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意
- 野蛮生长与泥泞之诗(全集)
- 拂衣
- 17808字
- 2022-07-01 10:01:12
直到经济舱内最后一位乘客拉着随身的行李箱从身边走过,头等舱第一排的那位女客才扯下眼罩,将裹了一路的毛毯朝旁边一甩,随即姿态利落地站起身来。
从S城飞G城的航程是1个小时40分钟,加上起飞前的航空管制耽误了一些时间,空姐们和眼前这位客人在头等舱的狭小空间里总共相处了近三个小时。
然而从上机落座起,这位女客就第一时间戴上眼罩,盖了毯子,全程睡了个天昏地暗。就连到了用餐时间,周边传来各种拉桌子、掀饭盒或是咀嚼食物时的聒噪声响,都丝毫没能对她造成任何干扰。
所以眼下,空姐们一边保持着良好的服务,态度热情地帮着她从储物舱里取行李箱,一边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对这位全程几乎没见着正脸的客人多打量了两眼。只是还没等她们看出个所以然,对方已经很快地拿出了一副巨大的墨镜戴上,再次遮住了大半张脸。
临下机前,她朝着站在舱门前送行的空姐们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态度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
随着最后一位客人离开,空姐们终于从紧张的工作状态里放松了下来,一边做着舱内检查,一边进入了闲聊时间。
负责本次航班头等舱服务的小空姐虽说年纪尚轻,却也算是阅历丰富的老江湖。这些年因为工作原因见过了诸多娱乐圈明星、知名企业家甚至政界要员,早已经练就了一身气定神闲的专业做派。然而自认为阅人无数的她,对于刚才那位女客的身份来历,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好奇心。
“曾姐,刚才那位客人你看到了吗?又高又瘦皮肤又白,身上的衣服看着低调,可也都是名牌。起身的时候我偷瞄了一眼,长得还特别漂亮……我觉得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你说是不是娱乐圈的?”
“应该不是吧。”乘务长识人断物的经验显然更丰富一些,说起话来也比较谨慎,“虽然她一直没怎么说话,但气质很干练,我估计应该是在大企业里工作的高管。”
小空姐表示疑惑:“可如果不是明星,她把自己遮那么严干吗?像是怕被人认出来要签名似的……而且这都几点了?大晚上的还用得着墨镜?”
“别人的事你就别操心啦!”乘务长笑着劝道,“飞了这么久还没饿啊?赶紧把东西收拾好,准备下机吃饭。”
“OK!听曾姐的,吃饭要紧,八卦到此为止!”小空姐敞亮地回应了一声,赶紧加快了手里的工作。
下机没多久,一边和男朋友聊天一边刷着微信朋友圈的小空姐忽然一声低呼,迅速朝着乘务长招了招手:“曾姐,你赶紧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刚才那位乘客?”
在她咋咋呼呼的呼唤下,乘务长凑身低了低头看去。
亮晃晃的手机屏幕上,一则名为“味享科技高管小三门事件持续升温,D轮融资恐生变数”的八卦消息正耀武扬威地占据在某个知名微信公众号的头条位置。
八卦的封面配图是一张女人工作状态下的半身特写。
很显然,无论是眉眼还是气质,都和不久前才离去的那位乘客如出一辙。
“我就说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呢……这则八卦我关注很久了,没想到今天居然撞上了真人!”说不上是疑惑还是吃惊,小空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激动,“不过曾姐,你说她人长得那么好看,又在味享科技那么知名的公司里做高管,一定也很能赚钱,干吗要跑去给人当小三?还闹得满城风雨这么难看。”
“谁知道呢?说不定背后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隐情。而且这种八卦微信号你也知道,经常会为了博取眼球就乱写一通……你也不用太当真。”乘务长微笑着摇了摇头,很快结束了有关这位女客的话题。
郁晴拖着她那个小巧的随身行李箱,一路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进入到达大厅后,才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手机。
信号刚一接通,几十条微信、短信和未接来电提示就一股脑地蜂拥而来,让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十几秒。
除了“欢迎来到爽爽的G城”这类由当地运营商发出的欢迎词之外,大部分的短信都来自没有姓名备注的陌生号码,内容看上去也都出奇一致——晃眼看去无非是由“对不起”“请原谅我”“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向你解释”这类的关键词组成。
郁晴也懒得去看那些在她各种通信工具里重复了半个多月的陈词滥调,一边动作熟练地随手删除,一边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将相关号码逐一拉黑。
信息清理到最后,剩下的是来自她前任老板程峥的微信留言。
“最近一直都联系不上你,我猜你是不是要暂时离开S城出去散散心?如果是这样,就好好给自己放个假。无论作为朋友还是同事,我都无条件相信你、支持你。公司的其他小伙伴也都期待着你早点回来。”
这话看上去是很温暖没错。
以她如今的心境品尝,也不是不感动。
只是留言的左侧挂了个程峥为了配合媒体宣传而专门拍摄的精英状艺术照头像,让这碗心灵鸡汤里防腐剂的味道变得有点浓。
郁晴反复看了几遍,实在是有些憋不住想笑。
图库里面翻找了一阵,想给对方回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但最后她还是把手机揣回了口袋,任由那条微信自说自话地留在了那里,没做出任何回应。
出了机场大厅,郁晴抬手打了辆车,直奔未来方舟而去。
一年前,出于投资考虑,她在家乡这个号称可以容纳15万人的超级大盘里买了一套房子。
房子有120平方米,位置临河,视野开阔,距离同个小区的父母家大概20分钟的路程,比起她在S城的住所,价格却便宜了不少。
原本她只是出于投资考虑,计划等过个几年房子升值之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卖掉,赚到的钱也可以孝敬给父母安安心心地养个老。
没想到这无心插柳的行为却让她此次回到家乡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避免了和父母处于同一屋檐下的尴尬。
这样想来,一切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因为房子是精装修,回来之前又已经拜托亲友安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具物品,所以眼下也不需要太多的打理,直接就能住人。
进家之后,郁晴把行李箱就地一扔,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没来得及完整看一眼,立马掏出手机准备点外卖先填充一下肚子。
自从辞职以后,她除了把感情上的那摊子破事逐一善后之外,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泡面为伴。现在回了家乡,整个人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久违的饥饿感也终于随之而来。
手机拿在手里,显示屏却是黑的。
想来是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电量在这一路上早已经被音乐播放器耗空。
考虑了两分钟,郁晴翻出了充电宝,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决定下楼觅食。
未来方舟的楼盘一路沿河排开,广告上称作“外滩七公里”,虽然号称可容纳15万住户,但因为规划得当,却也并不显得拥挤。
郁晴买的房子地处整个楼盘最核心的区域。在面向河岸的一面,各种招牌闪亮的高档饭店鳞次栉比,放眼望去招牌林立,满眼皆是霓虹光影,一时间的确让人有身处繁华外滩的错觉。
只是现在时间晚了,她又是独自一人,实在不适合去这些以火锅和围餐为主的餐厅里形单影只的惹人注目。何况离开家乡已久,她也十分想念各种地道的当地风味小吃。
经过几秒钟的盘算,她干脆绕向了楼盘的背河面,在那一家家的街边小店里寻觅了起来。
比起沿河方向灯火通明的热闹街景,背河面的景象显然要冷清很多。
各种面积不大的小商铺在做完了晚餐生意之后大多已经闭门打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小店为了夜宵生意,还勉强亮着灯。
本着就近原则,郁晴很快走进了一家叫“诚丰小炒”的小菜馆。
店铺里灯光幽暗,隐约坐着两桌人。
进门右侧的桌子上是三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客,正一边吃着火锅一边大声吵吵着。
左边角落的位置,则是个低头吃面的黑背心小青年。
大晚上的郁晴也懒得计较环境了,捡了张不那么油腻的桌子坐下,随即招呼小伙计:“帅哥,麻烦给份菜单。”
正津津有味刷着抖音的小伙计头也不抬,眼睛依旧紧盯着手机屏:“厨房大师傅下班喽,现在没东西卖!要吃饭明天中午来!”
回到家乡的第一餐就吃了个闭门羹,郁晴感觉十分郁闷。正想起身走人,抬眼之下看见邻桌客人桌子上的那碗面像是刚做好不久,味道闻着也格外诱人,于是干脆走到厨房的地方探头看了看:“你这不是有面嘛?锅也还是热的,没人炒菜的话,不然就给煮碗面?”
小伙计有些不耐烦了:“这位美女,我说了我们厨房大师傅早下班了,你要吃面没人煮嘛!”
“那他的面谁煮的?”郁晴悠悠然地朝着黑背心的小青年一指,“我跟着照样来一碗就成。”
话音刚落,一直专心吃面的小青年抬起头,态度冷淡地朝她的方向斜了一眼。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郁晴的心里满是意外地轻嘘了一声。
青年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身穿一件洗得有些起球的黑色背心。
背心下裸露着的肩膀和手臂有着漂亮的肌肉线条,却因为上面挂着的好几道明显的疤痕,显得有些狰狞。
因为天气炎热,他微长的额发被随意抓起,拢至后脑用皮筋扎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小辫,外加左边耳朵上那颗亮得晃眼的金属耳钉,和他周身的野性气质搭配在一起,看上去十分桀骜不驯。
虽然着装粗鄙而简陋,一看就是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者,不过人长得倒是格外帅气。眉目凌厉的英俊长相如果稍微打扮一下,拉到公司帮着拍两组宣传照,想来应该能吸引不少热衷追星的花痴女粉丝。
毕竟现在各种精致软萌的小奶狗实在太多了,这种从长相到气质都能让女性同胞本能性腿软的帅哥实属人间瑰宝。
留意到她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青年微微皱了皱眉,很快把目光一收,重新把头低了下去。
几乎同时,小伙计的声音也跟着再次响了起来:“这面是他自己煮的,可没人帮忙。”
听到还有自助选项,郁晴也顾不上脑内那些推广照了,当即精神抖擞地表示:“那我也可以自己煮,钱你照收就行。”
小伙计满脸的哭笑不得:“我说美女,你这是和我杠上了啊!要吃东西出门右转走个几百米,那不就好几家卖烤肉的在营业嘛?干吗非在这里耗着和我过不去?”
“大晚上的谁吃烤肉啊?”郁晴干脆往那一坐,摆出了一副专业谈判的架势,“而且我就奇怪了,哪有做生意还把客人往外赶的?你们老板要是知道你这态度,怕是得扣钱吧?”
眼看小伙计嘴巴半张着,态度似乎开始犹豫,她笑容一展,声音放柔和了些:“而且我也不是有心要和你杠,就是因为刚下飞机,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这大晚上的也没力气到处跑,就想赶紧吃点东西回家睡觉。你要嫌麻烦,就把生面卖给我,调料什么的帮忙打个包,我回家自己煮……”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哀声一叹:“哎呀,不过我也才搬过来,家里有没有锅还不知道呢!”
小伙计被她连教训带卖惨说得有点发愣,抓了抓头正想说点什么,靠门的地方一阵动响,几个早已吃饱喝足的中年人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
小伙计见状暂时顾不上理她这茬了,当即小跑着过去赔着笑脸:“几位老板吃完啦?一共是237元,麻烦买下单。”
“老毕,人家叫买单呢!赶紧的!”客人中有人搭了个腔,抬手撞了撞身边的同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被点名的中年人借着酒劲流里流气地笑了起来:“买单?老子可没钱,你俩谁有钱谁买!”
“今天不是你把我们叫过来的吗?这个时候说没钱?”
“你爱来不来?说得老子多稀罕似的。叫你们过来是打麻将的,谁说还得要招待你们吃饭?”
“啧啧啧,看看你这德行……每次一到掏钱就装憨!”
几个人一边嘻嘻哈哈地相互推揉抱怨着,一边脚步不停地继续向外走。
一看这拉扯之间谁都没有掏钱的意思,小伙计也有点急了,鼓着勇气朝三个人面前一堵,脸上倒还赔着笑:“几位老板,你们要是还没决定好的话,不然先坐下来喝口茶再商量商量?我这店也就是小本生意,不把单买了的话,老板那边不太好交代……”
三个男人被他拦着,一时半会儿也有点愣神。
面面相觑了一阵后,有人粗声粗气地咳了咳:“你们老板是姓蒋对吧?老子和他挺熟的,今天这单就先挂着,改天我给送过来。”
事到如今,小伙计明白自己是撞上了那种一开始就打算吃白食的无赖流氓了。只是以一敌三的情况下,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可是……我们老板这段时间都在外地,而且之前他也特地交代过,我们这种小本生意,是不挂单的……”
“哟,规矩还挺多嘛!既然不让挂,那就不挂了呗!”几个男人哈哈大笑,像是已经从他支支吾吾的口气中意识到了怯意,当即连场面话都懒得讲了,肆无忌惮地伸手把人一推,就准备往外闯。
情急之下,小伙计胡乱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男人的胳膊,试图再说点什么。然而还没开口,对方已然凶相毕露,抓着他的领口猛地一推,原本就瘦得跟个麻秆似的小伙计“哎哟”一声,立马四仰八叉地向后倒去。
随着重重一声响,满是狼藉的桌子被撞得狠狠一晃。
好几个盘碗瓶碟随着他倒地的姿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就连那只热气依旧的小火锅也摇摇欲坠地滑向了桌沿。
锅里的汤水呼啦啦地晃荡着,只差一点就要浇小伙计个满头满脸。
郁晴看不下去了,皱眉站了起来,将呻吟不断的小伙计扶稳后,抬眼质问:“吃饭跑单就算了,居然还好意思动手打人?几位还真是够威风的。”
听见自己被女人数落,几个男人顿时恼羞成怒,一边喷着酒气一边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臭婊子,你谁啊?少在这儿多管闲事!”
郁晴冷声一哼,也不接话,低头看向小伙计:“你没事吧?没受伤的话我就先帮你报警。”
“报警?”
几个男人闻言一惊,眼见她真的开始拨号,并不只是在威胁之后,叫老毕的男人迅速上前几步,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老子再警告你一次,臭婊子你别多管闲事,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揍!”
郁晴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打开,冷冷开口:“你试试看?”
“你!”
老毕被她的气势威慑,一时半会儿也摸不清她究竟什么来头,脸色变了几变,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郁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有人在她身后低哑地说了句“站一边去”,紧接着,随着“嗷”的一声惨叫,满脸凶横的男人已经被重重一脚踹得飞了出去,半天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郁晴心下一凛,赶紧扭头。
原本坐在角落里安静吃面的黑背心小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此刻神色冷淡地站在那儿,像是刚才那一脚根本不是他踹出去的。
一直靠着桌沿哼哼的小伙计脸色都绿了,赶紧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促声哀号着:“顾珩……顾珩你冷静点,千万别惹事!老蒋这段时间人都不在,真出点什么事,可没人帮你收拾烂摊子!”
顾珩置若罔闻,胳膊一抽,径直走到那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面前,眼睛在另外两人身上一扫,声音里都是戾气:“你们想好没有?究竟谁买单?”
几个流氓哪里甘心吃这样的亏,对视之后怪叫了两声,齐齐又冲了上来。
顾珩眉头微蹙,手脚灵活地抓住其中一个流氓的肩膀,狠狠一掼,对方犹如一条死鱼一样,扑腾了两下之后直接趴在了地上。
另一个男人眼见在他这里占不到便宜,急火攻心之下顺手操起一个酒瓶,泄愤般朝站在一旁的郁晴头顶砸去。
郁晴骤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随着当的一声,酒瓶已经在半空中被人用胳膊拦下,成片的玻璃碴四下飞溅。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中,男人后颈已经被牢牢摁住,整个人身体前倾,要不是双手死命地抓着桌角,一张脸几乎就要被摁进热气腾腾的火锅里。
几个流氓终于意识到这次遇到了个不好惹的主,一阵哭天号地地服软求饶后,哆哆嗦嗦地凑了300块钱出来交差,才勉强从顾珩手下领了个放行证。
几个流氓一走,小饭店里只剩下了一地狼藉。
小伙计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后,拿起扫把准备打扫。
眼见如此,郁晴也无心再添乱,自认倒霉地拿着手机准备走人。
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有人问:“你就这么走了?”
郁晴一愣,不由自主地停步回头。
几分钟前还揍人揍得不带手软的小青年,眼下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漠然姿势,正靠在墙边神态平静地抽着烟。
只是拿烟的那只胳膊上新添了几道长长的伤口,想来是刚才帮着挡了那一下才给刮伤的。
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实在有些让人发怵,郁晴暗中做了个深呼吸,赶紧表示:“刚才多谢你啊。你现在怎么样了?要不我去买点药过来,还是陪你去趟医院?”
对方垂着眼睛,答非所问地吐了个烟圈:“面你不吃了?”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茬,郁晴满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不没人做吗?”
顾珩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朝着还在打扫的小伙计扬了扬下巴:“这儿我一会儿收拾,小海你先去给她煮碗面。”
小伙计满脸惊恐:“你就别开玩笑了!我一个端盘子的,真动了老仇厨房里的那些宝贝,就他那暴脾气还不得和我拼命?”
“拼什么命?有事让老仇来找我,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看你这话说得……”小伙计眼睛转了转,半开玩笑半挑衅似的,“反正咱们店里就你不怕得罪老仇,这面要不你去煮呗?怎么说人家看上的也是你这碗!”
“我?行啊!”
顾珩从善如流地将手里的烟一灭,很快站直了身体。
“哎哟!算了算了!”像是被他顺从的态度惊到,小伙计也搞不准他是真要去煮面,还是借机去炸厨房,当即认命似的一声哀叹,“你老人家这血淋淋的样子就坐那儿休息吧,面我去煮得了!不过味道不过关,你俩可别赖我头上。”
10分钟之后,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被端上了桌。
虽然自称“就是个端盘子的”,但小海的这碗面显然做得很不错。
不仅色香味俱全,就连牛肉浇头的分量也给得很足。
郁晴迅速尝了几口,只觉得心满意足:“味道不错,多谢你和你老板了。”
“老板?”小海微微一愣,意识到这个称谓是冲着顾珩去的后,立马白眼一翻,悄声吐槽,“你说他啊?他算是哪门子老板?我们老板可比他和气多了!”
听起来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
郁晴越发觉得有意思,压低了声音继续调侃:“不是老板都能这么卖命地帮着你出头打架……难不成那位兄弟还是个看场子收保护费的?”
小海张了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然而碍于顾珩那股子自带压迫感的凌厉气场,又把话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几番反复后,在郁晴带着探究的注视下,他实在是有些憋屈了,趁着顾珩出门接电话的机会,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悄然解释道:“他就是咱店里一打杂工的,因为脾气太横,下手又没个轻重,经常给店里惹麻烦。要不是我在,这店估计早被砸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起来,也真是辛苦你了!”郁晴闻言嗤声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碗味美量足的牛肉面,当天夜里,郁晴难得安稳地睡了个好觉。
次日睁眼,时间已经过了中午。起身之后,她刚准备整理一下行李,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眼看来电提示是个来自G城当地的陌生号码,郁晴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边是个声音嘎嘣脆的小伙子,态度也十分热情:“郁小姐你好,这里是中国邮政。有几箱从S城寄来的货运包裹一个小时之内会送到,请问您是否在家?”
“这么快啊?”郁晴心下感叹果然是有竞争才会有动力,邮政如今也跑出了非一般的速度。
然后她赶紧表示:“我在家的,麻烦你送过来吧,到了打我电话就行。”
几十分钟之后,邮政的物流小哥把货运小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库,继而态度周全地把那30多个纸箱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电梯间门口。
看他搬得辛苦,郁晴正想着活儿结束之后多少得表示下感谢,物流小哥已经一边擦汗一边笑嘻嘻地表示自己还有工作要忙得先走一步,留下郁晴对着那一堆重量惊人的纸箱子,心中十分犯愁。
离开S城之前,除了留给租客的那些电器和必需品,大部分东西她扔的扔,卖的卖,几乎都给随手处理了。唯独剩下那囤了十多年的几百本书没舍得扔,最后打包了30多个纸箱,拜托给了中国邮政。
没想到的是,物流服务不比快递,对方没有义务一定要把东西送进家门。能这样大费周章一件件地帮她把货物搬到电梯间门口,已经算是额外附赠的暖心服务了。
这堆箱子虽说单个体积不大,属于双手一张就能抱住的范围,但每个重量都在20斤左右。要把这30多个箱子一一拖进电梯,再搬到家里拆封,光是脑补了一下,她就已经认□,打起了退堂鼓。
犹豫了几分钟,她搭乘电梯出了组团大门,打算在附近找个干体力活的专业人士。
在她的记忆里,十多年前的G城,在各个住宅楼的四周总会坐着一些背着箩筐,专门帮人搬运杂物,被当地人称作“背篼”的体力工作者。然而不知是当下的物业管理太严格,已经将这些人员通通驱逐,还是运气实在不太好,十几分钟找下来,传说中的“背篼”居然一个都没看到。
目标人群不见踪影,但有过一面之缘的家伙倒是有一个。
想着那几十个箱子一直堆在电梯厅那碍手碍脚也实在不是个办法,郁晴再不情愿,也只能微声一叹,缓步走向了昨夜才光顾过的“诚丰小炒”门口。
过了中午用餐高峰期的小店内外都没什么人,炒菜的大师傅和负责传菜算账的小伙计们都找地方休息去了,只有一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土狗趴在店门口的水泥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离它几步之遥的地方,顾珩穿着一件已经洗得有些泛白的黑色T恤,正站在屋檐下抽烟,身边是刚刚卸下来的几箱子蔬菜。
亮晃晃的太阳光下,他线条凌厉的大半张脸被裹在了袅袅的烟雾里,左耳上的那颗金属耳钉在太阳光的折射下亮得跋扈嚣张,整个人看上去野气昭昭,充满了与身后的油腻烟尘格格不入的距离感,从上到下就是一份黑体加粗的“生人勿进”警告。
一想到昨天夜里,他不管不顾地对着流氓大打出手,浑身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野蛮戾气,事后却又颇为细心地给自己叫上一碗面的情形,郁晴至今都觉得十分玄幻。
虽然本能地觉得此人不好招惹,但眼下好像也没其他选择了。
为了拉近距离,在凑身搭话之前,她十分上道地先递过去了一支烟。
“这位帅哥,麻烦问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人能帮忙干点活儿?我有几箱货扔在了地下车库,需要搬一下。”
顾珩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烟,却没有接过来的意思:“什么东西?搬到哪儿?”
略带沙哑的声音听在耳朵里,低低沉沉的,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儿。
普通话说得倒是标准,完全听不出西南人士的脆辣口音。
郁晴迅速接口:“就是30多箱书,已经堆在了电梯门口,帮着推进电梯,然后拉进家就行。”
顾珩像是盘算了一下:“你给多少钱?”
“呃……”
虽然生意场上郁晴向来欣赏这种开门见山的谈判模式,然而此时此地对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直切主题,连客气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还是让她感觉有些一言难尽。
于是她也很快打消了继续套近乎的念头,开始认真报价:“距离不算远,而且有电梯,一箱就算5块钱,34箱的话一共170块,我给200块……有人干吗?”
“走吧!”话音刚落,顾珩已经把烟头一扔,抬脚用力捻了捻,“我和你去。”
郁晴有些意外:“你不是在这家店里干活吗?中途溜班干私活,被人发现了没问题?”
顾珩皱了皱眉,像是嫌她管得太多,但为了眼下的生意,还是勉强解释了一句:“我没在这儿卖身。白天的活差不多已经干完了,晚上八点以后再过来一趟就行。”
看他这坦荡的架势,外出干私活好像完全不怕被老板或同事抓包似的。
既是如此,郁晴也不多言,转身领着他走向了地下停车场。
顾珩虽然话不多,干起活来却很利落,上下跑了几趟之后就已经把所有的纸箱都搬进了书房,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动作仔细到连一个箱角都没磕碰到。
见他性格细致、办事妥帖,郁晴念头一转,指了指堆在一旁还没来得及拆封的几个大包装:“书架你会装吗?在网上买的,因为之前一直没住进来,就没让安装工人来弄。你如果会的话就一起干了……安装费给100块。”
顾珩想了想,问她要了把工具刀,动作利落地拆开包装后,将相关的板件一块块取出,就地摆整齐,然后拿着安装说明书走到了窗边,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郁晴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忍住了。
她的这面书架网购于某个北欧独立设计师的工作室,产品虽然质量过硬,但是构造也格外精巧,安装起来十分考验动手能力。更麻烦的是,这家网店因为服务的大多是精英和高知阶层,所有设计及安装说明都只提供英文版,图示也画得相当简洁。
但是很明显,如果这个时候特别强调这些的话,说不定会就此打击到对方的自尊心。
10分钟过去后,郁晴陪着他在书房里抽了两支烟,相互之间始终没什么对话。顾珩一直在慢吞吞地翻阅着手里的设计说明书,久久没有要动手开工的意思。
又过了一阵,她实在是等得有些无聊了,又不方便问对方究竟有没有看懂,干脆主动扔了个台阶:“那个……我有点累了,先去隔壁房间躺一会儿,搬书箱的钱我放这儿,一会儿如果书架实在来不及装,你就先放着,把钱拿了直接走就行。”
顾珩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这些交代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眼见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说明书上,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郁晴把200块钱随手放下,转身进了卧室锁了门。
书房和卧室隔了一段距离,房子的隔音效果也不错,门一关上,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
郁晴在床上躺了一阵,只觉得困意来袭,神思飘浮之下,很快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之中,郁晴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被无数的聚光灯照耀着。
四周是一片冰冷冷的黑暗,却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很快,疯狂的拍照声响了起来,强烈的闪光灯闪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惶恐又愤怒地试图从镜头下躲开,并厉声呵斥着这粗暴又无礼的行为。然而整个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了一样,始终无法从困境中挣脱。
面对她的狼狈,周遭响起的是一阵比一阵更为疯狂的议论和嘲笑。
她的身体开始向下陷落,看热闹的人却都冷眼旁观,没有任何人愿意施以援手。
寒意阵阵袭来,渐渐地,无尽的黑暗将她彻底淹没了。
从梦中惊醒时,郁晴只觉得手脚发凉,脖子和额头都隐隐冒着冷汗。
等了几分钟,感觉心跳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她才拿了套换洗的衣服,准备去浴室洗个澡。
刚把卧室门拉开,却发现书房好像变了模样。
几十分钟前还是一堆散件的书架已经被彻底安装好,眼下已经完完整整地立在了墙边。
距离书架不远的地方,顾珩倚在窗户旁,正专心致志地翻阅着某本书。
听到脚步声响起,他神色一动,不动声色地把书放下,身体迅速绷直。
“活干完了?”
“嗯。”
“速度挺快的啊!”
“还行吧。”
光听那漫不经心的口气就实在让人没有继续闲聊的兴致。
郁晴很明智地闭了嘴,走到书架前,仔细打量起对方交出的功课。
完工后的书架看上去精致又结实,每一个拼接的地方都严丝合缝,看不出半点敷衍的意思。
除此之外,那些拆开的纸箱里已然空空如也,每一本书都已经落在了书架上,被摆放得十分规整。
在既定的工作之外能够提供额外服务已经很让人意外了,然而惊喜还不只这些。
除了考虑到大小和开本尺寸之外,所有书籍都按照类型和作者进行了细致划分。其中工具、历史、人文社科、文化类的书籍被摆放在了最显眼也最容易拿取的位置,而那些诸如美容美妆、心灵鸡汤和言情小说之类的书目则被放进了书架的最角落。
某种意义上,书籍摆放的方式似乎也代表了摆放者的阅读口味。
郁晴扭过头,对着椅子上那本被顾珩刚放下不久的书似笑非笑地斜了斜眼。
《现实与欲望》,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流亡前的诗歌集。
意识到了她探究的目光,顾珩低声咳了咳,粗声粗气地解释道:“架子太高,你一个姑娘家的爬上爬下也不方便,我刚好没啥事,就顺手弄了。你要是觉得哪里不满意,自己看着调。”
从认识到现在,他好像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
虽然听起来还是带着那么点不耐烦,但背后的细致体贴却已经藏不住。
郁晴都觉得自己快受宠若惊了,赶紧拿了400块钱递过去:“谢了。这大半天的也不能让你白忙活,多的这100块拿去买烟吧。”
顾珩接过钱,把其中的300块塞进了口袋,剩下的100块在手心里捏了好一阵,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我想借几本书,这些钱放你这里当押金够不够?”
郁晴哑然失笑:“押金就算了,租金倒是可以考虑。我这儿又不是公益图书馆,交个押金就能免费吗?”
捏着钱的手微微一僵,顾珩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很明显,对他而言这100块钱是否要花费在借书上,并不是一件轻易就能决定的事。
沉默的气氛让郁晴有些尴尬,正准备开口退让,对方眼角一挑:“行吧,租金就租金。每本书我想借一周左右的话,你看这100块能借多少本?”
见他态度认真,郁晴也不好意思再调侃,赶紧表示:“时限一年,每次你来能带走多少就是多少。就是看的时候小心点,我可不想你还回来以后多出牛肉面的味道。”
“那是当然,你可以放心。”顾珩的眼睛骤然间亮了起来。
紧接着,他像是早有准备一样,速度飞快地开始挑拣。
郁晴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
被他选出来的书大部分都和天文及物理学有关,剩下的则是互联网和新零售方面的基础知识和案例教程。
原本以为他会拿一些猎奇小说之类的书打发时间,没想到这么个周身都是江湖气,每天都在和世俗烟火打交道的餐饮店小杂工口味这么清奇。
好奇心泛滥之下,她忍不住再次搭了个讪:“你喜欢天文学?”
“不喜欢。”
“那你……”
郁晴被这硬邦邦的口气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下一句“新零售方面的书我可以给你推荐几本”之类的话也知情识趣地吞了回去。
临走之前,顾珩找了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把书裹好后,才再次开口:“谢谢,一个星期以后就还给你。”
郁晴一口老血憋在心里还没缓过来,出于礼貌勉强点了点头后,啪的一声迅速把这个完全不会聊天的家伙关在了门外。
经过几天的休整期,郁晴自觉恢复了不少精气神,于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了些水果和保健品后,打车去了父母家。
刚进组团大门,迎头就撞上了正准备出门打麻将的自家老妈。
抬眼见到女儿,原本还在和麻友打着电话的姚欣萍先是一愣,接着立马喜上眉梢:“哎呀,晴晴你怎么就回来了?啥时候到的?不是说好了定完飞机票先打个电话,我和你爸去接你吗?”
“哪敢耽误您和阿姨们打麻将!而且又不麻烦,机场叫个车,30块钱就直接送到家了,何必让你们跑来跑去的。”郁晴亲热地挽起了她的手,“老郁呢?又去钓鱼了?”
“钓什么鱼啊?在家烧菜呢!听说你要回来了,这段时间就没闲着!”
女儿这一来,姚欣萍麻将也不打了,到家以后立马冲着厨房的方向一顿喊:“老郁,你姑娘到家了,赶紧出来!”
话音还没落,一手捏着菜刀一手抓着蒜的郁国强已经脚步匆匆地跑了出来。
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热热闹闹地聊了一阵天,眼见午饭时间将近,郁国强笑容满面地回厨房去完成他未了的事业。
当爹的暂时离场,接下来就到了母女之间的私房话时间。
反正这一关迟早要过,面对姚欣萍抛出的种种试探,郁晴俨然摆出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
“晴晴,妈想问问你,你这次回来小颜他是什么态度?有没有考虑过异地的情况下,你们以后的关系怎么发展?”
她口中的小颜全名颜捷,是郁晴几个月前打电话时提到的新交往不久的男朋友。
虽然至今没见过本人,但从女儿发过来的照片上看,小伙子不仅长相帅气,气质也温文儒雅,十分符合他们心目中未来女婿人选的形象。
第一个问题就直杀痛点,郁晴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蜡”,脸上倒还是很平静:“管他什么态度?回来的事我没告诉他,半个月前我们已经分手了。”
虽然事先已经有所预感,但听到女儿亲口盖章,姚欣萍还是难免一阵心塞。
隔了半晌,她继续小心翼翼地探问:“晴晴,你和妈说实话,你在S城工作得好好的,这次忽然决定回来,是不是因为和小颜闹别扭了?”
“妈你想什么呢?”郁晴哈哈笑了起来,“我可是你的亲生闺女,怎么可能为了个男人就夹着尾巴逃跑?我和颜捷分手纯属三观不合,至于这次回来就是想着我年纪也大了,以后的日子得好好陪陪你和我爸,尽尽孝道!你不也唠叨着让我早点回来吗?”
“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妈也就随口一说,怎么还当真了?”被她连卖萌带撒娇地这么一哄,当妈的只觉得心里高兴,很快也就把脑子里那些隐约的猜疑和担忧抛在了脑后。
说话之间,郁国强把烧好的饭菜端上了桌,鸡鱼蔬菜搭配在一起,看上去让人十分有胃口。
一顿饭开开心心吃到一半,姚欣萍忽然想到什么一样:“对了晴晴,既然你和小颜已经分手了,过几天妈把李阿姨家的侄子约出来和你吃顿饭,正式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人家现在在政府里上班,听说特别受领导重视,发展可好了。”
郁晴筷子一顿,瞬间胃口全无:“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姚欣萍有些急了,声音跟着拔高了几分:“妈不操心谁操心啊?你说你年纪都这么大了,你的那些同学现在哪个不是有家庭有孩子了啊?之前你在外面妈管不了你,现在你回来了还不得赶紧帮你把个人问题给解决了啊!”
“行行行,一切都听您的!”
见她情绪激动,郁晴赶紧敷衍着哄了两句,低下头不说话了。
来自父母的催婚魔咒从她过完25岁生日之后,这些年来就一直没断过。
只是之前身在他乡,又有工作做挡箭牌,老太太在电话里再怎么唠叨,也就是耳旁的一阵风,听完就可以抛之脑后。
如今回了家乡,落在了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只怕这道紧箍咒不到结婚生子那天,就不会被摘下来。
这场面光是脑补一下,都是阵阵酸爽涌上心头。
眼见气氛变冷,郁国强赶紧起身打了个圆场:“晴晴才刚回来,你怎么就唠叨上了。先吃饭先吃饭……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说!”
勉强吃完午饭,郁晴坐在客厅里陪着老两口看起了电视。
眼下正在热播的是号称“讲述现代都市女性情感纠葛”的某狗血大剧,姚欣萍追得正起劲。一边追一边还要点评解说,顺便见缝插针地借着案例教育女儿的婚恋问题。
几个小时过后,眼见自己亲娘还没有消停的意思,郁晴实在是扛不住了,借口还有一些从S城过来的快递等着要收,脚步匆匆地赶紧溜走。
回到自家组团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诚丰小炒刚刚送走了一拨客人,麻秆瘦的小伙计正在店门口收拾桌子。
见她走近,已经因为前几日的同仇敌忾建立了革命友情的单小海立马热情地打起了招呼:“美女吃了没?我们大师傅刚好在,让他给你露一手?”
郁晴刚好也饿了,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刚点了两个家常菜,门前忽然哗啦啦地涌来了一群人。
眼见来人面色不善,四下张望着并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郁晴担心是前几日被顾珩揍过的流氓前来报复,正捏着手机考虑要不要提前报警,人群中已经有人扬起了嗓子:“这是诚丰小炒没错吧?谁是这小姑娘她哥?”
单小海满是好奇地朝着人群看了几眼,忽然神色紧张地迎了上去,冲着其中一个缩在人群中的女孩促声发问:“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又是惹了什么事啊!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女孩梗着脖子,双唇紧闭,把头扭到一边。
为首的男人眼见有人搭腔,迅速上前一步堵在了他面前:“你就是他哥?”
“不是不是……”单小海赶紧摆手,“他哥现在正忙着,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
“跟你说?”男人阴阳怪气地扯了扯嘴角,“这小妞在我们KTV里消费了3800元,现在给不出钱,说是让我们来找她哥要。跟你说你能做得了主吗?”
3800这个数字一进耳朵,小海脸色立马就绿了,对着女孩欲言又止地叹气了好一阵,最后咬牙说了句“稍等”,迅速钻向了后厨。
趁着众人等待的时间,郁晴朝着那一直默不作声的主角打量了几眼。
女孩大约20岁出头的模样,长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五官的轮廓看上去乖巧又甜美,是个不错的美人胚子。只可惜染了一头十分廉价的刺眼金发,五颜六色的劣质化妆品铺满了整张脸,粗重的眼线几乎要飞到太阳穴。外加一身不伦不类的朋克风裙装,简直就只差把“我是太妹”几个大字刻上额头。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养出了这么个倒霉妹妹,还在念书的年纪就能在KTV里一掷千金花费近4000块……
满心的感叹还没停,小海已经重新从店里钻了出来,脸上写满了胆战心惊。
在他身后的,是满脸烟尘,浑身都冒着汗气的顾珩。
原本一直嘴唇紧咬,满脸倔强的女孩在见他出现的那一瞬像受到了什么刺激,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继而又赌气似的挺直了腰板。
顾珩眉头微蹙,目光朝着人群飞速一扫,声音冷冷地问:“谁找我?”
“你就是这小妞她哥?”已经等得满是不耐烦的男人眼见正主到了,赶紧几步杵在了他身前,“你妹今天下午在我们KTV消费了3800元,你给结下钱。”
顾珩眼角一抽,也不知是吃惊还是恼怒:“什么?”
像是怕他赖账,男人迅速掏出了一张账单:“喏……这是今天你妹在我们那儿的消费明细,洋酒红酒果盘还有包房费……我看她是学生,还给打了个折,你自己看看!”
顾珩眼睛都没往那张账单上斜一下,黑着脸一步步地走到女孩面前,口气里都是恼怒:“你今天没去上课?”
女孩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
倒是她旁边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男生赔着笑脸把话接了过去:“珩哥,今天陆琳过生日嘛,所以大家去开个派对庆祝了一下。结果去的人有点杂,酒水也不知道谁点的,不小心就给点多了,而且也都没想过会这么贵……”
“没想过?”顾珩哼了哼,忽然间一声暴喝,“那老子拼死拼活干一天能赚多少,供你上个学有多费劲,你有没有想过?”
陆琳被他这一声呵斥震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下,她终于小声地开了口:“我……我又没求着你供我上学!钱你不给就算了,我会自己还!你冲着我凶什么?”
顾珩没料到她还敢还嘴,微愣之下咬牙切齿地继续怒斥:“你自己还?整天书也不读,就知道穿成这个样子到处去鬼混,你拿什么还?”
陆琳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惊惶之中越发语无伦次:“我不要你管!你……你凭什么管我?就算我去卖身还钱,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顾珩被她自我作践的回答气得一阵冷笑:“有本事卖身你就去卖!不要老子管你……那你带着这么一帮子人来找我干什么?”
陆琳原本就已经觉得颜面尽失,此刻干脆豁出去了,厉声尖叫起来:“是!我错了!我本来就不该来找你!你有个什么事就可以把一家子的命都赔进去,我过个生日就应该一分钱不花地安安静静蹲在家里!既然这样,早知道我和陆昭就应该跟我爸一起去了,免得每天在这碍你的眼,受你的气!”
话音还没落,顾珩已经铁青着脸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像是立马就要狠狠抽下去。
郁晴原本只是看热闹,没想到他会忽然动手,大惊之下赶紧起身,迅速拽住了他的胳膊:“你这人怎么回事?有话不会好好说吗?怎么每次都是说不到两句话就动手?”
顾珩咬着牙,像是极力忍了忍:“老子教训自己妹妹,这儿没你的事!”
郁晴见他一脸的凶神恶煞,生怕女孩吃亏,毫不示弱地继续杵在他身前:“教训谁你也不能打女人!”
话音还没落,女孩的哭叫声已经在耳边炸起:“谁是你妹!你姓顾,我姓陆!我就没你这样的哥!”
一片混乱之中,满脸络腮胡的厨房大师傅挤了过来,扯着顾珩的胳膊把他拉进了后厨。
跟随陆琳而来的几个女孩也围在她的身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小声地抱怨着。
眼看着讨债的KTV老板抽了张椅子坐在一旁,这事一时半会儿也结不了,郁晴干脆点了支烟,撞了撞站在一旁正手足无措的单小海:“这都是什么事啊?你们这打杂的脾气一直这么臭吗?居然混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也是挺不容易的。”
小海一肚子的焦躁正愁没地方发泄,听她吐槽不由得狠狠叹了口气:“顾珩那脾气是不好,不过这事也怪不得他。这姑娘是他妹,在师专读书来着……你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顾珩他一个月能赚多少她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供她读书吃饭,还有一个弟弟要养,这过个生日就是几千的,你说顾珩能不急吗?”
郁晴闻言有些吃惊:“那他俩的爸妈呢?怎么也不出面管一管?”
小海一声苦笑:“都走了好多年了……不然哪轮得到顾珩当爹又当娘的?不过想想也是,平时光干活就累成狗,还得为陆琳这么个不懂事的小姑奶奶操心,家里又蹲着个残废弟弟,这脾气能好到哪里去……”
听到这郁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仔细一琢磨:“等一等……顾珩和他妹怎么不一个姓?”
“不是亲的呗!”单小海撇了撇嘴,“要是自己亲妹,就陆琳这德行早被他打死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认识他们这么久了,顾珩就算再生气,也没对她动过手,今天可能真的是被气毛了。”
看来这相看两厌的兄妹之间的关系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只是眼下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因为眼前的闹剧,围聚在四周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再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事。郁晴想了想,干脆走到了KTV老板的面前一伸手:“账单呢?我瞧瞧。”
对方正愁没人搭理,面对满脸暴戾的顾珩又不敢直接去后厨堵人,见到有人接茬,赶紧把东西递了过去。
郁晴仔细晃了两眼,哼声笑了出来:“一个果盘就500多块,您卖的这是长生果呢?”
男人有些羞恼地把账单抽了回来:“我那儿就这么定价的,又没逼着她消费,你管得着吗?”
郁晴一脸的心平气和:“我是管不着,不过刚好有认识的朋友在物价局,倒是可以叫他们过来瞧瞧。”
男人毕竟是个做生意的主,对着她上下一打量,很快意识到眼前这个气场强大的女人是个不好糊弄的角色,态度很快就软了下来:“美女看你这话说得……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账清了就好,哪用得着惊动那么多人。”
眼见郁晴微笑着不置可否,他主动退让了一步:“这样吧,这事闹成这样也挺难看的,我也不和小姑娘计较了。账单给她打个折,3000块完事,怎么样?”
“行!”郁晴也不愿事情再折腾下去,当即见好就收,干脆利落地掏出手机,用微信转了3000块给对方。
男人收到钱,笑呵呵地谢了几声,领着他身旁的那群兄弟迅速散去,只剩下陆琳和她的几个同学惊疑不定地愣在原地,对着郁晴偷眼打量着。
几分钟之后,顾珩抓着乱七八糟的一沓钱走了出来,牙关咬得死紧,像是狠狠地憋着一口气。
在得知郁晴已经把账单结了之后,他紧皱着眉,满脸不自然地把钱往桌上一放:“这是2000块,剩下的过几天给你。”
郁晴眼睛都没斜一下,悠悠然地朝着嘴里塞了一口菜:“好。”
几分钟后,眼见顾珩依旧站在那儿,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抬起头来扑哧一笑,略带揶揄地补充着:“别紧张,晚几天也没关系,我又不算利息。”
顾珩的脸色很明显地僵了一下。
紧接着,他牙齿紧咬着低低说了一声“好”,迅速转身而去。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郁晴大部分时间都蹲在家里,靠着网购把家居装饰之类的东西补了补,顺便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简历。
之前尚在S城工作时,因为亮眼的业绩表现,她算得上是互联网圈子里最抢手的职业经理人,隔三岔五就有猎头把电话打过来,铆足了劲儿开着高薪诱拐她跳槽。
亲闻了几次挖人现场后,程峥忧心忡忡地重新给她买了部手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勒令她把之前的号码上交。
只是再强大的防御措施也抵挡不了无孔不入的猎头们,新号码刚用没多久,立马就有闻风而动的饲猎者们顺藤摸瓜地打电话过来挖人。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工作机会对她而言只在于“骚扰频繁,选择过多”,却未曾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回到刚刚毕业进社会时,那种对着满屏的招聘信息反反复复地修改着简历,却无所适从的困难模式。
因为产业形态,虽说G城近些年来的发展突飞猛进,但核心的业态却始终聚焦在酒类、旅游和房地产,而她所一直从事的互联网,在本土却并没有什么太像样的企业。
另一方面,比起竞争激烈、寸土必争的一线城市而言,G城的本土企业对于品牌推广的认识大多也停留在较为粗浅的层面。在投过几份简历试水之后,HR大多难以理解她的价值所在,就算勉强有几个面试机会,最终开出来的那点薪水也实在让她哭笑不得。
经过了几次不甚顺畅的沟通后,郁晴终于意识到除了个人问题之外,工作也将成为她回归家乡之后需要面对的一大难题。
未来该在什么样的领域发展,职能是否面临转型,自己多年以来所积累的资源和人脉是否还有用武之地……林林总总的问题摆在眼前,让她满是忧虑。
如果被程峥知道了他向来最引以为傲的工作伙伴如今会陷入这样的窘境,想必立刻会拿来大做文章,成为召唤她回归的重要筹码。
一想到这个,郁晴更是哭笑不得。
幸好她理财有道,手里握着数额不菲的积蓄,房子又已经全额付款没有了还贷压力。在求职受阻的情况下,郁晴也没继续和自己过不去,索性彻底放了个假,每天翻翻书看看电影,或是去河边跑跑步,偶尔买点食材给自己做顿饭,大部分时间就在楼下的诚丰小炒解决温饱。比起在S城每天十几个小时轮轴转的生活,倒也乐得自在逍遥。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作为定点打卡的食客,郁晴和诚丰小炒的员工们很快熟悉了起来。除了那个麻秆身材的小伙计单小海每次见她路过都会热情地打招呼之外,满脸络腮胡的厨房大师傅仇万山也逐渐摸清了她的口味,不用特意交代都会十分自觉地去掉蛋炒饭里的香葱。
不过在这几张熟面孔之外,郁晴倒是很少再见到顾珩。
也不知道这个性格野蛮的家伙在经历了被债主上门索债的事件后,究竟干吗去了。
当初之所以会主动掏钱帮顾家兄妹解围,主要还是冲着顾珩曾经在危机之时帮她挡过流氓们的酒瓶子。只是鉴于对方那油盐不进的烂脾气,郁晴也没打算再要回来过。
然而想着自己借出去的那几本绝版书或许会因为对方装傻充愣的逃避态度就此一去不返,她再豁达也难免有点心塞。
周末下午,她出门逛了逛街,顺手从附近的超市里买回来一堆熟食。
回到组团附近,正好撞上小海吭哧吭哧地搬着好几箱蔬菜。见她出现,对方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晴姐,今晚来店里吃饭不?”
郁晴摆了摆手,指着袋子里食物:“吃的已经买好了,就不麻烦了。不过今天怎么是你在这儿搬货啊?打杂的那家伙呢?难道担心被追债,已经偷偷跑路了?”
“跑啥路啊!”小海哈哈笑了起来,“这几天前面工地不是在招人吗?顾珩去报名兼了一份工,所以来这边干活的时间就提前了点,你没撞见就是了。”
“这工作态度很积极嘛!兼职兼得还挺溜的……你以后多学着点。”
“学什么啊,工地上的活儿可不轻松。”小海吐了吐舌头,“这两天看他好像挺累的,整个人都虚得很,好像还发烧了……为了提神抽烟抽得特别凶,连回家照看陆昭的时间都少了。”
“陆昭是谁?”问题刚出口,郁晴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他那个残疾了的弟弟?”
“嗯。”小海指了指自己的腿,“车祸……腿就给废了,只能长期坐轮椅,也是挺折腾人的。”
郁晴有些不解:“既然家里有人要照顾就悠着点呗。到时候钱没挣多少,人先倒了怎么办?”
“他着急用钱嘛……”小海讪笑,“不然谁不愿意坐在家里嗑瓜子?”
“着急用钱?我又没催他还钱,他那么着急干什么?”
“他这人就这样,自尊心强得很,从来不愿欠人情的……”
话说到这里,小海掏出手机看了看:“晴姐,没啥事的话我就不和你多聊了,这里忙完了我还得去顾珩他家里帮他看看他弟。”
“行,你先忙!”郁晴把刚买的水果拿出来一些塞他手里,“这些东西我刚买的,还挺新鲜,你就一起带过去吧……不过可别说是我拿的,毕竟人家自尊心强,不愿欠人情不是?”
“好嘞!多谢你啦晴姐!”小海扑哧一笑,十分上道地冲她挤了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