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系红尘
阳光穿过院子里那两棵梧桐树宽大叶子的缝隙,洒落在蓝榫未曾舒展的眉宇间。他眯起眼睛,回头再一次悄悄打量了这个刚才在廊桥上差点倒在他怀里的姑娘。
那一刻,他差一点就紧紧地拥抱了她。他以为他那远去极乐西土的凤仙子回来了。可是,就在最接近的那一刻,这姑娘身上的那种气韵,又与他的凤仙子不一样。他敏锐地感觉那不是凤仙子,可是,她们又是如此相像!
带着姑娘和他们共同的哥哥蓝卯回家的路上,蓝榫有点尴尬。在上天忽然送给他那个传说中的哥哥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父亲年轻时的情史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但是,竹婆婆告诉他,他的哥哥回乡来了,居然还带着一个妹妹同来。那么,这个完全陌生的姑娘,按理说,应该也是他的妹妹。
蓝榫还在努力整理自己有点蒙的思绪,只听得身后蓝卯说:“哇哦,巧,这是中国最美乡村吗,你看这些雕刻精美的木结构的房子。”
蓝榫回头说:“稍微纠正一下:乡邻们不太习惯称房子,而是喜欢将房子叫作‘厝’。老房子叫‘旧厝’,新房子叫‘新厝’,依此类推,地势高一点的上头房子叫‘上厝’,下头的就叫‘下厝’。”
蓝卯一听,来劲儿了:“哦哦,这个好玩!那咱们家这么大的房子,就叫大厝?”
乔巧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大厝?哥哥真逗,房子还有大错特错的吗?”
“哈哈哈,是呢是呢。这妹妹说得对,在咱们鹤渡村,老辈人常说你们蓝家的这座老厝一直差错不断,这么大的房子如果你们不来,常年只有蓝榫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呢,如今你们来了,这‘大厝’就啥错也没有了。现在明白了,原来‘大厝’就是一直等着你们来的呀。”
蓝卯一回头,还是清晨那个跟着来的黑面玄衣的精干男子。听着蓝榫叫唤了他一声:“曲胜哥,又送酒来?”
只见这个唤作曲胜的男子,手里拎着一个锃亮但不大的酒埕,一脚迈进了院子。
“哇哦,早听说过鹤渡好山好水酿好酒。巧,这曲胜老兄手中提的莫非就是妈妈常常挂念的乌衣红曲?”蓝卯的兴奋似乎感染了蓝榫,他朝哥哥点了点头。那边,曲胜说:“蓝家兄弟今日久别重逢,理当好好庆祝,所以我回家拿了陈年的红曲酒来助助兴。”
蓝卯一听,手舞足蹈:“巧,想不到啊,我的家乡就是懂我。这个,我喜欢、太喜欢了!”
蓝榫闻声回头看了哥哥一眼,心想:难不成我们蓝家好酒这个特性真的是浸润在血脉里的吗?
曲胜双手一拍:“呀呀呀,这可是应了血浓于水那句老话了!你们蓝家,不愧个个是酒仙!今日可以印证了。走走走,跟我来,这个老厝里没个下酒的好菜,跟着我,带你们去一个神仙地方。”
说罢,曲胜就拉着蓝卯蓝榫兄弟,抬脚出了蓝家老厝的院门。蓝榫回头把眼神递给了乔巧,乔巧自然而然就跟着三个男人出了门。
很快,四个年轻人出了村子,来到村尾两条小溪汇集交界的一片田垟里。乔巧惊讶于眼前这片田垟的开阔,在山乡,居然还有这么一马平川的开阔地方!
拎着那个锃亮的酒埕,曲胜边走边说:“嘿,蓝家老弟,你这个假洋鬼子,你可知道眼前的这片开阔地叫啥名字?它叫‘太平洋’,哈哈哈!”
“太平洋?真逗,我们刚刚飞过太平洋,咋不见停机坪呢?”蓝卯大声说着笑。但是,他环顾四周,还真是吃了一惊:只见这个山旮旯里,三面环山、一面向垟。眼前开阔的田垟里绿意盎然,绿色的田畴夹杂点缀着朵朵野花,香气袭人。虽然这一番村野的美景,与太平洋彼岸的那一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熟悉的地方截然不同,但这个昨天才刚刚触摸到的地方,让他丝毫没有陌生感,反倒极度想亲近它。
蓝榫并没有理会这位空降而来的哥哥对故园一再表达的惊叹和好奇,他埋头径直往前走。乔巧跟在后面,发现眼前两条交错的小溪,将开阔的“太平洋”一分为二,这让她一下子想到了“银河”。但是此刻的乔巧,她并不知道正是这两条缠绕交错的小溪,从高山发端,一路九曲回环,奔腾向东,才冲击出这山间的一片开阔的扇形平畴。
这两条交错奔流的小溪流经这段最开阔的田畴时,合二为一,汇聚成了一股水源,这里,成了最宽阔的水面,但是,乔巧并没有见到水面上有任何桥梁。再仔细看看水面上,她却惊喜地发现这水面平滑如缎,只是轻薄地铺在一大片被溪流冲击而出的浅浅的石滩上,那一层漾过石滩的水面,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就像天上撒下了大把大把的碎银。看着别样的美景,乔巧正思索着人们是怎么涉过溪水到对岸的,蓝榫向她伸出了手:“来,跟上,踩着这里的琴桥过水,小心点,第一次走,会有点头晕!”
哦,原来在溪水中,一直向对岸延伸的那四排紧密排列、高出水面的方石块有这么一个诗意的名字——琴桥!
乔巧放眼望去,宽阔的水面上好似一个个的石头桩子浮在水面,原来蓝榫嘴里的“琴桥”,是一种涉水的石头碇步。眼前的这石碇步共有二百二十三步,每步由两块平整条石砌成,平行分高、低两级,可供两人交会而过。
乔巧并没有将手伸向蓝榫,她轻轻巧巧就如蜻蜓点水般翩翩落在了对岸,一回头,只见蓝卯困在半路,不敢抬脚,在那里大叫:“不敢过了,好晕!”
“哈哈哈,远看一条线,近看像拉链,细看是琴键,好像楼梯浮水面,一个大男人晕石头琴键,也真是醉了!”
在曲胜的牵引下,摇摇晃晃的蓝卯终于踏过了那条长长的“琴桥”。
没过多久,便峰回路转,完全是另一番天地。蓝卯兄妹的眼前出现了一整座的茶山。横亘在那座向阳而修的茶山梯田前面,又是一条不小的山涧溪流。与前面“太平洋”上平和的浅滩不同,这条山间溪谷却汹涌澎湃,水流激荡在两边的崖石上,和着两岸的松涛、竹浪,似乎在演奏一曲壮丽雄伟的山间交响曲。
蓝卯睁大了眼睛:“哇哦,没见过这么雄壮的山间美景!喂,兄弟,有个问题:怎么才能到达水对面的那片茶山呢?”
曲胜回头一笑:“是有点麻烦,一直沿着这山崖石阶向上盘绕,是能绕道上茶园的。今天我带了一埕好酒,还要带你们去找好吃的。加油哦,兄弟!”
不知道又转了几道弯,当一直坚持健身的蓝卯都感觉自己双腿快要发抖的时候,转过一个偌大的峭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山梯田魔幻般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蓝卯和乔巧停下了脚步,正想好好打量眼前这一片茶山,忽然,一阵清脆的歌声传来,犹如仙乐飘飘: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你东山西山采茶忙。姐姐呀,你采茶好比凤点头;妹妹呀,你摘青好比鱼跃网。一行一行又一行,摘下的青叶箩里装,千箩万箩千万箩呀,箩箩新茶发清香……”
仲夏的午后,南中国的大地应该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但是,此刻,在安泰畲乡的这座古老茶山中,蓝卯他们并没有体验到七月的炎热之感。
或许是因为苍山翠峨,或许是因为茶山山径间的山泉悬瀑,都给这凡俗间的茶园笼上了红尘之外的仙风灵韵,让人心生清灵,毫无燥热之感。此刻,蓝卯的目光被一位妙龄女子深深吸引住了。
如果说整座茶山就是一个碧水荡漾的绿色海洋,那么这绿海中一垄垄饱满的茶畦,壮硕得如同一条条绿色的长龙。一个白衣纱裙、白帽纱巾的姑娘犹如御龙的神女,紧贴“龙脊”“腾龙出海”。
原本以为是哪位霸气骄横的辣妹子,却不想,一阵清灵悠扬的《采茶曲》随风飘来,“绿龙”上的那位姑娘,眉清目秀,雪肌柔骨,似是一杯新茶的香气腾腾而上,眨眼之间,已经袅袅娜娜来到众人的面前。她一声轻呼:“蓝榫哥、曲胜哥,日头要偏西了,还以为你们今日不来了呢!爬山过水的,累吧?”
“哇哦!”蓝卯忍不住吹了一个口哨,在他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中,似乎从没有听过一个女子有如此让他瞬间不能自持的声音。这声音柔柔糯糯,但并不是软而无骨的,似乎有一种清冽的风骨隐匿在其中,能让人瞬间过滤掉进入耳朵的所有杂质,只愿意全身心仔细捕捉那个声音自带的每一个音符,不可随意亲近却又妙不可言。
“婷妹妹,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蓝榫哥哥没有忘记,我又怎敢忘记呢!来来,给你介绍一下两位客人:蓝榫从天而降的哥哥和妹妹。哦哦,不算客人,因为也是你的哥哥妹妹。”
听着曲胜的介绍,蓝卯一脸困惑。蓝榫转过头来,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地对乔巧和蓝卯说:“这是我们父亲的干女儿,叫蓝婷。”
蓝卯一听就笑了:“你这介绍,毫无逻辑呀,什么‘我们父亲的干女儿’,不就是我们兄弟俩的干妹妹吗?哈哈,蓝婷,真好听的名字!来,我是蓝卯,是蓝榫的美国哥哥,这是我妹妹乔巧,对了,你俩谁大谁小?谁是姐姐?”
“呀,今天怎么啦?这是什么样的巧日子呀?好的坏的都撞一起了呢!”蓝婷绕过站在一旁双眼紧紧盯住她的蓝卯,径直来到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乔巧身旁,拉起她的手说:“这么好看,你可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姐妹?我是七夕节生的,今天是我生日,我也老大不小了,舍不下家乡的这片茶山,刚读完书就急着回乡来了。你呢?”
乔巧的心头一震,忍不住再一次打量眼前这个清风明月般的姑娘:“怎么天地间会有这般的缘分啊!她居然和我、和那个可怜的巧姑娘都是同一天的生辰!”
乔巧对蓝婷莞尔一笑:“你应该是姐姐,可我觉得我比你大好多呢。”是啊,乔巧一边说一边想:“真的比她大好多啊!这个‘好多’,哪是眼前这个姑娘能想得出、算得着的呀!也罢,既然是天地缘分,且让我珍惜眼前这有缘人吧!”
还没等蓝榫说什么,蓝卯在一旁又是一声惊叹:“好巧啊,两个妹妹居然是同一天生日!草率了草率了,早知道昨天直接带个大蛋糕过来了!”
曲胜一听,忍不住捅了捅蓝榫的胳膊:“这天地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简直写天书一般。不知我当说不当说?”
乔巧看到蓝榫转过头,沉郁地对蓝婷说:“阿婷,抓紧点吧,再晚点,太阳真的要下山了!”
乔巧只听得蓝婷轻声应和道:“哥,都准备好了的,一会儿咱就去!看你们几个一路越岭过水的,一定又饥又渴,你们先吃点吧。”
蓝榫回话道:“我不饿,让他们先吃点吧!”
蓝婷心疼地看了看蓝榫,转身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大竹篮里,拿出了几样食物。
曲胜叫唤道:“喂喂,你俩兄妹有口福了,快来看看阿婷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蓝卯忽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气,赶紧上前,他的眼前,是一个白底隐花的高脚瓷碗,里面盛放着一碗青翠欲滴、晶莹剔透的食物:“这是什么?”
蓝婷给蓝卯递上了一只细长秀气的竹匙,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在那碗翠绿的食物上轻轻敲了一敲。这一敲,让蓝卯像个孩子般地来了劲儿:因为这碗绿果冻一般的食物,小竹匙一敲,便摇头晃脑,太可爱了!
乔巧拉住了蓝卯的手,说:“再敲就要被你敲成碎末了!对了,姐姐,这是什么?”
蓝婷从碗里挖了一小竹匙,送进乔巧的嘴里。顿时,一种清甜爽口、丝般顺滑的感觉沿着齿间化开,直入心胸,一股清新的草香再由胸间向外弥散,让人顿时感觉耳清目明。
“妹妹,这叫‘雪溪绿豆腐’,是用我们这山间一种叫‘观音柴’的草药做的,清凉爽口、入口即化,可咸可甜,能清凉解毒又能败火祛湿,是咱这山乡盛夏里防暑降温的佳品呢,好吃吧!”
乔巧直点头,心生赞许,那边蓝卯又嚷嚷了:“蓝婷,你这竹匙太小了,这么好吃,来不及一匙一匙挖着吃。好着急!”说着,就端起碗,倒了一半进了他的口。
蓝婷忍不住笑了:在她眼里,这个刚刚见面的洋哥哥蓝卯并不比曲胜年轻,但是他的身上有一种蓝榫和曲胜身上都没有的气质,是什么?自由?开放?幽默?调皮?蓝婷一下子没有想明白,看着蓝卯不停地砸巴着嘴巴,蓝婷觉得滑稽又好笑。
但是,蓝婷并没有笑出声,因为她不经意一回头,看见蓝榫的眉宇间,忧伤如茶园渐起的薄雾,渐生渐浓,蓝婷的心也跟着紧了起来。她直起身子,重新收拾了竹篮子,将一对蜡烛、一副碗筷、一只酒杯和一把清香放了进去,盖上竹篮的盖子,回头轻轻地对曲胜使了个眼色,曲胜心领神会,轻声对蓝卯说:“刚才那雪溪绿豆腐先垫一垫肚子,你俩跟着我们先办点正事,回头再吃正餐。蓝婷那里可有好多好吃的呢!”
这边曲胜话音刚落,那边乔巧见蓝榫低着头,已经迈步前行。他的步履虽然大,但是并不轻松,他径直从茶园的茶畦间往前走,蓝婷提着那个竹篮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周遭的气氛瞬间变得很凝重。蓝卯不解地看着曲胜,问:“刚才你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曲胜努了努嘴:“跟着我们走就明白了!”
蓝卯赶紧拉了还立在原地的乔巧,跟随着他们快步穿过一垄一垄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畦,从茶园的梯田间一丘一丘向下奔走。他们走得那么快,盛夏本该有的热浪似乎被他们随风的脚步扑了下来,满山茶园里微润的气息打湿了他们的衣角。
乔巧感觉到衣袂摩挲、肉身呼吸之间充斥着的一种勃勃生机,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是人世间的生命气息!她喜欢这个被这种浓郁气息包裹着的别样的山间。但是,当她跟着他们快速走出这一爿向阳的茶园,来到背阳的山涧时,却发现了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这个雄踞在鹤渡古村村北几里地的北高峰茶山,名叫筱竹峰。南坡的梯田何时成了茶山,据说是有据可查的,但是,除了向阳而生的茶园,茶园的山背,却是无从考证的一片竹海和松林。
阳光已经躲到背后,眼前一条沿山而建的古道,紧依古道,只需探头,脚下便是一条紧随山势奔流而下的山涧溪流。这汹涌湍急的溪水,来自高高的筱竹峰,在一路追随山崖千回百转后,一如醉汉莽莽撞撞、踉跄而下。所到之处,有的挂涧成瀑,有的触石成潭,有的拍崖成雪。面对这山涧里的这股激流,乔巧着实有点意外:这看似超凡脱俗的一方茶山,背后竟然暗藏着如此一种莫名的不安与躁动,它究竟要去向何方?意欲何为?是什么,让它在寻找一种能量的出口,它到底怎么了?
乔巧抬起头,天如水洗过一般,蓝得发光,云儿也白得发亮。她看了一会儿,前面蓝婷回头呼唤了她:“妹妹,你还好吧?走得动吗?”
乔巧把本想放得更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双脚轻轻一踮,便轻巧又快速地来到了蓝婷的身旁。蓝婷挽起她的胳膊,轻柔地说:“妹妹,你长久生活在海外,我看着你不习惯这山乡的桩桩件件,感觉你还真有点别扭哦。别着急,有啥感觉不对的,尽管跟我这土生土长的姐姐说哦!我那蓝榫弟弟在外人面前,有学问、有本事,性情好,啥都好,但是在人后,他的性情可是有点怪的呢,心思深着呢,妹妹别见怪,过一些时日就会习惯的。”
乔巧听蓝婷讲这一番话的时候,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姐姐所要表达的那种关心。她侧过脸,看见与她并肩而行的蓝婷目不斜视,双眼紧紧盯着前面大步而行的蓝榫,似乎除了那个挺拔俊朗的身姿,她的眼里别无他物。
乔巧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不禁黯然神伤。风袭过,只听得松涛阵阵。风再起,竹林飒飒,乔巧觉得浑身生出了凉意……
乔巧没有想到,踏上这片土地没有多久,便遇上一条不羁甚至愤怒的山间狂水,她更没有想到,与一股油然而生的寒意不期而遇。正怅然间,转过一个大山弯,眼前陡然耸立着另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峰。它与自己身处的筱竹峰似乎脸贴着脸,中间间隔的,仅仅就是这条不甚宽阔但却狂放不羁的山间溪流。水至此处,似乎要将所有的狂躁全部释放出来,在两峰最狭窄之处,掀起了千层浪。
乔巧越发诧异,往后退了几步。蓝榫刚好回头,见状,对乔巧开了口:“别怕,前面这是天开顶,和筱竹峰是这里最高的双子峰。过了天开顶,就是通向山外大世界的阳关道了。”
曲胜也上前来说:“哈哈,崇山峻岭惊到你们两位‘洋人’了吧!但是你们一定想不到,这筱竹峰和天开顶‘双子峰’可是我们畲乡一对天成的大门呢!为打开这‘天门’,畲乡多少先人曾在此处架起多少道廊桥啊,你们蓝家就不知道在这虎啸溪上修过几座桥呢!”
蓝卯一听,竖起了耳朵:“这叫‘虎啸溪’?太形象了!我家祖先在这里建过廊桥?什么样的桥?木桥?石桥?平桥?还是拱桥?现在在哪?”
蓝婷笑了:“蓝卯哥哥,你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吗?十万个为什么呀?你往后退几步,看,以前蓝家先人建的廊桥的桥墩还在你身边呢!”
蓝卯和乔巧同时后退了几步,同时把目光伸向了前方两峰之间溪流的最窄处,当然也是水流最狂野之处。但是,这里并没有任何廊桥的痕迹。
蓝榫叹了一口气说:“这里曾有一座我们蓝家先人建造的廊桥。父亲清醒的时候,曾经明确地提到过,是我们祖先当年用了三根巨木跨溪为桥,所以就干脆取名为‘三木桥’。后来我多方考证,推测‘三木桥’应该是一座编梁木拱廊桥,呈西北、东南走向。如果按筱竹峰和天开顶此处两岸的间隔宽度,那么此桥全长应该是二十六米左右,单孔净跨应该是二十一米左右。
蓝卯很意外自己能在这里见到家族先人的杰作,但是,他很遗憾:“老弟,可惜啊!这桥到底长什么样的?如今见不着了!”
“它应该就似《清明上河图》上的那虹桥吧!”蓝榫话音刚落,乔巧和蓝卯同时睁大了眼睛。
蓝榫的脚在脚边的崖石上踢了踢,只见他身边的石壁上有三个古桥柱柱洞:“这里,应该就是当年架桥的立柱柱洞。”
蓝卯更激动了:“老弟,想你一个学桥梁建筑的博士,不会糊弄我的吧!这个这个……有据可查吗?”
“有的。”蓝榫肯定地说,“据清代《分疆录》记载:此地多桥,而三木桥最古,长数十丈,上架屋如虹,俯瞰溪水,拆旧瓦有‘贞观’年号。这么说来,三木桥就是我们这里有文献记载以来,历史上最早的桥梁,是一座唐桥,没有同期的桥梁可相伴,又在这冷僻之处,大概就是中国境内最孤独的廊桥了吧。”
蓝卯接话说:“这个你得问我妹妹,我家乔巧可是世界顶级大学桥梁专业毕业的高才生,和你是同行,她可是专门研究全世界廊桥的!”
听了蓝卯的介绍,蓝榫这时候才抬头重新认真看了看眼前这位从天而降的洋“妹妹”,只这一眼,他的心忽然又一阵刺痛:这分明还是他那个已经西去的凤仙子啊!
可是,理智又将蓝榫从这种无言的心痛当中拉了回来:不,她不是,不是我的凤仙子,她是刚刚从大洋彼岸飞过来的一个陌生人。不,她只是蓝卯的妹妹。
他颓然地靠在身旁承载着千年廊桥桥柱的大岩壁上,眼里升起了无尽的悲凉。
乔巧不知蓝榫的悲凉由何而起,她转头望向了蓝婷,果然,从蓝婷那里,她看到了答案:
只见蓝婷不知何时,已经在虎啸溪前的一个大平石上摆上了祭品、酒盅和碗筷,中间还放着一个香炉。
蓝卯不解:“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曲胜悄悄拉了蓝卯的衣袖:“唉,一个大男人陷入情网,无可救药的。蓝榫有一个女朋友叫凤仙子,两个人好得已经像一个人似的。蓝榫这几年为了研究廊桥,常在这筱竹峰和天开顶里寻找古桥遗址。三年前的今天,那个凤仙子为了和蓝榫团圆过个七夕节,独自上山来,想不到在这虎啸溪前,一失足成千古恨,跌入这深涧一命归西。喏喏,前面就是她失足的地方,每年的今天,蓝榫都要来祭奠一番,为她烧上三炷清香。他还发誓,一定要把你们蓝家先辈建彩虹桥的技艺搞清楚,在这里把那座已经坍塌了千年的‘彩虹桥’重新建起来,为他的凤仙子……”
在一旁的乔巧听了曲胜一番话,不禁心生悲凉:凤神哥哥,仙界才离别这几日,你却已经在红尘有了如此一番风流生死缘。你可曾想到过我?我就是你的凰仙妹妹啊!如今,我来了,我来了呀!你抬头看看我,我就在你的眼前,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一阵山风吹来,香烟缭绕,乔巧的眼泪也随风飘然而去……
蓝卯全然没有顾及乔巧的悲伤,他对曲胜刚才描述的悲情故事并不是很感兴趣,哪怕是他亲弟弟的爱情,因为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其中的一个点吸引住了:“你说什么?蓝榫能重建千年‘彩虹桥’?乔巧,你听,千年‘彩虹桥’!”
蓝卯急忙回头找妹妹,可是,刚才还在身边的乔巧,忽然不见了人影。
盛夏畲乡的傍晚是喧闹的,那是因为夏天的夜晚不仅有萤火虫可以追逐,更因为安澜桥上阿远爷爷的胡子里,藏着无数个让鹤渡村孩子们着迷的神奇故事。
其实鹤渡村的大人们知道,孩子们口中的“阿远爷爷”并不老,顶多也就五十出头,叫他“爷爷”,那是因为“阿远爷爷”蓄着一撮白白的山羊胡子。当他坐在安澜桥桥头乘凉时,任由孩子们爬上他高高的膝头,用小手将他的山羊胡子编辫子,编了拆、拆了编,他也一点不恼怒。按理说,人们是不放心让自家的孩子和一个脑子不清的几乎整日半梦半醒的怪老头如此亲近的,但是在鹤渡村,蓝念远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鹤渡村北的山间有一条密林丛生、荫翳蔽日的古道。鹤渡村的先人们是如何从外界沿着这条古道来此地繁衍生息的,据说已经难以考证。如今,古道右边生长着数不清的古树名木,古道左边是流水,流水滑过光滑的巨石跌落水潭,于是古道有了一种天籁之声,好听极了。
那些大树的树龄都好几百年了,它们沉默无语,犹如虬龙。鹤渡村上古的传说,似乎都藏在了那些苍劲古朴的大树的年轮里。但是,孩子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甚至太公太婆都讲不清的那些事情,他们都能在“阿远爷爷”的故事里得到答案。虽然孩子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太公太婆一直认为蓝念远的思维和记忆早已经因乌衣红曲酒喝坏了,但这一点也不妨碍那一个一个神奇的故事从那把白白的山羊胡子里蹦出来,深深地吸引着孩子们。于是,鹤渡畲乡的大人们并不认为蓝念远是在讲故事,而给他的“讲故事”定了一个带着神秘气质的名称——“讲古”。
往常夏日太阳下山后,第一颗星星升起的时候,安澜桥应该开始热闹了,这不仅仅因为孩子们照例要来听阿远爷爷“讲古”,还因为鹤渡村的这座廊桥“身兼多职”,承载着很多其他的功能。
与别处寻常遇水架桥用以交通的单一功能不同,安澜桥虽是一座木桥,但又是一座“桥”与“屋”紧密结合的独特建筑。桥上的廊屋既可以保护桥体的木结构不受风霜雨雪的侵蚀,又可为路人提供遮风挡雨、避暑纳凉、歇脚停担之处,这里是信息中心,是易换物资的市肆,也是乡村演艺的中心。更不可思议的是,鹤渡的乡民甚至把自己的精神寄托也请到了桥厝中来,恭恭敬敬地供奉了起来。
不知何时,乡人们请来了一尊观世音菩萨,他们为观世音菩萨在桥厝最吉祥的地方修了神龛,这里,便成了乡人们的祭祀中心。每年的正月十五,是祭祀最隆重的时候,那一日,廊桥的桥厝里,会摆上一整只的猪头,会供奉美酒佳肴、香茶佳果,乡人们会上几炷清香,磕头作揖、祷告祈福。虔诚的乡民既祷告廊桥的平安,又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合家如意。在安澜桥桥厝里的祭祀,已成为他们平淡生活的一部分,祭祀也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元宵节,而是每月的初一十五,人们都可以来桥厝里,和菩萨说说心里话,请菩萨指点迷津。
此刻,夜晚的第一颗星星已经冉冉升起,在平日,桥头的廊屋门口,一群毛头孩子早已啪啪拍着那把七两重的纯铜绍锁,急不可耐地请阿远爷爷出廊屋来“讲古”了。但是今晚不同,太阳一下山,安澜桥上便一片寂静。对于这异常,蓝念远并不诧异,因为他知道,今夜是农历的七月半,也就是中元节。这一日,所有的母亲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到安澜桥上来,哪怕阿远爷爷的故事讲得再怎么动听。
月亮升起来了,蓝念远打开廊屋的门,怀里揣着那把七两重的红铜绍锁,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酒瓶子,当然,那里面依旧是他钟爱的乌衣红曲酒。
他踱出廊桥,前方依旧是那五棵高大的红豆杉,树下一方经年的老木桩,刚好是蓝念远的酒桌,他兀自坐将下来,抓起酒瓶子狂饮了一番。
夜更深了,周遭升腾起了一阵阵的雾霭,月亮似乎被蒙上了厚纱,蓝念远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
是的,他入梦了。梦里,他又见到她了。时隔二十多年,在这个中元节的夜晚,短短的时间里,蓝念远再一次在梦里见到了遥远却镌刻在心上的蔡虹。
这一回,蓝念远不想听蔡虹多说什么,只怕她一开口,就惊醒了他的好梦。他只想紧紧抓住蔡虹的双手,但是任他怎么努力,他却再也握不住那双冰冷的玉手。他只感觉到蔡虹往他的手中递过一样小物件后,那个薄若蝉翼的身影便轻飘飘地跃上红豆杉高高的枝头,任凭他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呼喊:“小虹,别走……你别走……”
枝头树影婆娑,留下了蔡虹幽幽的声音:“往后余生,你若念我,且看看你手中之物,那就是我们当年一起建造那座风雨廊桥时,你亲手为我雕刻的那块木悬鱼,对,就是双鱼云草纹的那一块。”
蓝念远的双手擒空,痛心跪地,热泪长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蓝念远醒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经一半花白的头发,竟然是一头的冷汗。
他抬头看了看周遭,天已经大亮,那个大酒瓶已经底朝天孤独地被甩在一边。当蓝念远艰难地站起来时,竟然发现,一块精雕细琢的木悬鱼从自己的胸口掉了出来。他赶紧接住,捧在掌心。震惊之余,他再一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发现自己是清醒的。
他端详着手中的这块木悬鱼,是的,没错,正是当年自己亲手用一块上好的黄杨古木雕刻的云草纹双鱼。那两条小小的鱼儿双尾相交,底下是两朵盛开的莲花,其中有一朵莲花的花瓣雕得有点歪,那是他托着小虹妹妹的玉手有点使不上劲儿才雕歪了的。可是虹妹说就是喜欢那样有点小歪的,显得更加灵动。
这木悬鱼,本不是什么定情之物,原本是安泰山乡房屋正脊上一种装饰用的木构体,一般用于悬山顶和歇山顶的建筑上,安装在山墙两侧博风板正中的连接处,悬垂而下,起到保护檩头和加固博风板的作用。不知从何时开始,安泰山乡自从有了蜈蚣桥,每座桥的桥头,也都有一块镇邪的木悬鱼。老人们说,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蜈蚣桥都是木质的,木怕火,而水能克火,鱼为水中物,将鱼悬于又高又醒目的地方,就好比有一汪池水相伴,相安无忧。
这黄杨木小悬鱼,是一件小玩物,也是蓝念远和蔡虹的定情之物,此刻,居然神一般地再现在自己手中,蓝念远百思不得其解。他轻轻摩挲着,心中又是一团乱麻。
蓝念远不知道,九霄云外,刚刚从鹤渡村外奇险的虎啸溪飞回西天瑶池的凰仙,也正对着自己的知心好姐妹青鸟在清泪滴滴、长吁短叹。看着红尘中的蓝念远如此一番彻骨悲情,姐妹俩又被凡间如此蹊跷而奇绝的情事给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