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酷女生重修日记

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

——三毛

1

刘思妤请假了。

课堂上,佟雨颜不时地望着不远处的空座位,心里莫名觉得有些焦躁。耐着性子挨到上午的二十分钟大课间,她起身跟班长请了当天的课间操假,下楼,去往女生宿舍。

上课期间的宿舍非常寂静,因此不时传来的喷嚏声格外响亮。佟雨颜找到刘思妤的宿舍,敲了敲门。

“谁啊?”刘思妤的声音哑得只剩粗气了。

“我。”佟雨颜垂着头说,“佟雨颜。”她试着推了下门,没锁。

刘思妤自门边的上铺撑起身子,有气无力地看了看她:“你怎么来了?”

佟雨颜凝望着她的脸,很苍白,但额头干爽,应该没有发烧。“有水吗?”她走向放在窗边的一排暖水瓶。

“我不知道。”刘思妤继续用气声道,她鼓着脸颊,表情烦闷:“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感冒了。”

佟雨颜挨个拎了拎暖水瓶,全是空的。正打算去水房打水,刘思妤突然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整个人半吊在她身上:“呜呜呜,雨颜你是不放心,专门来照顾我的吗?呜呜呜,我真的好感动……”

她回身命令刘思妤躺回床上,离开前又嘱咐道:“少说话。”

刘思妤喜滋滋地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头一点儿也不疼了。虽然跟佟雨颜认识并不久,但佟雨颜让她感到可靠又很安全。

一直到佟雨颜打来热水,把冲好的鸡蛋花端到刘思妤眼前,她依然保持着喜不自禁的表情。

“生个病有这么高兴?”佟雨颜不解。

刘思妤俯身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因为加了芝麻油,很腻,对感冒的人来说并不是喜欢的口感,可是她忍耐着全喝了。

对比获得一个朋友而言,喝点儿难喝的东西又怎么了?

“土办法,只能缓解嗓子疼,并不能治病。”佟雨颜的声音依旧是初冬落雪般的冷清,“中午我去帮你买药,顺便帮你打饭回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刘思妤咽了咽口水:“我……”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佟雨颜,欲言又止。

“说。”佟雨颜微微蹙着眉头。

“我昨晚梦见妈妈做的酸菜鱼了。”刘思妤的眼睛里包裹着泪水,“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跑这么远来读书,搞得现在生病了都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回去……”

“别打了。”佟雨颜打断她,“打了只会让他们担心。”她迈步走向宿舍门口,关门时回头道,“等着吧,中午吃鱼。”

佟雨颜是非常守信的人,言出必行。只可惜,那天食堂里恰好没做鱼。她跑到学校附近的大排档去问,一道有鱼的菜竟然要五十块。她负担不起。

想了想,她用导航找了最近的一家超市,去买鱼了。

佟雨颜虽然经常帮家里做饭,唯独没有做过鱼。因为城市靠海,鱼的种类很多,她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最后请卖鱼的超市服务人员帮忙选了刺最少的一种,趁对方处理鱼的空当,她问道:“这种鱼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的。”那阿姨把鱼装进袋子,“煮一煮,撒点儿酱油就可以吃了。”

还真是简单。佟雨颜暗暗挑眉,胸有成竹地提着鱼回家了。

沈素禾没有去上班,她的房间门口放着一大束玫瑰花、衣服、包包、各种各样的小饰品,几乎每次来,盛世都会给沈素禾买东西。不过是个快递员,他的收入很可观吗?

房间里突然传来的响动让佟雨颜吓了一跳。他们好像正在看爱情电影,男女主角腻腻歪歪的台词以巨大的音量播放出来,像是一种坦荡的炫耀。就这样的学习环境,妈妈还指望自己转到大城市里的高中就能平步青云地考入北大清华?

佟雨颜不屑地扬扬嘴角,做梦吧!

她把鱼放进洗菜盆里,清洗干净后,按照超市阿姨的讲述,利落地丢进了水里。因为担心不熟,她大约煮了半个小时,这期间,沈素禾房里的电影一直没停。

他们大概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回来了吧。佟雨颜过去敲门,想问他们要不要吃鱼,却在门口听到细微的哭声。

可以确认的是,不止沈素禾一个人的声音,还有盛世的声音。什么电影这么感人?佟雨颜垂下眼睛,想了想,转身走了。

她翻箱倒柜地找到一个饭盒,一切准备妥当,打开锅盖的一刹那却有点儿傻眼。

不知道是不是煮得太久了,鱼被煮得面目全非,她用勺子舀起来,全部盛进饭盒里,白花花的,看上去实在让人没什么食欲。拿过新买的酱油,她狐疑地淋了几圈,盖上盖子回学校。

站在鞋柜旁边换鞋时,她发现自己歪倒的帆布鞋边被什么东西染红了。随手抹了抹,反而晕开了更大一片。佟雨颜将手指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居然是血的味道。

谁流鼻血了吗?她抓起桌上的湿纸巾擦掉手上的脏污,出了门。

2

佟雨颜也没想到,她做的酱油淋鱼居然在班里出了名。

因为她去宿舍送饭时,刘思妤刚好睡着了,她没有打扰刘思妤,放下药和饭就回教室预习功课了。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后,刘思妤居然哭哭啼啼地找了过来。

当时已经快到上课时间,教室里坐满了人。她穿着一件兔子套装的睡衣,趿拉着毛茸茸的拖鞋,抱着那盒鱼摇摇晃晃地走到佟雨颜身边,一把抱住了她,哇哇大哭。

她边哭边喊:“雨颜,你专门为我做的鱼吗?呜呜呜,太好吃了!好吃哭了!”

大概因为刘思妤哭得太真诚了,这盒鱼就这么被放在佟雨颜的课桌上,任由大家一一品尝起来。

佟雨颜一脸嫌弃地后撤着身子,打量着大家赞不绝口的表情。

她怀疑他们疯了。

不就是一碗酱油淋鱼?她甚至连盐都忘了放。

打完球的一帮男生一起回到教室,立刻被这火热的场面惊住了,找旁边的同学问了问,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路鸣怕大家都围着佟雨颜,惹肖梦不高兴,便凑了上去,他不太相信地说:“别逗了,真有这么好吃?”他捡起饭盒里的最后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嚼了嚼。

讲实话,还真的挺好吃的,因为不像家里做鱼做那么细致,又腌又煎的,它保留了鱼原始的鲜香。但肖梦在一旁看着呢,他肯定不能夸佟雨颜,于是便皱着眉头跑到教室后面把鱼块吐到了垃圾桶里,夸张地啐道:“一点儿都不好吃。”

因为出现了不同意见,大家叽里咕噜地争论了起来,肖梦站到路鸣身边,仰着头笑得十分甜美:“你们是多久没吃鱼了?味觉失灵了吧。”

她的话音刚落,白鹤霄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随即给大家展示刚刚被他吃光的碗底,裁判一般的发了话:“猴子你才味觉失灵了,明明很好吃。”

班里莫名其妙欢呼起来,肖梦不满地瞪了白鹤霄一眼,娇滴滴地抱怨道:“都把我桌子弄脏了。”

“没事没事,我帮你擦干净。”路鸣扯着自己的校服外套,毫不在乎地抹了上去。

大家知趣地散了,脱离人群的包围,佟雨颜总算透了口气,她转头对刘思妤说:“赶紧回去休息。”

“遵命!”刘思妤乐颠颠地跑出了教室。

佟雨颜望着她圆滚滚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她的幸福和快乐为什么来得这么简单容易?抬起头时,她意外地对上了白鹤霄的目光。

他竟然还没走?

白鹤霄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突然俯身小声对她说:“我也想吃那个鱼……”

佟雨颜看了看那个只剩下酱油汤的饭盒,虽然性格一向冷冷的,但是面对他孩子气的撒娇表情,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她拿起饭盒递给他,试探道:“喝一口?”

旁边目睹一切的肖梦终于忍不住了,她小声斥责白鹤霄:“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多人吃过,脏都脏死了。”

佟雨颜收回饭盒,正要扣上盖子拿去冲洗,白鹤霄突然夺过去,喝了一口。

“啊!”他满足地挑挑眉,表情里带着一丝单纯可爱和幼稚的扬扬得意:“味道真的很特别啊!”

佟雨颜沉浸在白鹤霄的笑容里,他的笑容令人无法忽视,就像阳光,午后的,最灿烂的那一束。

她端着饭盒离开教室,肖梦望着她的背影,暗暗翻了个白眼。

肖梦讨厌佟雨颜。讨厌她什么都不做却总是能将自己比下去的感觉。

肖梦讨厌这份从未有过的类似身体失重般的奇怪感觉,讨厌白鹤霄望着她的眼神,以及那晚他牵着她的手在雨中奔跑的样子。

全部都很讨厌。

所以,即使她对佟雨颜使坏,也都是佟雨颜自找的。

放学后,肖梦打发走了每天跟自己一同回家的同伴,去药店买了一包泻药。

她跑到无人的教学楼天台上,用碎石逐一将药片碾成粉末,等到值日的同学去公共垃圾箱倒垃圾时,便迅速返回教室,将那些粉末倒进饮水机上还剩下的半桶水里。

从小跟着老爸练跆拳道,搬下半桶水根本不算什么。

她拍拍手,诡异地笑了笑,离开教室。

3

从喝水最多的路鸣开始,渐渐地,班里很多人都开始有了腹泻的症状,包括感冒稍有好转,刚来上课的刘思妤。

望向佟雨颜的奇怪眼神越来越多,但她看起来那么镇静自若,以至于即便心有怀疑,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指证。

到了课间操时,几乎整个(5)班都沦陷了。

属路鸣呻吟得最夸张,白鹤霄捂着腹部走到他课桌旁,问他:“要不要送你去医务……”话还没说完,他就冲出教室向着洗手间狂奔了。

班主任原以为他们是故意偷懒,气冲冲地跑来查看情况,结果却愣在了讲台上。该不会是食堂的饭出了问题吧?他担忧地望着平日里生龙活虎此刻却蔫了吧唧的学生们,可转念又一想,如果真是食堂的饭有问题,就不可能只是(5)班同学拉肚子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班主任敲了敲讲桌,“都回忆回忆,有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人答话。但所有人心中都已经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答案:昨天那盘酱油淋鱼。

虽然发病间隔好像有点儿太长了,但是怎么想,就只有那盘鱼是有问题的。

坐在最后一排的路鸣,看了一眼振动的手机,随即起身:“老师……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还贫!”班主任拧起眉头,“我看你是肚子疼得轻。”

“我这不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吗……哎哟!”路鸣抱着肚子惨叫,“我们……我们大家,昨天下午一起吃了佟雨颜做的鱼。”

“路鸣,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吃的最多我怎么就没事?”刘思妤回头怒瞪他,结果却因为剧烈的痛感而不自觉地趴到了桌上。

“别装了!”艾佳冷笑着说:“你今天上午都跑八回厕所了。人家都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肖梦始终垂着头,长刘海遮住了两颊,她的嘴角弯得很隐秘,没有人能看到她正在笑。

“我也觉得是佟雨颜的鱼有问题。”有女生小声抱怨着,“到底往里面放了什么,能让这么多人拉肚子?”

她的同桌在旁边小声嘀咕:“可是我也吃了,我怎么就没……”

后座的人猛地踢向她的凳子,提醒她不要站到多数人的对立面。女孩便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又有人出来接话:“这得是下了多少剂量的泻药啊!多大仇多大怨?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大家……”

一个脾气不好的男生按捺不住了,直接扯着嗓子冲佟雨颜嚷道:“喂!你聋了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窗外阳光浓烈,花香浸入空气中,鼻翼间萦绕着丝丝香甜。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佟雨颜拨了拨被风吹落到眼睑上的刘海,脸上现出诡异温柔的笑容。

那盒鱼是他们自己要吃的。

小小的一盒,每人摄入的份额大概只有一口。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才发作?

漏洞百出的说辞,却能被所有人接受。为什么?因为真相不重要,泄愤追责更迫切。

“佟雨颜。”班主任望着她平静的模样,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说,“是不是你的问题?如果不是你,赶紧跟大家解释解释。”

佟雨颜看了看腕表,还有两分钟就到上课时间了,如果争论不休,下堂课可能就要耽搁,她知道班里有很多学生为了争分夺秒地学习,每天四五点钟起床,熬到凌晨才入睡。这样浪费别人的时间,太可惜了。

是我就是我吧。又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身,语调温和地对班主任说:“大概我买的鱼不新鲜吧,我现在出去帮大家买药。”

“真会推责啊!”有人出声嘲讽道,“究竟是人的问题还是鱼的问题,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吧?”

班主任叹口气:“行了行了,先上课,实在不舒服的去医务室躺会儿。老师相信佟雨颜同学一定不是故意的。”说完他朝她看过去,“放学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一个病句,佟雨颜想。相信她,可又要惩罚她。

她轻蔑地望着班主任的背影,在同学们嘀嘀咕咕的咒骂中往外走,拉开教室前门时撞上了从洗手间回来的白鹤霄。

他的表情里有疑惑:“你去哪儿?”

佟雨颜没有回答,迈开步子踏进走廊。

白鹤霄下意识地想追过去,却被冲过来的肖梦拦住了,她压抑着内心的愧疚,问他:“你还撑得住吗?昨天告诉你那盘鱼不干净你不听,非要吃,看吧!自讨苦吃!”

白鹤霄拧起眉头,提醒她:“没证据的事儿,不要胡说。”

“佟雨颜自己都承认了!”肖梦噘起嘴巴,表情委屈地说:“要不是她的问题,她干吗上赶着出去帮大家买药?”

“什么就承认的!”一向与人相处和气的刘思妤突然愤怒地站起来,用仍然哑着的嗓子粗声粗气地喊道,“还不是被你们逼得!那鱼都是你们自己要吃的,为什么反过来怪罪雨颜?”

“你赶紧闭嘴吧!”艾佳嗤笑道,“要不是大家帮你分担,你这会儿说不定都被救护车拉走了!”

“你!”刘思妤气得眼睛都红了。

历史老师踏着铃声走进教室,呵斥所有人回到座位。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有人用手抵着肚子偷骂佟雨颜真恶毒!

有人扬起眉毛,露出胜利的微笑。

有人悄悄湿了眼角。

还有人转着笔不自觉地望向窗外……

佟雨颜正快步朝着教室走来,她拎着一个白色纸袋,肥大的校服外套挂在身上,袖管卷起,露出细瘦的手腕。

白鹤霄握成空拳,看着中间小小的圆。他还记得,她的手腕大概只有这么粗。

阳光照在她微微泛黄的细软头发上,将她的脸映得一片苍白。她像不小心落到春天的一片雪花,与生机勃勃的景色格格不入。

耍伎俩伤害别人?白鹤霄觉得,佟雨颜应该是不屑于这么做的。

再转过头时,恰好遇上了她的目光,佟雨颜冲他礼貌地笑了笑。

这个笑容,让白鹤霄微微红了脸。

他低下头。该死!他觉得自己在佟雨颜面前就像个扭捏的小女生。

4

风从班主任办公室的窗口灌进来,扬起佟雨颜的长发。班主任喋喋不休地追问着,可她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番景象。

肖梦真的不是个聪明的女生,她居然选了去学校门口那家药房买泻药。

以至于当佟雨颜站到柜台,焦急地询问有没有止泻药时,柜台的阿姨望着她,恍然大悟道:“昨天来买泻药的肖梦是不是你同学?这丫头该不会是买泻药减肥吃太多导致拉肚子了吧?”她把药放到柜台上,拧眉道,“阿姨理解你们这个年纪都爱美,但也不能拿健康开玩笑。也怪我,昨天她买那么大的剂量骗我说学习压力大,便秘,我怎么就信了她呢。”

垂着头的佟雨颜又忍不住想笑了。肖梦长得漂亮,性格又张扬,她在这所学校待了将近两年,周边的所有店家大概都会对她留有印象。

所以,她怎么能这么……

愚蠢。

佟雨颜收起笑容,选用了这个“刻薄”的形容词。

“你要什么都不肯说,就只能写检讨了。”班主任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他其实也对这件事的真相持怀疑态度。但是高二了啊,他每天备课、管理这帮高考生都要忙死了,哪有闲工夫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罚佟雨颜是为了以儆效尤,不管做这件事的人是谁,起码她会知道,再敢有下次,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好。”佟雨颜淡淡地答道。

“这件事性质很恶劣。要在全校通报批评,不然家长那里我们无法交代,你懂吧?”

“嗯。”

“走吧!”班主任赶她,“好好学习,不要以为你在之前的学校成绩不错,到这里也能出类拔萃,这里可不是乡下。”

“乡下”两个字让佟雨颜顿住了脚步,“老师。”她回过头,表情郑重地说,“我们的课本内容都是一样的。”

想拿第一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拿第一。所以,根本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想不想的问题。

大人们仿佛总是习惯性地将这两个概念弄混淆。学校环境、师资力量、同学优秀与否……他们考虑那么多外在因素,却独独没有将当事人的心理列为目标达成的最重要条件之一。

就像,佟雨颜曾非常坚定地拒绝了父母的转学要求,可她都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离开家乡会感到恐慌、突然换校重新适应不同的学习进度会浪费很多时间等原因,就被死死地扣上了“不理解父母良苦用心”的道德枷锁。

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说了也没人愿意听。佟雨颜及时闭嘴,离开了办公室。

焦急地等在走廊里的刘思妤一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去,“没事吧?”她紧张地问。

佟雨颜看了看她通红的眼睛,语气从容:“没事,写检讨。”

“对不起。”刘思妤瘪瘪嘴,“要不是因为我要吃鱼……”

“思妤。”佟雨颜打断她,“跟鱼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不用愧疚。”

待佟雨颜走出去很远,一回头,发现刘思妤还怔愣在原地,“怎么了?”她问她。

“你……”刘思妤跑过去给她一个熊抱,感动地说,“你叫我思妤。”

呃……佟雨颜忍俊不禁。大概面前的这个女生……才拥有十七岁女孩该有的样子。每一种情绪都发自内心,坦诚真挚。

她想到之前看过的三毛写过的句子: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

佟雨颜一点儿都不怀疑,刘思妤一定是属于认真地年轻,又认真地老去的那一种。真好啊,她想。

至于自己……佟雨颜自嘲地笑了笑,她哪种都不属于,她根本和这样美好的句子搭不上边。

5

虽然佟雨颜买的止泻药立竿见影,但班里的抱怨声还是持续了很久。许多同学望向她时,都会忍不住先翻个白眼。不过即便如此,佟雨颜仍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完全不为难听的闲言碎语所动。肖梦最看不惯她的泰然自若。

“哎?你那天是怎么跟班主任解释的啊?”一天放学后,肖梦故作关切地扭头问佟雨颜,“不会给予你什么严重的惩罚吧?”按理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这么无声无息地就过去了?

佟雨颜把写了一半的检讨塞进书包,抬眼望着她,反问:“你觉得该解释的人是我吗?”

肖梦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你什么意思?”

佟雨颜冲她摆手,示意她靠近一点儿,而后,她凑到她耳边说:“放心,我跟药店的阿姨解释过了,是她认错了人,买泻药的人不是你。”

肖梦望着她的笑。没有添加一丝战斗力,很温和的笑容,却让人清楚地从中感受到鄙夷。佟雨颜正无声地告诉她:“我对你不屑,我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肖梦蓦地站起来,因为突然上涌的愤怒而浑身颤抖,她一把挥掉佟雨颜课桌上的书本,失去理智地尖声叫道:“是我怎么了?是我买泻药故意下到饮水机里的。我自己做的我自己认,你装什么好人?”

班里还有一些没走的同学,闻声全都朝她们望了过去。

佟雨颜笑着点头。

“好啊!”她像是安慰小孩子一般,“是你就是你好了。”

说完她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真相大白的速度比她预料中快太多了,不过接下来,班主任应该会比较郁闷了,毕竟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应该不是一份检讨和一个简单的通报批评就能了结的了吧?

佟雨颜轻轻扬起嘴角,扭头对跟在身后的刘思妤说:“这边有什么好吃的?我请你。”

与佟雨颜预想的差不多,除了通报批评、在升旗仪式上读检讨向班里的所有人道歉,肖梦还被请了家长。

虽然出生在家教严厉的军人世家,却从未被父母责罚过,因为整个家族只有她一个女孩。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习惯了所有人的仰望和臣服,享受控制一切的快感。十七岁的她,一直认定,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她骄纵一点儿、任性一点儿、伪善一点儿都没有关系。

但是此刻,望着一向雷厉风行的父亲,点头哈腰地对着班主任和教导主任道歉时,她突然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疑惑。

原来一直给予她万般庇护的父母,也有需要卑微躬身的时刻。她一直以为自己站在至高的山顶,可事实是,她好像连佟雨颜那家伙都不如。

她本就因为站在主席台上,被所有同学嘲笑围观而窝了一肚子火,还指望爸爸能帮她出口恶气的,可是现在算什么?

从办公室出来后,她一把拨掉爸爸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怒气冲冲地说:“早知道爸爸这么没骨气,我就让爷爷来了。爷爷肯定不会放低姿态去道歉。”

“行了行了,做错了事你还有理了?”肖爸爸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后不许胡闹了,听到没有?”

“听不到!”肖梦伸手狠狠推开爸爸,不客气地赶他,“你赶紧忙你的去吧。”

“臭丫头!”嘴上虽然骂着,但肖爸爸丝毫没有不满,望向女儿的表情里甚至有一些宠溺,“真是惯坏了。”

站在不远处,忧心忡忡望着肖梦的背影离去的路鸣,突然一改往日的明朗,深沉忧郁地叹了口气。

坦白说,他有点儿讨厌佟雨颜。

他和肖梦从小学时期相识至今,虽然早就知道肖梦性格骄纵,但是她以前从不真的去做什么坏事。直到遇见佟雨颜。

她的出现,使得一向耀眼自信的肖梦乱了阵脚。她的不安、嫉妒和使坏,都让他觉得很郁闷。特别是,那么骄傲的她,居然站在主席台上,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鞠躬致歉。

要让这件事尽快过去才行,路鸣想。

他想起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遏制事件发酵的办法就是制造更大的事件。很好,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6

佟雨颜没想到,白鹤霄会再一次约她到学校操场见面。他一副欲言又止又非说不可的样子,让她实在无法拒绝。

已经入夏了,南方的夏天潮热黏湿,风里裹着海的腥咸。佟雨颜忽然想到,来了这么久,她都忘了去海边转转。所以她根本没有听清男生说的是什么,而是在他停顿时,下意识地问道:“去海边坐几号线?”

“嗯?”白鹤霄没有适应她的话题突转,“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佟雨颜摇摇头,“你继续说。”

“就是……”白鹤霄突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抿抿嘴,道,“别跟肖梦一般见识。”

哦?佟雨颜来了兴致。他是来扮演和事佬的?

“不。”白鹤霄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非得要你们成为朋友。我只是,想恳请你放了她。”

他用“放了”让佟雨颜猛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危险的怪兽。所以……“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此时此刻,白鹤霄终于承认自己的确嘴笨,他破罐子破摔,决定用最直白的语言向他倾倒内心的想法:“我和肖梦一起长大,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你可能不知道,她家,上到叔叔伯伯,下到舅舅小姨,就她一个女孩,所以大家都很宠她,她的确不懂事,但也不是真的坏。我觉得,你如果继续这样逼她,我怕她会失去理智,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在佟雨颜冷冷的注视中,白鹤霄闭上了嘴巴。该死,佟雨颜的身高明明还不及他的肩膀,他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拎起来,可是,他竟然有点儿怕她。

“白鹤霄。”佟雨颜轻声且坚定地唤他的名字,“你回忆一下,我有对肖梦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吗?”

白鹤霄真的想了下,没有。确实没有。在肖梦一次次的挑衅中,佟雨颜连反击都没有。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她的不反击反而中伤了肖梦的自尊心,令肖梦失控。想了想,他直接给出了一个最终建议:“你……你能不能换个座位?”

佟雨颜依然目光定定地望着他,这让白鹤霄顿觉口干舌燥。他深吸了一口气,湿润的空气灌入喉咙:“你和刘思妤关系不是不错吗?我来协商,你和刘思妤同桌吧,行吗?”

佟雨颜垂下头,她弯弯唇角,重新抬起头:“行,都行。”

她那么干脆地答应了,白鹤霄心里却突然有点儿烦闷,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了她。“算我欠你的人情。”他强调,“有机会一定加倍……”

“没有机会的。”佟雨颜打断他,用她特有的落雪般冷清的声音道:“一切到此结束,千万不要制造机会。”

原本打算在教室里消化下今天的课堂知识,但被白鹤霄搅乱了心境,佟雨颜收拾了书包,比以往早了半个小时到家。

房间里异常安静,鞋架上放着盛世的鞋子。

佟雨颜走进客厅,去厨房找水喝时,经过沈素禾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响亮的击打声。

干什么呢?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本来不想管的,但心里忽然变得不安起来。喝完水,她过去敲门:“姐?”

没有人应答。

思考了一下,她决定继续做不礼貌的事,拧动了门把手。

房间里的场景让她血脉贲张。

沈素禾被盛世死死地按在凳子上,他正用力朝她脸上扇巴掌。

佟雨颜想都没想,抬手抓起门边立着的羽毛球拍,朝着盛世抡了过去。

球拍手柄狠狠砸到他裸露的手臂上,盛世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回过了神。他的表情茫然了一瞬,目光转向了椅子上的沈素禾。

下一秒钟,他冲了过去。

佟雨颜以为他又要施暴,也跟着跑上前制止,没想到的是,盛世发疯一般捶打着自己,而后抱住她,失声痛哭起来。

她愣住了。

不仅仅是因为第一次看成年男子痛哭,还因为他立刻转变的情绪。盛世表现得就好像刚刚是有人逼他打的沈素禾一样。

更让佟雨颜不解的是,沈素禾搂着他,如同安抚小孩一般轻柔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佟雨颜产生了错觉,自己难不成是在看什么话剧演出吗?如此戏剧化的情节,怎么可能会在现实中上演?

盛世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他起身,愧疚地望着她身上的伤,瓮声瓮气地开口:“我去给你买药。”离开前,又对着佟雨颜微微欠了欠身,解释着,“我……我不是故意的。”

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后,佟雨颜才回过神。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质问道。

7

沈素禾蜷在那张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是病。”抽到第五根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解释,“躁郁症。今天快递公司把他开除了,因为他打伤了一个嫌他派件太晚的客户。理解一下吧,他也不是故意要打人的。”她吐出烟雾,轻抚腿上的伤痕,用轻松的口吻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佟雨颜想到此前在鞋架上看到的血渍,还有高分贝的电影对话中夹杂的哭声……所以,这已经不是沈素禾第一次被打了。

“疯子。”佟雨颜厌恶地看着她,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沈素禾突然笑了,她拢起额前的乱发,泪眼蒙眬地看着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五年前……哦,不对,根本不需要倒退那么久。

两年前,她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像佟雨颜一般,认定自己有一腔孤勇来应对人生的所有苦难。

但,人的承受能力原本就不如想象的强。特别是那些优秀惯了的人。又或者说,那些除了优秀没有其他后路可选的人。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的偏远山村里,她用拼了命的努力换回了属于女孩的平等、作为人的尊严。她也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都会柳暗花明。可是,她竟然连一份工作都没有应聘到。

“十五次。”沈素禾伸出细长的手指,她泪眼蒙眬地望着佟雨颜,“你能想到吗?我这个连获十几年优秀学生荣誉的人,连续十五次被公司拒绝了,你想一下,这个城市总共才几家设计公司啊。班里的同学们一个个被录取了,包括最菜的那一个。只剩下我。她们劝我降低标准。好,我降!然后我去了一家小公司应聘。可你知道吗?那竟然是个诈骗团伙,要不是刚巧遇到来送快递的盛世,我都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她掐灭了烟:“所以,宁可自我毁灭,也绝不再降低标准。这是我对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的尊重。”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泪水滑落脸颊,“我最后的不妥协。”

“离开他。”佟雨颜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心中满是苦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必须离开他。”

沈素禾别过头,瘦削的脸上满是倔强,“我的事我自己决定,你少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