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莉莉·哈特曼短暂的人生中,她不止一次徘徊在死亡边缘。她两次从死亡的国度重回人世,每次都是九死一生。第一次的经历,她不愿再回想;第二次的经历,她也每天都在祈愿自己能够忘记。

第一次发生在她六岁时。一场可怕的车祸夺走了妈妈的生命,也让莉莉身受重伤。

第二次发生在去年冬天,当时她十三岁生日刚刚过了三个月。在那个寒冷的十一月,自己曾经十分信任的一个人向她开了一枪。要不是她的朋友罗伯特和芒金勇敢相救,要不是爸爸发明了神奇的齿轮之心,她是活不下来的。

齿轮之心让莉莉起死回生,但她也因此成为一个异类。作为改造人,她体内装着一颗齿轮之心,嘀嗒嘀嗒,也许永不停歇。她是个心怀秘密的女孩,这个秘密永远不能公之于众。毕竟除了她的家人之外,周围每个人都认为改造人和机械人要低人一等。

不过她不愿意为这些事情多烦心。就像今天早晨,什么烦恼啊忧愁啊,统统都被抛在脑后。莉莉躺在越来越暖和的泥土上,惬意地感受着生命的活力,漫长火热的夏日即将到来,她不禁畅想起该怎样愉快度过接下来的美好时光。

她的宠物芒金,是一只机械狐狸。他正蜷在莉莉身旁,只睁开一只亮晶晶的黑眼睛,关注着周围的动静。他周围有许多玉米秆高高矗立着。

“我们不是该回去了吗?”芒金满脸倨傲地啃着自己毛茸茸的爪子,有些不耐烦了,“现在是早餐时间了啊。”

“芒金,你又不吃早餐。”另一个声音说。

罗伯特是莉莉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最好的朋友,他正在几米远的地方摘采蒲公英那些毛茸茸的小伞头。他别了一支在纽扣眼里,看上去几乎跟莉莉火红头发上的雏菊花冠一样好看。几乎一样好看,但还是稍稍逊色一点点。

芒金“噗”地吐出一团乱糟糟的毛球,好像机器卡壳了一样。“但我闻到早餐的味道了,”他不死心地继续劝说,“主要是锈夫人今天做了疙瘩粥。早饭可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顿饭啊,你们总不能错过吧。”

也许他们今天真的会错过早餐。他们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床出门,就是为了来等那艘一早从伦敦起飞运送夜间邮件的飞艇。如果飞艇按时在七点半左右经过欧蕨桥上空,莉莉就会知道一切正常,然后她和罗伯特就会冲向他们的自行车,骑上车,一路猛蹬,冲过村庄,越过山坡和小溪,一直冲到机场去为爸爸取邮件。

可是今天早晨,夜间邮件确实来晚了。他们在这片低洼地上已经坐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飞艇一直没有出现。

莉莉从她衣兜里拿出一枚六便士英国等国的辅助货币。 硬币,在手里掂了掂,说:“正面我们留下,反面我们就回去。”

她把硬币抛向空中,让它落在裙摆上。

“是正面,我们再等等吧。”

“你都没让我看一下,”芒金有些不满,“刚才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都有可能。”

“嗨,就这么巧啊,恰恰是我希望的正面。”

“怎么总是这么巧啊?”芒金没好气地说道。

“芒金,”罗伯特插话了,“你怎么这么容易拧啊!”

莉莉大笑起来:“是啊!大家还以为你全身都是发条做的呢!”

她手肘支地,舒舒服服地撑住后倾的身体。越过屋顶望去,天空已经变成亮丽的嫣红色,而月亮还在天上。她向右边看去,是正在慢慢爬升的太阳,向左边看去,则是月亮隐隐约约灰白的脸,有好大一块隐没不见了,看上去像极了许愿池里人们抛入的弯硬币。莉莉把硬币对着月亮,眯缝着眼睛,模拟月食的景象。

“月亮里的男人今天看起来好像维多利亚。”

“那就应该算是月亮里的女人了。”罗伯特一把抓过这枚六便士硬币,像莉莉一样,玩起了同样的游戏。

“硬币里的女王鼻子大些。”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莉莉嚼着一根草秆儿。“但你得承认,确实还是挺像的。”

“你怎么知道?”芒金还是有些不开心,他开始啃他另外一只爪子。“你可从来没有见过女王。”

罗伯特把硬币递还给莉莉,莉莉把它放回裙兜,兜里还有她的怀表和一块中间镶有小块菊石的石头——这块石头是妈妈给她的礼物,她总随身带着。“你们知道吗?”她说,“女王有两个生日,像我一样。你对这个总没异议吧?”

“你可没有两个生日。”芒金没好气地说。

“我就是有两个生日啊。”莉莉正了正滑到一边的雏菊花冠说,“第一个是我真正的生日,还有一个生日就是爸爸把我从死亡边缘带回人世的那天。要是算上被枪击的那次,就有三个生日了。我跟别人不一样。”

“生日不是这么算的,”罗伯特说,“不能那么算,哪怕是……”他小声说道,“改造人的生日也不是这么算的。”

莉莉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心口的伤痕。“别这么叫我。”

“为什么?”

“我不喜欢。”

一只蚱蜢落在她裙角上,她呆呆地望着它。它看上去如此真实,可又那么机械——就像她一样。她讨厌改造人这个词,她希望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芒金向那只昆虫扑咬过去,它飞跳起来,从玉米穗之间跑走了。

“你要干吗?”莉莉大声问道。

“你也操太多心了,”他嘟囔着,“再说,我又没得手,不是吗?”

“因为你不够快。”罗伯特又摘了一支蒲公英的绒毛头。

“这算不算快?”芒金一口咬住罗伯特手里毛茸茸的蒲公英伞头,蒲公英种子顿时随风飞散。

“嗨!”罗伯特生气地大叫起来,“你怎么不——”

话音未落,一阵螺旋桨转动的嗒嗒声打断了他。一艘巨大的飞艇正从上空经过,机身上有皇家飞艇公司的标志。

“夜间邮件!终于到了!”一片嘈杂声里,莉莉欢欣雀跃,“我知道它一定会来的!”她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晚点了一小时。”

“晚来总比不来好!”罗伯特说着戴上了他的鸭舌帽。“快,我们出发。”他在身边一圈倒伏的玉米里扶起自己的自行车,推着往外面走。

“快走啊,芒金。”莉莉一边掸着裙子前摆上的泥土,一边催促着。

“好吧。”狐狸跳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刺球果,看着莉莉也推上了她的自行车。

他们俩快步走出深深的草丛,来到大门跟前,罗伯特已经先把门打开,跨在自行车上正等着他们。

欧蕨桥村十分热闹,人们正忙着开始忙碌的一天,小贩推着车,店铺老板在开门,顾客们拎着柳条篮在排队,一边闲聊或寒暄。为了不惊扰人群,几个大户人家的机械用人走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罗伯特和莉莉加速向前,一转弯,来到主街,一个街灯夫正用彩带装饰灯柱,这是在为四天后的女王登基庆典做准备。他们从他的梯子旁绕过,肩并肩在鹅卵石路上颠簸向前,来到普朗特路,继续奔向欧蕨桥山。

当他们到达飞艇站的时候,邮艇正在盘旋,在着陆坪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平台上的飞行员松开滑轮,降下了三面红色的旗帜。

“那是信号,”罗伯特说,“他们马上就要投下邮件了。”

一辆喷着蒸汽的车猛地停在着陆带的中间,从驾驶舱跳下来一个壮实的机械人。飞艇放下一根绳索,莉莉看见他把绳索连在车后。随即,他简短地抬手示意了一下,四个邮袋立刻次第朝他滑来。搬运工把邮袋一个一个地接过来抛入车厢。最后,他松开夹子,飞艇飞走了,消失在一团团淡黄色的云朵里。

搬运工回到他的蒸汽车内,向航空站的后部开去。一直跟着搬运工的芒金撒腿就跑,紧紧追着滚动的木制车轮。

“他想干什么?”莉莉大声喊道。她和罗伯特立刻跳上自行车,飞蹬起来向前追去。

他们一转弯,发现蒸汽车已经停在邮件库房外面。那位搬运工正在忙着卸下一袋袋邮件,芒金站在一旁,冲着他不停地吠叫。“嘘!”搬运工朝狐狸挥舞着一大捆邮件,大声驱赶着他。

信件纷纷散落下来,被风吹得散落了满院。

“嘘什么嘘!”芒金低声咆哮着,非常气恼,愤愤地哼了一声。

“不要打扰机械人工作,芒金!”罗伯特大声喊道。

“这小东西是你们的吗,先生?”搬运工机械人的脸上,洗衣刷做成的八字胡正愤怒地抽搐着。“赶紧把他带走!”

“芒金,小傻瓜!”莉莉呵斥道,“别胡闹!”

“他闻起来怪怪的。”芒金龇牙咧嘴地叫着。

莉莉挥舞着胳膊,急忙把狐狸赶走了。

“很抱歉,先生。我们可以帮你捡。”

“我也这么认为!”机械人开始收拾地上的信件。

莉莉弯腰帮忙时,瞥见机械人前臂上别着的铜制号牌上写着:

这个搬运工是爸爸制造的!莉莉递上她拾起的信件,仔细凝视着他的金属面庞。她确信,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你去年是不是还在曼彻斯特来的那条船上工作过?”

搬运工的脸庞一下子明亮起来。“哦,没错,是啊,我的各项功能可能衰退了,但我记得您。您是格兰瑟姆小姐,对吗?”

“是哈特曼小姐。”

“哦,对,教授的女儿!”他拉起她的手,热情地握住。罗伯特觉得,莉莉那小胳膊好像都快被他拽掉了。

“遇见你真开心,”莉莉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机械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哎,我没有名字,只有序列号:765GBJ407。有些拗口,所以有的飞行员管我叫铜鼻子,因为,嗯,就因为我的这个铜鼻子。”他自豪地用衣袖擦拭着鼻子,擦得鼻子在阳光下折射着铜色光芒,闪闪发亮。“也许,哈特曼小姐,您可以为我介绍一下您的朋友?”

“当然,铜鼻子先生,这两位是罗伯特和芒金。”

罗伯特脱帽向机械人致意,芒金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我看你们经常来。”铜鼻子先生说。

“如果你是在暗示什么,我可告诉你,我才不是什么飞艇爱好者。”芒金立刻回道,“对我来说,完全无法忍受飞艇这东西——多么粗暴的运输方式!这两位才是狂热爱好者。这位罗伯特先生了解每一条飞行路线,他甚至有个本子,记满了飞艇信息。给他看看,罗伯特。”

“哪有。”罗伯特的语气充满了戒备。他对铜鼻子先生说:“其实,我们来这儿也不算特别频繁,每周只来一两次。”

“今天邮艇怎么这么晚?”莉莉问道,她极力想转换话题。

“什么都可能引起延误……”铜鼻子先生说,“但我听到有电报说报纸印刷由于什么突发新闻而中断。因为飞艇大半的运送空间都被舰队街那边包下了,所以起飞也就跟着推迟了。”

他用力从蒸汽车的车厢里拖下最后一袋邮件,罗伯特看见邮包上印着《齿轮日报》的标志。“能让飞艇晚点一小时,那一定是件大事,”铜鼻子先生打开邮包,递给罗伯特一份报纸说道,“可到底是什么呢?”

莉莉扫了一眼标题,就笑了起来,原来这个报道是她和罗伯特的一位朋友写的。

莉莉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抿住嘴唇。“他们掌握了这么多信息,却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谁能相信啊?”

芒金摇摇头:“至少我不信。”

莉莉仔细往下读:“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令人尊敬的费斯克探长认为,罪犯有第三方相助,他们或许已经成功出逃城外。他建议如果有民众发现德沃先生,不要擅自接近,因为他有可能持有武器,十分危险。民众可以记下他的行踪,并立刻报告给当地警局。”

“今天有我们的信吗?”芒金打断了她,“我可不愿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就听你读几段新闻。不管有没有可恶的犯罪分子,我们总该记得拿邮件。”

“我们来看看啊。”铜鼻子先生一一查看着地址,把另外一个袋子里的邮件全翻了一遍。“你们知道其实我们会送信上门的对吧。”他一边找一边说。

“我知道呀,”莉莉说,“但是我们正好就在附近……”

“而且你们也想顺便来看看飞艇进站。我懂的!”铜鼻子先生突然停下,从袋子里抽出一封奶油色的信件。“你们运气不错,这封是寄给你父亲的。”

莉莉接过信。信封上面用花体写着:欧蕨桥庄园,教授约翰·哈特曼先生 敬启。莉莉瞬间迸发出极大的热情,简直像有一把神秘的利剑在手中挥舞起来,同时她也多么希望这封信是寄给她的啊。

她把信翻过来。在反面有一枚红色封蜡,上面有华丽的盾形图案,盾的顶端是一顶王冠,盾面上的浮雕是后腿站立的狮子和独角兽,它们脚下是蜡刻的文字:吾权天授。

罗伯特越过她的肩头瞟了一眼,说道:“看来这是封重要邮件。”

“非常重要,”铜鼻子先生的眼睛闪着光芒,“你们最好立刻把它送到哈特曼教授手上。那可是女王的印章——你们手里拿的是一封皇家邮件!”

莉莉把信放进裙兜里。芒金用爪子抓起报纸,两人一狐急忙往家赶。当他们骑着车穿过村庄时,罗伯特落在了后面。他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

骑到主街尽头,快要转上临桥路时,罗伯特绕了一段路,穿过草坪,来到墓地和那座灰色的石头教堂前。去年冬天,他们把爸爸葬在了这里。那时天寒地冻,脚下的冰雪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消融。他心中一痛,捏下了自行车的刹车,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在这里停下来,但是他今天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他还是继续往前骑去,绕过街角,顺着街道来到了汤森钟表店。

这家店铺曾经是他父亲的骄傲和喜悦之源,而现在只能龟缩一隅,变成了欧蕨桥的一颗烂牙。经过那场大火,钟表店现在只剩一具烧焦的躯壳,窗户被木板封着,前门的玻璃残破不堪。罗伯特看一次,心就痛一次。可是,它阴暗破败的身躯又仿佛一块磁石,紧紧地吸住他的心。他黯然神伤,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迷失的小狗,只能徒然思念着父亲,追忆着大火中湮没的从前的生活。

有时候,他会想象他只是暂住在哈特曼家,等待爸爸有一天回来。他总觉得,撒迪厄斯只是突然远行出访,很快就会归来。只有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切,他才意识到,那都只是幻想。

他多少次回到这里,凝望这座被大火烧焦的店铺,但他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入半步。哈特曼教授提醒过他不要贸然进入,里面不安全。他过去珍惜的一切已被火舌吞噬殆尽,而这大火留下的残垣断壁,则属于他那不知去向的妈妈。

赛琳娜。她离开的十年间,从来没给他寄过一张卡片或拍过一封电报,连他过生日的时候也不例外。也许她还不知道爸爸已经去世,或者她知道了但是也压根不在意。可在爸爸的遗嘱中,她却是店铺的主人……六个月前罗伯特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倍感震惊,于是他一直等着妈妈回来正式结束这一切,收拾残局,也解答他心中无数的疑问。可她一直没有出现,所以汤森钟表店的废墟只能原样不动,他则搬去和哈特曼一家住在一起。他等够了。他不会再等了,他要转身向前,告别过去的一切。

他正要离开,突然注意到他以前那间卧室的窗户有些异样,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有什么东西在焦黑的窗户玻璃后面闪了一下。昏暗中似乎有个人影……

他定睛凝视。

千真万确。真的有个影子。它正在与他对视。

苍白圆脸,扁扁的大鼻子,灰白头发,凌厉的深色眼睛。难道是爸爸?可能吗?

他往前走去,可那个影子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个幽灵。那一瞬间,罗伯特暗自期盼着它也许会化成实体,出现在楼下门廊里唤他过去做早上开店的准备。他又等了一会儿,可什么也没有出现。

突然,芒金冲了过来,在他脚边一个急停。不一会儿,莉莉的自行车随着一声刹车响,也停在了他身旁。

“你刚刚跑哪儿去了?”她气喘吁吁地问,“我们正往家赶,一回头,你就没在后面了。”

“我一直在这里。”罗伯特回答说。我也要回家,他想说,这就是我的家。

他想告诉她刚才看见了幽灵,话都到嘴边了,可他还是没说,因为那也许是精诚所至,愿望成幻。他不是一直想着爸爸吗?也许只是自己头脑中幻想父亲在天堂看着他……

“你到底怎么了?”莉莉问,“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不是,”他回答道,“我,我刚才就是突然有点幻觉。”

“是看到了以前的事情吗?”她追问道。

“可能吧。”

真是这样吗?

莉莉望着眼前的房屋,点了点头。“如果你想进去看看——”

芒金把嘴里的报纸丢在马路上,大声吼起来:“不,不行,约翰说过这座房子随时可能坍塌,快走吧!”他干燥的小鼻子在他们腿上轻轻推搡着。“我们回欧蕨桥庄园吧。早餐在等着咱们啊,无比美味的粥!再说,我们还得把那封女王的信送回家呢。”

望着芒金再次叼起报纸,罗伯特脸上慢慢浮上一丝微笑:“是啊,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差点忘了。”

然而,他们蹬上自行车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转头,飞快地回望了一眼。在渐渐远去的店铺窗户幽暗的光影里,他发誓他是真的又看到了爸爸,那张模糊的脸在覆满烟尘的玻璃窗后面一直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