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1946年)

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安德斯·厄斯特林格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一位德裔作家,他广受赞誉,在创作中不以获得公众青睐为目的。现年69岁的赫尔曼·黑塞成就卓著,他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诗歌,部分已译成瑞典语。

相比其他的德国作家,他更早地摆脱了政治压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定居瑞士,并于1923年获得瑞士公民身份。但不应忽视,因为出身以及个人关系,黑塞有理由认为自己既是瑞士人,又是德国人。战争期间,他在一个中立国避难,因此能够在相对平静的环境中继续从事重要的文学创作,如今,黑塞与托马斯·曼  托马斯·曼是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一并成为了当代文坛上德国文化传统的最佳代表。

比起大多数作家,对于黑塞,人们更需要了解他的个人背景,才能理解他个性中那些相当令人惊讶的部分。他生于施瓦本 施瓦本,德国南部地区。 一个极为虔诚的家庭,父亲是著名的教会史学家,母亲是一位传教士之女,有法国血统,在印度接受过教育。赫尔曼当牧师是理所当然的,家里因此把他送到毛尔布隆修道院念高中。他逃离了学校,跟一个钟表匠当了学徒,后来又在图宾根和巴塞尔的书店工作。

虽然家庭传统中的虔诚始终留在他的内心深处,但这次少年时期的叛逆也在一次痛苦的精神危机中再次出现,1914年,黑塞已经享有盛誉,是当地文坛公认的大师,但他另辟蹊径,与之前田园诗般的道路相去甚远。简而言之,黑塞的作品发生这种深刻变化有两个原因。

首先当然是世界大战。战争开始时,他想对激动的同僚发表一些安慰和反思的话语,于是在文章中引用了贝多芬的箴言:“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引得一片哗然 文章于1914年11月发表在《新苏黎世报》上,题目O Freunde, nicht diese Töne是《欢乐颂》的首句歌词。 。他遭到德国舆论界的猛烈攻击,这次经历让他深感震惊。同时,他认为这证明了自己长期以来的想法,即整个欧洲文明身患重病,行将衰败。救赎必须来自公认的准则之外,也许是东方之光,也许是隐藏在无政府主义理论中的核心,在更高的统一中解决善与恶的对立。他身患疾病,疑虑重重,于是在当时盛行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寻找治疗办法 黑塞曾接受荣格学生朗医生的心理治疗,并由此创作了《德米安》(1919)。 。这段经历在黑塞这一时期越发大胆的创作中始终留有痕迹。

这种个人危机在充满奇思妙想的小说《荒原狼》(1927)中表达得淋漓尽致,这部灵感迸发的小说描述了人性的分裂,故事的主人公脱离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和道德观念,在欲望和理性之间挣扎。在这个怪诞的寓言中,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像狼一样被猎杀,又被神经症困扰。这是一本无与伦比的爆炸性作品,也许让人感到危险、不祥,但作者在处理主题时融入了辛辣的幽默和诗意,因此也能令人获得解脱之感。尽管这部作品突出地反映了现代性问题,但黑塞仍在其中延续了德国的优良传统;这个饱含寓意的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E. T. A. 霍夫曼,也就是创作出《魔鬼的万灵药》的大师 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作曲家,代表作有《公猫穆尔的生活观》;《魔鬼的万灵药》(1815)讲述一位僧侣被魔鬼诱惑,同自己的“分身”斗争的故事。

第二个原因和黑塞的外祖父有关。他的外祖父是著名的印度学家古德特,因此,早在童年时期,作家就被印度智慧吸引。成年后,他曾前往自己所向往的国度 黑塞于1911年到印度旅行,1913年出版了《印度札记》。 ,但并未解开生命之谜;尽管如此,他的思想很快就受到佛教的影响,这种影响绝不仅限于《悉达多》(1922);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位婆罗门青年在世间寻找生命意义的动人故事。

黑塞的作品融合了许多思想,从佛陀、圣方济各到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他的作品中有所体现,因此有人认为他首先是一个不同哲学流派的折中派实验者。但这种看法大错特错。真诚和严肃是他作品的基础,即便是最庞杂的主题,他也把握得当。

在他最成熟的中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直接或间接地了解他的个性。他的风格永远令人钦佩,无论是着魔般的叛逆和狂喜还是冷静的哲思,都完美无缺。他讲述走投无路的贪污犯克莱因逃到意大利寻找最后的机会,在《纪念册》(1937)中以不可思议的冷静口吻回忆已故的弟弟汉斯 克莱因是小说《克莱因与瓦格纳》(1919)的主人公;汉斯是黑塞的弟弟,于1935年11月自杀。 ,这两部佳作说明他能出色地驾驭不同的创作领域。

在黑塞近期的作品中,巨著《玻璃球游戏》(1943)占据着特殊地位。小说幻想了一个神秘的学者教团,践行类似耶稣会的英雄式苦行主义,并以静观冥想作为治疗手段。小说的构架尤其值得关注,其中游戏的概念及其在文明中的作用与荷兰学者赫伊津哈对“游戏的人”的深刻研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赫伊津哈(1872—1945),荷兰文化史学家、语言学家,《游戏的人》出版于1938年。 。黑塞的态度是暧昧的。在分崩离析的时代,保留文化传统是一项崇高的任务。但是,文明不能通过变成少数人的宗教来永久地保持活力。如果可以将各种知识简化为一个抽象的公式系统,那么一方面能证明文明建立在一个有机系统之上;另一方面,这种高级知识就不能被视为永恒不朽。文明就像玻璃球一样脆弱易碎,一个孩子在废墟中发现了闪闪发光的珠子,但已无从知晓其中的意义。这类哲学小说很容易获得晦涩难懂的评价,但黑塞在本书开篇用几句温和的文字为自己辩护:“……那么,在某些情况下,对于不负责任的人来说,用文字描述不存在的事物可能比描述存在的事物更容易,责任也更小,因此,对于虔诚的历史学家来说,情况恰恰相反;因为没有什么比文字更能破坏描述,然而,没有什么比把某些既不能证明也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摆在人们眼前更有必要,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虔诚的学者在某种程度上把它们当作存在的事物,以便引导它们向存在和变化更近一步。”

也许黑塞作为散文作家的声誉有所变化,但他作为诗人的地位却从来不容置疑。里尔克和格奥尔格〔里尔克(1875—1926)是奥地利人,用德语和法语创作;格奥尔格(1868—1933),德国象征主义诗人。〕去世后,他就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德语诗人。他将细腻纯粹的风格与动人心弦的温情融为一体,音乐性的形式在当代无人能及。他继承了歌德、艾兴多夫和莫里克的传统 艾兴多夫(1788—1857),德国诗人、小说家,重要的浪漫主义作家兼批评家;默里克(1804—1875),德国路德宗牧师、浪漫主义诗人。 ,并用自己特有的色彩重现诗歌的魅力。诗集《夜之慰藉》(1929)不仅异常清晰地反映了他内心的戏剧性变化、健康和生病的时光以及强烈的自省,也反映了他对生命的奉献、对绘画的享受以及对自然的崇拜。之后出版的《新诗集》(1937)充满成熟的智慧和忧郁的体验,表现出对意象、情绪和韵律的高度敏感。

总结性的介绍无法充分说明这位作家在各类题材中的诸多品质,这些品质吸引着我们,也为他赢得了一批忠实的追随者。他是一位偏好问题和忏悔的诗人,继承了德国南部宝贵的思想财富,并以一种兼具自由和虔诚的极具个性化的方式加以表达。如果忽略了他热烈的反抗倾向,忽略了那永不熄灭的火焰——一旦他视为神圣的东西岌岌可危,他就会从梦想家变成斗士——也许会称他为浪漫主义诗人。黑塞曾经这样写道,人决不能满足于仰慕和崇拜现实,因为这种现实低俗浅薄、永远令人失望、荒凉枯燥,除非证明我们拥有更高的能力来加以否定,否则就无法改变现实。

这个奖项不仅仅是对黑塞声望的肯定,更表彰了一项诗性的成就,他的作品自始至终呈现了一个高尚之人的形象,他在斗争中以难得的信念遵循自己的使命,在一个充满悲剧的时代成功地代表了真正的人文主义。

遗憾的是,诗人由于健康原因无法亲临斯德哥尔摩,因此由瑞士联邦公使代为领奖。

阁下,我现在请您从国王陛下手中接过瑞典学院授予贵国同胞赫尔曼·黑塞的奖项。

(王林园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