冠,腰悬宝剑。只是背部微驼,步幅微颠,似有顽疾。”
“岂止认识?此子性劣,不啻瘟疫!你将来可要躲他远些。”张伯祖望着面带疑虑的张机,耐心解释,“按说,他也算是我师弟。幼时,因疝病被家人弃置路边,恰为师父所救,并收为假子,传其医术。然其偏好玄巫之学,酷爱鬼神之道,屡被师父训诫。后来,苏章文因猥亵淫污诊病之女,致使女子羞愤投了涅水。女子家人告于官府。县令收了钱财,只责打其五十棍,免去牢狱之灾。师父羞怒,不愿为他医治棍伤,苏章文就此落下残疾。他无颜立身于涅阳,怀着仇恨不辞而别,开始漫游两都,奔走于中贵黄门之间,汲汲于富贵之中。”张伯祖说着,不由面生怒容,“师父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与苏章文断绝师徒关系之后,数年不见其踪迹,两相安生。直到二十五年前,师父病重,他忽然带着十几个宫中羽林军前来济世坊,声称要为朝廷取回宝物。”
“是何宝物?莫非蛟珠?”张机一个激灵,“若无蛟珠,何以将来扑灭大疫?”
“师父带我摘得蛟珠一事,苏章文并不知情。况且,即使他知道,也不会视蛟珠为宝物。”
“为何?”
“苏章文心在富贵,不在百姓。百姓于瘟疫中之死活又与他何干?”张伯祖苦笑,“也只有把百姓生死放在心上之人,才以蛟珠为至宝。”
“那让师祖交出之宝物又是什么?”
“屠龙匕!”张伯祖释疑,“就是悬于我师父腰间之青铜匕。此匕首来历非凡,传说为境外仙人以陨铁锻造。昔年,光武帝曾怀揣此匕行刺王莽。汉室再立,光武帝将此匕赐予涅阳公主,让其护佑天下,靖安山河。涅阳公主后来嫁与显亲侯窦固,是以窦家代代相传而至师父之手。”加重语气,“若非此匕,也难摘得蛟珠。”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屠龙蔽天,祸乱天下!”张机瞪大眼睛,“苏章文如愿以偿了?”
“师父非凡人,早知会有这么一天,遂自戕身死,断了消息。”张伯祖已是泪落,“苏章文带人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于梧桐树下,得一暗嵌龙影之剑,以为屠龙匕,遂欢喜而去。”接过张机递来的绵帕,拭了眼泪,“虽说那把宝剑不过是障眼法,然非如此,屠龙匕和医馆岂能保存?”
“如此说来,师祖以性命保全了这件宝物。”张机唏嘘不已,“但愿此匕能够护佑天下苍生。”
“你也不问屠龙匕下落?”张伯祖有些惊诧,“那可是将来医治天病之药引——青龙引!”
“我不问宝物下落,亦不问贼人若何,”张机淡笑,“前者只有天命所系之人可遇,岂能在我?后者更是‘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我虽有医天病之志,也须先从医人、炼心入手。”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张伯祖点头,略有宽慰,“那就从这次瘟疫开始炼心!早晚有一天,你会得到青龙引,配置好医天良方。”又轻叹一声,“至于苏章文,他曾发誓‘再不踏进济世坊一步’。所以,咱们与他也就各走各路!”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张机引用《素问》中所言,表明心志,“制服伤寒瘟疫,还须医者正念!”
“说得好!”张伯祖顺着话题,“不过,这次伤寒来势凶猛,数日之间,已随涅水水流和初冬飒风扩散。若无朝廷赈济,府衙公人用力,恐怕正旦前后,南阳郡就会疫情暴发,百姓更无活路。”夜半,冷风渐起,残留枝头的枯叶萧然纷落,又勾起张伯祖别样思绪,“而太守和明庭只顾官位,互相隐瞒此次疫情,使朝廷以为是疥癣之疾,如何是好?”
“我给家翁写信,让他上奏朝廷,赈灾!”张机下了决心,“朝廷是百姓靠山,天子是代天牧民,活人即活社稷!”
“这是自古至理!”张伯祖看着张机,忽然内心一动,面露关切,“机儿,你去京师找你尊翁。你刚被南阳郡举为孝廉,趁着年轻,也好早立功名,造福乡里百姓。”
“我不去京师!”张机坚定地回答,“当下瘟疫肆虐,我留下来给你打下手,多救百姓性命要紧!”
“你要去,一定要去!”张伯祖有些着急,“即便不求功名,也是保命啊!”
“伯翁,你真认为我是惜命之人?我自幼随你学习医术,又熟习儒家典籍,岂能苟生?”张机起身,脸色凝重,“南阳郡父老推我孝廉,何谓孝廉?为人立身以孝为本,任官从政以廉为方。百姓皆为我之父母,我岂能于此非常之时弃父母而不顾?”
“看来,是我有差别心了!”张伯祖不由自嘲苦笑,“那好,我在家为百姓治病,你带着药铲药囊,赶着马车,明天就去岐棘山中多采些草药回来。”以手击额,恍然想起,“对了,在岐棘山黑石峰下,有几株紫萦仙株和银萼龙胆草,极其珍贵,是不可多得之药引。据说,被列为朝廷贡物,恐怕得之不易。”站起身,“不管如何,咱叔侄合力,我就不相信制服不了伤寒瘟神!”
“一定能战胜这个瘟神!”张机暗中握了握拳头,转瞬间又皱起眉头,“这次疫情太重,来势猛烈,若无朝廷赈灾,单靠我们还是势单力薄,救不了多少人。”
“南阳虽说是我朝中兴之地,但天子寡恩,吝啬至极,朝廷未必赈灾!”张伯祖仰望苍穹,潸然泪下,“苍天,你真弃子民于不顾了吗?”
“不会!上苍慈悲,天无遗物!”张机望着满天星斗,若似自语,“我这就去给家翁写信,恳请朝廷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