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诞节的清晨，莉莉醒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像刚刚梦里那样身处家中，而是躺在一艘卧铺飞艇的某间舱室的上铺横穿大西洋。
她眨了眨绿色的眼睛，揉了一把长着雀斑的脸，然后彻底清醒了过来。接着，她开始用手指梳通那一头乱蓬蓬的火红色头发。
即使飞艇的引擎传来一阵阵突突的轰鸣声，她仍旧可以听到她的齿轮之心跳动的声音，那是她爸爸给她的，用齿轮和弹簧做的一颗机械心脏。齿轮之心在她的胸腔里像一个拧满发条的旅行随身钟似的嘀嗒嘀嗒地走着。莉莉不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如果没有它，她就不可能有活蹦乱跳的今天，也不可能有这一趟旅行了。
她的爸爸，约翰·哈特曼教授，正躺在位于她下方的中铺上。他穿着睡衣，顶着睡帽，在梦中轻声地打着呼噜。因为他的个子太高了，即使躺着也没变短，所以他的脚从床尾伸了出去。
穿着蓝色条纹睡袍睡在下铺的是罗伯特·汤森，莉莉在世上最好的朋友、并肩战斗的同志、一流的钟表师，以及她在历次冒险中的忠实伙伴。此刻，一绺炭黑色的头发像一个颠倒的问号似的缀在他的前额。
在罗伯特枕头旁边蜷成一团的是芒金，莉莉的宠物机械狐，一个最值得信任的密友和长着红色毛毛脸的无所不知的厉害角色。莉莉欣慰地看到，今天他没有睡在罗伯特的头上，他有时候可是会这么干的。
这会儿的芒金，当然还是一动不动。机械动物在晚间一向如此，他们的动力耗尽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你拿出发条钥匙，把他们的发条一圈圈拧紧，就可以再次唤醒他们了。
圣诞前夜是最最有意思的。三个小伙伴和爸爸一起，搭乘萤火虫号飞艇从利物浦空港出发，开始了这个号称一生必须体验一次的历险：前往纽约的四天航行。
萤火虫号是同级别飞艇中最豪华的，拥有皇家飞艇公司跨大西洋航线中顶级的卧铺飞艇的一切时髦设施。飞艇控制室是艇长和飞行员们工作的地方。无线电室用来收发电报。高级飞行员餐厅是员工们休闲的场所。厨房提供一日三餐外加下午茶，下午茶包含两种不同种类的蛋糕和切边三明治。用餐区里有两名穿丝绸夹克的机械侍者为客人服务。左舷到船尾那侧隔出一条长廊供人锻炼。船上还有一处写作室。另有一间足有十米长的旅客休息室，里面摆着超轻金属管制成的椅子，上面铺着软乎乎的垫子，还有一台杜拉铝材质的三角钢琴。
飞艇顶部是一个视角绝佳的观景平台，叫桅杆瞭望台，顺着飞艇气囊中央盘旋而上的一段旋转楼梯爬上去就可以抵达了。
这简直就像是搭乘飘浮旅馆旅行，莉莉十分喜欢。
到纽约后，他们将会住在真正的旅馆里，她希望那里也和飞艇一样舒适。他们预计在12月28日到达。到时候，罗伯特的妈妈和妹妹，赛琳娜·汤森和凯迪·汤森，会到空港来接他们。
赛琳娜和凯迪上一次看到罗伯特还是在6月，她们俩一直穿梭在各国进行歌舞杂耍巡回表演。赛琳娜给儿子和莉莉的爸爸各写了一封信，邀请罗伯特及哈特曼一家到纽约和她们共庆新年前夜。
凑巧的是，莉莉的爸爸也一直在计划着他的美国之行。他之前受到邀请，要在1月去波士顿附近的哈夫大学举办的全美机械师和电气工程师年会上讲话。要不就是阿佛大学……呃，反正就是类似的一个学校吧。说实话，莉莉当时没太仔细听这部分。爸爸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他的演讲稿。每隔几小时，爸爸就会放下他手里那本作为假日读物的关于莎士比亚的大部头巨著，然后对着莉莉、罗伯特和芒金练上一小段演讲。只要一想到这个演讲，就足以让莉莉昏昏欲睡了。
她终于梳好头发，爬到床尾。掀到一边的毯子下多出了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袜子，她睡觉之前可没有这个。袜子肯定是昨晚上才放进来的。
她迫不及待地仔细检查着袜子，然后顺着木梯子往下爬，她要去摇醒罗伯特。
“这是怎么了？”罗伯特一边问，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跟着爬下了床。
“圣诞老人来过了！”莉莉小声说，“快看袜子！”
她从芒金脖子上取下钥匙，开始给他上发条。狐狸的齿轮结构咯吱咯吱转动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苏醒了。
他们抬头发现爸爸正在打哈欠，他也已经清醒了。“现在拆礼物好像有点太早了吧？”他问道。
“我们现在身处大西洋中间。”莉莉回答，“既不是英国时间，也不是美国时间。所以既不早，也不晚。依我看，现在这个时间拆礼物就是刚刚好！”
“那好吧。”爸爸说着，起身穿上晨袍，“我看你们现在确实可以拆了。”
莉莉和罗伯特喜笑颜开地把袜子翻卷过来，看看圣诞老人给他们装了些什么礼物。
每人都有一个橘子和三个完整的胡桃。外加一个印着鲜艳条纹的纸包，里面装着一捧混在一起的柠檬糖、麦芽糖、巧克力糖、黄油奶糖还有薄荷太妃糖。莉莉向来就很讨厌吃薄荷太妃糖，尤其不喜欢在飞艇上吃，不过她待会儿可以用它们和罗伯特交换别的。
“这里还有。”爸爸抬手伸到行李架上，从他的箱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三个包装精美的礼物——他们每人一个。
莉莉第一个打开了她的礼物。这是一个真正的放大镜，像她最喜爱的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用的那种一样。
“希望有助于你破解各种不解之谜。”爸爸说。
她试着透过镜片观察地毯上的图案。每一个极微小的细节都变得特别大，甚至是破旧磨花的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太完美了。谢谢爸爸。”她把放大镜放进了口袋里。
罗伯特也拆开了他的礼物。约翰送给他的，是一个装在金盒子里面的精美指南针。“这样你就能时刻弄清楚自己所在的方位了。”约翰对罗伯特解释说，“这个是我在村子里的一个二手店里找到的。我觉得这应该是你爸爸亲手做的。”
“确实是他做的。谢谢你。”罗伯特的大拇指摩挲着盒子侧面的工匠记号：T.T.代表着撒迪厄斯·汤森。
他饱含着眼泪的双眸酸痛发胀。这是第二个不能和爸爸一起度过的圣诞节，也是他一年中最想念爸爸的时候。
最后一个拆礼物的是芒金。他用牙撕开了包装纸，里面是一件亮绿色的夹克，锈夫人织的。锈夫人是他们的机械厨娘兼管家。她那一手编织技术已经烂得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但是眼前这么一件可怕的作品，似乎再次突破了她的极限。莉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芒金穿上那件夹克，而芒金则尽可能控制着自己少吐槽，也别龇牙。
“瞧瞧。”莉莉给芒金穿好夹克后打量了一下，想象着锈夫人要是在这里，现在应该会是多么骄傲得意的样子。自从爸爸制造出锈夫人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过圣诞的时候不在一起。莉莉此刻无比思念她，也思念着其他三个机械人，他们都是爸爸制造出来照顾她的——弹簧船长、螺帽先生和嘀嗒小姐。这四个机械用人就像是她的家人一样，没有他们的圣诞节实在是黯然失色。
不过，至少她还有芒金、罗伯特和爸爸。
狐狸不断纠结着身上的夹克，左拉拉，右扯扯，直到它在背上终于服帖了。“我看上去怎么样？”他问道。
“相当帅气。”罗伯特回答。
夹克的后腰部分织得歪歪扭扭，稍微有点邋遢——它和芒金摇摇摆摆的尾巴缠成一团。不过总体而言，这件外套给他增添了一种放浪形骸的气质。
“不好意思的是，我没有给你们大家准备什么礼物。”狐狸宣布道，“但我可以献上吻脸礼，希望这个足以弥补。”
他飞快地在每个人的脸颊上舔了一下，大家都对他展颜一笑。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在客舱里玩游戏度过了。然后大家都兴奋地装扮一新，去餐厅里享用为所有旅客准备的丰盛的圣诞大餐。
“带路吧，麦克达夫
！”当他们准备就绪时，爸爸来了这么一句。
“我想你会发现，这句实际上应该是‘趴下吧，麦克达夫’。”芒金说着纵身一跃，跳进一只带提手的小野餐篮子里。莉莉赶紧把篮子拎了起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呢？”爸爸问。
“去和你们一起享用大餐呀。”狐狸回答道。
“机械兽不允许出现在甲板上，这你是知道的。”
不幸的是，爸爸说的确实是事实。根据公共飞艇的有关规则，所有的机械兽在整个旅程中都必须被妥善地安置在客舱里。但是芒金可不会忍受这种特别待遇，莉莉也不答应。
狐狸在篮子里挪来挪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今天是圣诞节。一个需要对所有伟大和弱小的生命表达善意的日子。你至少可以允许我小小地放肆一下吧。”
“好吧。”爸爸终于松口了，“不过你千万躲好，不要被人看见了。”
关上客舱门，他们跟在爸爸身后沿着走廊走去。莉莉已经迫不及待想和她的两位好朋友分享圣诞大餐了，一想到要在飞艇上吃大餐，她心里就咕嘟咕嘟地冒出了一连串快乐的泡泡，飘得简直比飞艇的巨大气囊还要高。
餐厅里，两位机械侍者正忙忙碌碌地安排客人们就座。一位机械钢琴师坐在杜拉铝钢琴前面，演奏着圣诞颂歌，欢迎各位乘客前来就餐。
每张餐桌上都摆放着精美的骨瓷和银餐具，硬挺的白色餐巾和红金两色的圣诞拉炮。还有特别设计的节日菜单，边缘印着冬青枝的图案。
莉莉把篮子放下来，搁到自己的脚边，顺便想看看芒金在里面待着闷不闷，结果发现小狐狸已经在篮子里睡着了。她想，看来机械狐还是不像人类这么重视圣诞节。
她在座位上挪了挪，想坐得更舒服些。她打算好好享受这个欢乐的节日，却意外地发现周围的人全都在盯着她看。莉莉咬了咬嘴唇，举起菜单挡住自己的脸，假装在研究菜单。
“有什么不对劲吗？”罗伯特问。
“每次我来这里，人们都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异常生物似的！”
“哪有！”爸爸说。
“奶油洋蓟汤！”一个机械侍者在每个人面前放下一只金边汤碟。
“我没觉得有谁盯着你啊。”爸爸调整着膝头上放着的餐巾，而罗伯特正在观察着餐厅里形形色色的食客，想看看到底是谁盯莉莉盯得最起劲。
“那是因为你没有关注，爸爸。”莉莉抱怨道，“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读你的那些专利啦，论文啦，练习你那些重要的演讲，或是发明什么东西之类的，你连放在鼻子底下的东西都看不见的。”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爸爸放下刀叉，抬起手夸张地揪住了自己的鼻子，仿佛那就是罪魁祸首。
“你什么也不用说。”莉莉用面包蘸着汤，“你只要知道，自从我们上了这艘飞艇——实际上还要更早，我们还在利物浦空港的时候——人们就朝我指指点点，还用手捂着嘴小声议论我。”
“这是真的吗？”爸爸问罗伯特。
罗伯特点头。他一直都在发愁，这么多不同形状的银勺子中，到底应该挑哪一把来用。最后他选了最大的一把，结果，事实证明，这把勺子大得根本放不进他嘴里。
“莉莉现在出名了。”他含着一勺浓稠的汤，口齿不清地说着。
“更像是臭名远扬吧。”芒金把头从桌子底下伸出来说道，“这得感谢安娜写的那篇好文章。”
“我就知道那文章不会带来好事。”爸爸恼怒地提高了嗓门，此时两名侍者撤下了他喝了一半的汤碗，换上一道配料满满的主菜烤火鸡，“我诅咒安娜和她在舰队街的所有同伙。”
安娜是莉莉和罗伯特最好的朋友之一——她是一名记者。两个月前，她写了一篇关于莉莉的文章，讲述了莉莉那颗齿轮之心的秘密，从那以后，人们对莉莉大感兴趣，总想要找机会见见她。
因此，欧蕨桥庄园的生活在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这是一座乡下宅子，莉莉和爸爸、罗伯特、芒金、锈夫人、弹簧船长、螺帽先生还有嘀嗒小姐一起住在那里。当记者和其他闻风而动的人士敲响前门要求采访时，机械管家螺帽先生，或者机械女佣嘀嗒小姐，就会直接把他们轰走。如果他们想要偷偷地从后门钻进来，勇敢的锈夫人就会一边挥舞着机械手臂上的砍肉刀一边高声叫道：“齿轮和计时器们！滚出去，否则我就打电话报警了！”就连总是一副冷静泰然模样的弹簧船长，现在也习惯了用耙子随时赶走某些不请自来的坏蛋。
幸好有他们帮忙抵挡一下，其实大部分情况下，莉莉真的不知道要对这些人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完全不值得他们这样热切关注。但是不管她怎么想，每周还是会有雪片似的信件寄到，询问她安娜的那篇文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真的有颗齿轮做的心脏，还有，她作为世上独一无二的有颗齿轮之心的人，到底什么感觉。
当然，对于这些问题，莉莉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些问题的重点并不是真的关于她本人。他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爸爸的机器。
从来没人问她，当爸爸被绑架时，她是如何把他救出来的，或者当那个臭名昭著的罪犯杰克·德沃差点把她溺死在泰晤士河里的时候，她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也没人问她觐见维多利亚女王，或者骑在机械大象的背上时，是什么感受。他们不会问她被囚禁在天空马戏团的感受，也不会问她后来又是如何在一片忙乱中，和大家一起为争取改造人的权利而奋斗的。
如果由她自己来写自己的故事，莉莉觉得，写法会完全不一样。她会描写当初她在这些历险中如何绝处逢生。她已经在本子上写了个开头了。写作是个艰巨的任务，所以目前她的日记进展还很缓慢，但是她想要重点强调的是：改造人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真正重要的是，人将如何度过有意义的一生，如何变成自己应该成为的人。要实现这一点，与你的心脏是有血有肉的，还是机械齿轮的，毫无关联。
“给汤森的电报！给汤森少爷的重要电报！”一阵喊声打断了莉莉的思绪，正在享用圣诞大餐的其他人也都抬头看了过来。
莉莉的齿轮之心嘀嘀嗒嗒地猛烈跳动起来。汤森正是罗伯特的姓。她抬起头，只见一位身着皇家飞艇船队蓝色制服的机械行李员驱动轮子形状的双脚，在地板上滑行而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银托盘。
“快，藏起来！”莉莉赶紧对芒金说。
机械狐只好一边嘀嘀咕咕一边费力地把自己塞回桌子下面的篮子里。莉莉把他遮好之后，扭头看向一脸紧张的罗伯特。谁会在圣诞宴会时给他发来电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