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朋友

没想到浩东公司的情况如此无可救药,没几天就听他正式宣告他的再生资源公司结业清算了。

那天,浩东无精打采地来到了彪哥的办公室。他瘫坐在彪哥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神充满了忧郁,还不停地猛抽着手中的香烟。办公室内顿时烟雾弥漫,散发出伤感的气息。在浩东的神情中我们能体会到他的难过和不舍。毕竟他是公司的总经理兼法人代表。亲手结束一个自己一手一脚、没日没夜经营起来的公司,就犹如亲手了结了亲生孩子的生命。到工商部门做注销登记就像是送公司最后一程,亲手替公司盖上棺盖。那天的电压好像也受到浩东的心情的影响,天花板上挂着的照明灯忽闪忽闪的,我、彪哥、强哥和清风也不约而同地默不作声,静静地抿着茶。片刻间,只听见浩东不停吸烟吐烟沉重的声音,还有那微微的电流声。窗外的秋风已起,落叶飘得满天都是。西边的云霞被染成了红色,像一幅滴着血的巨网将远处直指云霄的楼群网住了,夕阳已乏力,渐渐下沉。

“夕阳近黄昏,却是无限好啊!”清风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抑扬顿挫,每一个字都像是跳动的音符,颇有旋律感。

“夕阳无限好,却是近黄昏。”浩东逐个字吐了出来,接着又继续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

“你们俩别在这玩文字游戏了。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强哥内心深藏的那点正经又在恰当的时候蹦了出来。

“按我说现在什么都别想了。今晚大家一起吃顿好的,喝瓶真酒。第二天东山再起!你们说对不对?”彪哥说完看了看大家,然后盯着我。

我完全明白彪哥为什么盯着我看。因为他知道我有真酒。前几天,我刚跟他说过我有几瓶挺好的白酒,是我以前去酒厂考察的时候亲自搬回来的。我平时不喜欢喝白酒,那几瓶白酒已经被我冷落好几年了。现在,它们总算是排上用场了。而且,看着眼前的浩东,我也莫名地想喝一喝度数高的白酒。很多人说度数高的白酒除了有消炎的功效,还有消除烦恼的作用。而所有人都选择了相信这种说法。或许,我也像浩东一样,正需要这样的白酒来为自己的灵魂进行一次神圣的沐浴,让它重新焕发出积极的光芒。于是,我打电话到家楼下的私房菜馆预定了一个包间。那天晚上,我们五人基本上消灭了我冷落多年的白酒。而我们也差点被那些白酒给消灭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依然头晕转向,根本无法寻找到自己灵魂的方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是跌跌撞撞跑回来的、东倒西歪走回来的,还是直接爬回来的?我想不起来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人奔着白酒的奇特作用而做出的选择绝对是错误的。

那天晚饭过后,我们竟好几个星期没了浩东的消息。

有一天,清风接到了浩东的电话。电话里的浩东支支吾吾,也没说得太清楚。只是让清风搬一架钢琴到一个地方去。

“要搬你自己过来搬!”他对浩东在电话里那说得甚是含糊的事情表示不满。清风家里别的不说,钢琴还是放着几架。浩东为何向清风要钢琴,也就是因为他俩自小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浩东从小就听着清风被他爸拿鞭子抽打的声音和钢琴声长大的,他当然对清风家里的钢琴数量了如指掌了。

刚挂电话没几分钟,浩东就推着辆搬大家伙用的板车出现在清风家门口。估计浩东打电话给清风的那时,他正在清风家楼下。

“钢琴在这儿!你自己搬!”清风故意用冷漠的语气说完,然后双眼瞪着浩东,表情略带挑衅。

“有大钱赚,你要不要一起来赚?你要赚大钱就帮我把钢琴搬下去!”浩东慢条斯理地说。

只见清风脖子一伸两耳一竖,像发现香蕉的狒狒,态度突然拐了个大弯:“来!我抬这头,你抬那头!一二三,起!”

就这样,浩东和清风两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钢琴成功搬到了浩东的大车上。

“赚什么大钱?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清风气喘吁吁地坐在浩东的大车上说道。

“你别着急嘛!等我们到了那个地方,你自然会明白的。”浩东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脸上偷偷挂着一丝笑意。

于是,在赚大钱的吸引下,清风坐着浩东的大车,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车子一直往东边开,地方越来越偏,路越来越窄,楼越来越矮,一直开到不见楼的踪影。车在山脚的一片树丛下停了下来。这是渭州市一个非常偏僻的山间田野,一个鸟都不会在这拉屎的地方。这个地方距离浩东和清风所居住的蓬辰市大概有一百五十公里。

“你带我来那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会有大钱赚吗!”清风不耐烦地问道。

这时,浩东已经推门下了车,从地上抱起一只鸡,咧着嘴笑着对清风说:“我就要这玩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拉屎。”说完,他用手温柔地抚摸着那只鸡,还举起来看了看,好像是在检查它有没有拉屎。

“你想在这儿养鸡?”清风问他。

“没错!这座几十万平方米的山头,每年只要五千元租金,而且前面还有一所荒废掉的小学。教学楼的墙体结构还很牢固,我们可以拿它做办公室和宿舍。”浩东说着说着,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双手向上一挥,抱着的那只鸡顺势飞到了浩东头顶的树枝上。

“养鸡就养鸡,搬钢琴过来干嘛?”清风被浩东弄得一头雾水。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个年头讲究的是什么?爵头嘛!我要我养的鸡听着钢琴乐曲长大!不是一般的听音乐那么简单,而是要听真人演奏!”

“你是想让我弹钢琴给这些鸡听?”清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浩东。

浩东一个劲地点头,脸上挂着笑意。

“你做梦!我这双手不是为鸡服务的!”清风直截了当地回道。

清风并不生气,他已经习惯了浩东那些千奇百怪的主意。浩东自从自己开公司,在社会上打滚的这些年,让他见多识广,自然在赚钱的思路和想法上是站在了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高度。但要自己为鸡弹钢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清风迈开步子往身后的果树下走了两步。不知道从哪里又窜出来一只鸡。那只鸡似乎并不怕生,它向清风脚边凑了过来。清风好奇地蹲下来端详了一下那只鸡。那只鸡胆子也很大,它优雅地往左往右各自转了转,好像是专门摆出不同的站姿,好让清风仔细地看个够。清风感觉眼前的这只全身长着白色羽毛的鸡非常特别。但至于怎么特别,他一时半刻却说不出来。清风甚至突然萌生出用手去抚摸那只鸡的冲动。这种冲动可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他的手只触碰过烤鸡和炸鸡。一只活生生的鸡,他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用手去触碰。也许是眼前这只鸡身上的羽毛白得像琴键,又或许是这只鸡的胆量影响了他,让他也想尝试一下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吧。我弹一曲试试。”清风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浩东说道。

于是,两人再次合力把钢琴从车上搬下,放置在这片农地的果树下面。也不知道是何时,从果树下窜出来了好多鸡,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从四面八方而来,鸡潮汹涌。

“快点弹一下!看看那些鸡会有什么反应?”浩东不知道在哪里端来了一张椅子,示意让清风坐下弹琴。

于是,清风便坐下,弹奏起来了。只见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像似肖邦的指头飞快地动了起来,很带劲。钢琴顿时弹射出一个个动听的音符,而旋律已经不是鸡可以明白的了。树上树下,鸡来鸡往,群鸡乱舞。有的鸡在果树下疯狂乱窜;有的鸡听得着迷,一跃而起,蹦到了钢琴上面;还有的鸡以为自己是凤凰,已经飞到树梢上,伸长脖子使劲地叫着。它们也不知道是在歌唱还是在呻吟,反正就是要通过张嘴乱叫的方式来抒发内心的情感。四周的荔枝树也仿佛落下了更多的枯叶,天上乱云翻飞,一阵秋风吹过,鸡毛夹着落叶在这片农地上,果树间也翻飞着。

“停!停停停!”浩东突然厉声大喊。

“你再继续这样弹下去,我的鸡全都会疯掉。给我弹莫扎特的曲子。”浩东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道。此时,西边层峦叠嶂的山群像是被火烧红了,天边仿佛有一大片的金子正洒落人间,夕阳近黄昏,却是无限好。浩东悠然地抽着烟,透过眼前乱飞乱飘的鸡毛望着远处日落的地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秋收的果实。

当天回去后,清风就开始苦恼,自己该如何说服妻子同意自己跟着浩东去渭州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养鸡呢?这对浩东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但对自己却是难以启齿的难题。清风知道浩东多年在外打滚,浩东的妻子早就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可自己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清风心里十分明白,虽然自己自从毕业以来就没有在外工作过。由于家里富裕的条件,他除了孝敬父母,哄好老婆和陪伴好女儿,剩下的就是坐在钢琴前不断重复地弹奏。他一直都觉得这样的生活虽然是好,但仿佛少了点什么。经过今天跟着浩东这么走一趟,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生活少了什么。虽然每天弹奏的乐谱不同,旋律也不停地变化着,可是他自己却仿佛被原地冰封住了。认真想想,清风内心就不禁一颤。原来自己的人生失去了色彩,生活也缺少了激情。这对他这样一个视音乐为情人的创作型艺术家来说,无疑是一种慢性毒药。他需要变化。他认为自己不能总在一个地方弹钢琴,他要走出去,要到空旷的大自然去;他要弹钢琴给所有的生灵听。虽然浩东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赚大钱,可就算是赚不了大钱,这样做并不耽误自己弹钢琴。万一要是真如浩东所说的,赚了大钱,那就更好了。他可以告诉所有人,音乐的一部分价值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清风心里拿定了主意,他决定无论如何自己今晚一定要说服妻子。

神不守舍地吃过晚饭后,清风在床上躺下睡觉之前的一整个晚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好几次,他欲言又止。清风在妻子面前似乎勇气还是不足。反倒是他的妻子先看出了他的异样。

清风的妻子叫罗静,是一个极度敏感的女人。罗静在各方面和清风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她的家境并不那么富裕。而她自己本人也不像她的丈夫那样,读名校、玩音乐。她对音乐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可是两人就是一见钟情,很快便组织起了家庭。而正是由于出生于并不怎么富裕的家庭,罗静从小就是一个很勤劳的人。因为她的父亲自她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而母亲的工作收入也并不高。所以,罗静家里雇不起钟点工,更别说请住家保姆了。家里的很多事情,罗静的母亲都会要求她帮着做。其实,嫁给清风以后,她并不需要出去工作,可是这个天生闲不下来的女人硬是在一家奢侈品旗舰店给自己找了份工作。甚至在当年怀着身孕九个月的时候,罗静还若无其事地饿着肚子在店里开会直至夜里九点。那次,清风狠狠地把她骂了一顿,那也是清风仅有的一次对她动怒。上天对这个爱劳动的女人可算是不薄,虽然没有让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也没有赐予她一个会读书的脑袋,但却给了她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和一种敏感的直觉。

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罗静觉得除了在音乐方面跟自己的丈夫没有共鸣以外,其它各个方面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像加进同一杯水里的糖和盐,彼此已经溶解到一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相惜了。换一句话说,她对自己的丈夫了如指掌!

她不仅能看出清风的心事,她甚至用鼻子就能闻出来清风哪里不对劲。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罗静侧卧在床上盯着清风。

“没······没有啊。”清风突然被妻子这样一问,反而乱了阵脚。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没事,你说吧。我承受得了。”罗静严肃地说道,两眼一直盯着他。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清风赶紧回道。

“那你快说吧。”罗静为自己的直觉感到骄傲,自己的丈夫似乎确实有什么事情藏着捏着。但她一想到,万一是什么婚外恋,有个小三小四之类的事情,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

睡房里一阵沉默。

“我想跟浩东到渭州去做生意。”清风低声地说道。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样。你去呗。”罗静用力地拍了一下清风的大腿,用那种发现自己中了彩票特等奖的语调说道。

“可是,是去那儿开鸡场养鸡。”清风试探性地瞧了她一眼。

“去吧,去吧。只要不是养小三、小四的,你爱养什么养什么。”罗静说完,顺手关了床头灯。

清风感到很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妻子那么容易就同意了。那天夜里,清风搂着罗静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很甜的梦。

很快,清风就在他和浩东合办的鸡场弹起了《土耳其进行曲》,而且每天都弹这首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