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菜黄鱼面

无论如何悲伤痛苦绝望,太阳仍然照样升起,一切黑暗都似被阳光驱散。

接到卫傥电话时,惟希正在整理鲁竟先人生“最后”四十八小时的时间线。

自听筒里传来卫傥醇厚的声音,惟希眼角漾起微笑。

“晚上可有时间,一起吃饭?”

惟希看一眼摊在面前的资料,看来中午要在办公室吃午餐才行。

“好。”她答复。

“下班来接你,到时见,女朋友。”对面的声音隐隐带笑,如同一把琴弓,拨动惟希的心弦。

惟希老脸一红:“再见,男朋友。”

挂断电话,徐惟希伸出双手捂住自己脸颊,暗道自己定力真是越来越差。“工作!工作!”她振臂为自己加油。

直到唐心请求视频通话的铃声再次打断她。

惟希接通视频的同时,望一眼办公室内的挂钟,算一下纽约应该是晚上十点。

果然画面背景是纽约夜晚五光十色的摩天大楼,看样子唐心正站在某幢建筑高处的露台或是阳台上,高处气流形成的夜风吹得她长发猎猎,鼻尖微微发红。

“希姐!”唐心在那头喊,精力十足的模样。

“辛苦了,唐心。旅途可顺利?”惟希笑问。

唐心做一个万事顺遂的手势,随后手机一转,将摄像头朝着房间慢慢移动一圈,向惟希展示她所在的环境,果然是带有落地长窗的大阳台。

“我现在正在第五大道朗翰广场酒店顶层套房的阳台上。”唐心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零散。

“顶层套房?”惟希骇笑,“我的荷包在哭泣。”

唐心明艳的脸庞再次出现在画面中,眼里有一抹狡黠的流光:“我对酒店前台说:我的老板想来纽约度蜜月,准备下榻贵酒店,能否借酒店顶楼套房一看?”

惟希忍笑扬眉:“他们就放你上去随便看了?”

唐心竖起纤长手指,摇两摇:“我还出示曹理明与孙宁大学时的合照给他们看,表示老板三个月前曾入住酒店,对酒店的设施与服务非常满意。”

惟希强忍笑意,唐心这古灵精怪的姑娘,虚虚实实。“为了探查消息,如此不择手段……”

唐心浓丽的眉一挑:“怎样?!”

“我喜欢。”惟希表示肯定,笑容终于溢了出来。

唐心眉飞色舞:“猜我查到什么消息?”

“请问唐大小姐查到什么消息?”惟希见她神色间再无早前在公司那种乖戾之气,心中稍定。

“前台说记得曹理明与孙宁二人,祝他们新婚幸福。”唐心眼梢微冷,“他们虽然分开订的房间,但曹理明是在孙宁的房间过夜,两人还叫了客房服务。”

惟希想起手术后脱离危险,但仍未出院的黄文娟,眸光渐冷。

“我以两人大学同学妹妹的身份约孙宁明天喝咖啡。”唐心微笑中藏着一丝危险气息。

“唐心,勿冲动。”

唐心笑起来,像一朵暗夜里绽放的花朵:“我怎么会冲动呢?”

惟希捏眉心:“查到需要的资料即可,其他事回来再说。注意安全,早点休息。”

唐心哈哈笑,并不将惟希形于外的忧虑放在心上:“夜生活才刚开始,早点休息?早点休息是什么?”

说完冲惟希抛一个飞吻,随后结束视频。

惟希叹息,继续查看旧卷宗。

半小时之后,唐心在社交软件上更新图片,她穿一件银灰色鱼鳞般闪烁的贴身连衣短裙,身后是纽约某间夜店灯光迷离的吧台,手中一杯颜色炽烈的鸡尾酒,俏脸仿佛可以发光,引得周围不少异性向她行注目礼。

惟希再不放心也鞭长莫及,只好在下面留言:玩得愉快!

下班时候,鲁竟先失踪的旧卷宗惟希已经整理完毕。

鲁竟先能办起一间盈利颇丰的文化公司,本就不是一个性格鲁莽草率的人,恰恰相反,他思维缜密,行动谨慎。

在去攀爬野山之前,他充分做足前期准备工作,自网络上获取山脉地形图,并远程咨询当地登山导游,更新登山装备,储备登山食品。这些从鲁太太第一次报案时所做的笔录就能看出。

到达集合点之后,他还与一群驴友在山脚下合影,随后才开始登山。同去的驴友事后回忆说,他们登的野山并不高,但地形险峻复杂,这是他们选择攀登此山的原因。

他们攀登最初十分顺利,靠着卫星山脉地形图,过沟跨坎,越溪穿林,沿途风景充满未曾开发过的野趣,他们拍了不少照片,大家都很兴奋,直到在一片树林里迷了路。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迷路,他们有最顶尖的装备,指南针、卫星定位系统,但是在那一刻,全部失灵,派不上一点用处。眼看天渐渐黑了,鲁竟先提出由他去寻找出路,其他人在原地扎营,不要分散。

众人商量后决定按他的建议原地扎营,由他去寻找出路,鲁竟先在夜幕降临前离开驴友们,独自前去探路,自此一去不回,再无音信。

这条时间线十分清晰,没有任何疑点。

惟希拎上包,乘电梯下楼时,默默想,看来要再往他失踪前的时间追溯才行。

卫傥在底楼中庭迎接惟希,神色略微凝重。

“出结果了?”惟希第一反应。

“路上说吧。”卫傥极自然地接过女朋友的公文包,牵起她的手。

两人都对身后交头接耳拍照八卦“徐惟希男朋友来接她下班”的动静保持淡定。

卫傥驱车驶进下班的车流中,将放在仪表台上的文件夹交给惟希。

“信氏实验室刚出的检验报告。”

惟希从文件夹中抽出薄薄一张报告纸,专业术语她不是很了解,但结论里“米索前列醇……可用于抗早孕”,她一眼看见。

“所以有人用催产药替换了孕妇叶酸,人为促使黄文娟早产,导致她随后羊水栓塞,切除子宫?”惟希捏着报告纸的关节发白。人心怎么可以恶毒至此?!

“其本意也许只是希望黄文娟早产,但未必能料到产生的后果。”卫傥就事论事,“口服催产药,也很可能导致婴儿早产无法存活。”

黄文娟与曹理明需要一个健康的男婴,其父黄忍之一直盼望男孙,曹理明不可能冒着失去妻子腹中男婴的危险,给黄文娟使用如此具有不确定性的药物。他的动机是什么?再过两个月,妻子就将临盆,他连这两个月都无法再等?

惟希将报告轻轻放回文件夹。

口服催产素不会立即见效,按照黄文娟当晚送去医院时的症状,她服用米索前列醇不只一天时间。而生活中能接触到药的人十分有限,会是谁?

“等唐心从纽约回来吧。”惟希将检测报告放进自己的公文包中。

黄文娟有权知道她早产并且失去身体一部分的真正原因,而她要做的,是查出究竟是谁,以如此恶毒的手段伤害她。

卫傥带惟希到一家隐身在小马路上的面馆吃饭。

小小面馆只有一开间门面,店堂里只摆得下四张桌子,食客在里头便有些转不开身来,不得不在门外人行道上另摆了两桌。即便如此,食客也心甘情愿,队伍排得老长。

上菜的伙计力大无匹,两手能各举一个托盘,每个托盘装四大海碗面,行动带风,嘴里吆喝着“大肠面!酱爆猪肝面!三鲜素浇面!”,食客自发自觉地举手认领。

卫傥和惟希靠在门边与两位老先生拼桌而坐。

一位老先生须眉皆白,一口口音浓重的本城方言,见有小年轻与他同桌,自来熟地与两人攀谈。

“看样子,你是第一次来吃面,对不对?”

卫傥笑眯眯点头:“老先生眼法好,一看就准。”

老先生得意,一挺胸:“这块地面,没有我不认得的。”

坐他旁边的瘦削老先生笑他:“听你瞎讲!”

“我来此地块吃了二十年面,什么人来过没来过,我怎么会不知道?!”白眉老先生一拧眉毛,转而对卫傥惟希介绍起来,“此地老板娘做的焖肉面最好吃不过,爆鳝面味道也非常好!”

瘦削老先生与他唱反调:“不要听他瞎讲,小黄鱼煨面最好吃!”

一路心情沉重的惟希不由得被两位老先生之间的斗嘴引得微笑,问卫傥:“那就要一碗焖肉面,再来一碗爆鳝面?”

卫傥从善如流。

等两大青花海碗连同面浇头送上来,两位老先生还忙不迭指点,好像他们不懂得吃面的步骤。

“快快,趁汤头滚烫,把肉焖在面底下。”

“小黄鱼和雪菜一道铺在面上,热气这么一烘,香味就飘出来了。”

惟希垂头,用筷子将浇在面上的雪菜搅散,果然热腾腾的面里雪菜与小黄鱼的香气扑面而来,喝一口热热的面汤,随后送一筷子面到嘴里,汤头鲜美,碱水面爽滑筋道,小黄鱼滑嫩鲜香,伴着雪菜特有的清香,整个在舌尖铺陈开来,美味得缺一不可。

一口面落肚,胃里暖融融的。

惟希“唔”一声,满足地轻喟。

坐在这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小面馆里,听着同桌两位老先生插科斗嘴,身边坐着喜欢她,她也喜欢的人,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黄鱼面,一路而来的沉重压抑悉数散去。

卫傥看着惟希眉眼之间郁气渐消,眼底浮上温柔的微笑。

唐心从纽约回来的当天,城市里下着瓢泼大雨,天空黑暗低沉,直直压在头顶。秋日将尽,雨水夹裹着初冬的寒意,缠绵入骨。

惟希前往机场接唐心的途中,收到邵明明打来的电话。

“阿文已经转入私人病房,我打算去看看她,你可有时间同去?”邵明明心情糟糕。黄文娟因生产过程中的并发症导致失去子宫这一不幸遭遇,给她带来极大冲击,而黄文娟的丈夫很可能在其中动过手脚,则令她对未来的婚姻充满了不确定性。

原来一个看起来深情款款的男人的表象之下,也许竟藏着面目狰狞的魔鬼,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惟希陷在绵延数公里的堵车长龙中。“我的助理今天将从纽约带着第一手资料返回,你能否等我与她见面后再定时间?”

“你在哪里?我来找你。”邵明明当机立断。

“我堵在去机场的路上。”

“我们机场见。”邵明明率性挂断电话。

当惟希终于抵达机场,离她与邵明明通话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唐心的飞机应该已经到港,然而惟希并未在屏幕上看到航班到港信息。

惟希正打算上前去咨询地勤,身后有人拍她肩膀,惟希回头,只见邵明明穿着一身机车装,身侧还夹着一顶摩托车头盔,站在那里,短发统统梳拢在脑后,显得英姿飒爽。

“我已问过,因为下雨,能见度不佳,跑道湿滑,部分航班备降其他机场,纽约来的则正在机场上空盘旋,等待跑道降落。”邵明明对周围投来的注视恍然未觉。

惟希点点头,两人坐下来,等待唐心搭乘的航班安全降落。

“我没办法独自面对阿文。”邵明明沉默良久,轻声对惟希说,“我怕自己无意识的一句话,不经心的一个举动,会触痛她。”

惟希太懂得她的心情,轻轻拍一拍她后背:“她会好起来。”

两人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之久,自纽约飞来的航班才终于成功降落在跑道上。

穿着米色大衣,风尘仆仆的唐心,拖着一只不大的行李箱,随着到港的旅客一同出关。看见等在接机口的惟希与邵明明,她紧走两步,猛地扑到惟希怀里。

“希姐……”

惟希摸一摸她的后脑勺,接过她的行李:“辛苦你了。”

唐心摇头,挽住惟希的手不放,一句话都不想说。

“先送你回家?”惟希问。

唐心点点头。

“一起?”惟希又问邵明明。

“好。”

惟希开车送唐心回她住的酒店式公寓。

唐心的父母为她在本城购买了两处房产,一处是市中心顶层楼全江景公寓,一处离公司步行只有十分钟路程的金融区顶级白领酒店式公寓,有管家与家政助理,替她处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琐事。

唐父唐母从不指望她能分五谷、四体勤,他们最大希望不过是女儿能有一份得体工作,不惹是生非而已。

惟希看一眼靠坐在副驾驶座上,微微蜷缩着长腿,一上车就倒头睡得香甜的唐心,又自后视镜中望一眼骑着纯黑色重型摩托车跟在她车后的邵明明,思及尚未出院的黄文娟,心下叹息,同是富家女,遭遇却是如此不同。

唐心回到公寓,招呼惟希和邵明明随意,便鞋脱袜甩,回房间换衣服去。

邵明明环视整个房间,朝惟希笑一笑,总算有心情打趣:“比我在英国读大学时的宿舍干净太多。”

她在空中挥一下手:“当时和我同住的女生抽烟喝酒,空气里常常弥漫着香烟味与酒精味,袜子衣服丢得满地,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又常常带人回来过夜,我忍了她两个月,实在忍无可忍,只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

邵明明说起英国求学时的经历,心情稍有好转。

“同学觉得华人学生天生就会读书,学习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殊不知教授的全英语教学和艰涩拗口难懂的专业术语,不过一个走神后面的就完全听不懂。我又要融入校园生活与同学应酬交际,又要一遍遍重复听课堂录音,强迫自己把教授讲的内容牢牢记在心里……”邵明明笑中带着对过往的怀念,“还要应对家父‘你不念建筑我就断绝和你的父女关系!停止支付你的生活费!’之类的威胁,家母不得不两头安抚,私下偷偷转账给我一大笔零用钱。好像我应该感谢家父并无多少重男轻女的思想。”

非但没有,还死活想将独女培养成邵氏企业的接班人,将来好继承偌大一爿家业,成为首屈一指呼风唤雨的女建材大亨。

奈何她与从小就努力想向父亲证明自己完全能胜任继承家族企业的能力不比任何一个男性差的黄文娟不同,她志不在此。

“我想我是个幸运儿。”邵明明轻轻说。

自卧室洗漱更衣出来的唐心听见她的低语,若有所思。

“希姐,邵小姐,喝点什么?”

“咖啡。”两人异口同声,相对一笑。

唐心冲三杯浓而苦的黑咖啡,人手一杯,随后自行李箱中取出一个记事本,从记事本的封套与书脊之间,抽出一只小小的优盘,插进挂在墙上的智能平板电视一侧的接入口内。

唐心开启电视屏幕,待读取到数据后,选择要播放的视频。少顷,清晰的画面与声音传来。

画面中唐心应该是坐在一处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前,画面背景是遍地金黄色落叶的中央公园,有跑步爱好者穿着运动服与短裤从镜头里跑过,还有金毛犬在不远处满是落叶的草地上撒欢。干净的玻璃窗上能看见唐心的倒影,脖子上挂着那串十分精致的“宝石项链”。

惟希朝捧着咖啡杯的唐心跷起拇指。

没过多久,曹理明的前女友孙宁走入镜头。

孙宁已经褪去大学时代的青涩,完全是一副大都会白领精英女郎的标准打扮:柔软丝滑的衬衫、颜色明亮的围巾、极其贴合身体曲线的藏青色上装与西装裙,臂弯上搭着一件浅驼色风衣,看起来低调不张扬。唯有风衣内衬的经典格纹图案,透露出她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画面随后起伏,看来是唐心起身与孙宁打招呼。两人分别落座,唐心的声音传了出来。

“孙宁姐姐,冒昧约你出来见面,打扰你了。”

屏幕上孙宁满面笑容,看起来比社交媒体上截取的照片上的她稍微胖一点,五官清秀娟丽,眉眼里带着一种东方女性特有的温柔包容,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

“没关系,老同学的妹妹来纽约玩,我不能略尽地主之谊招待你,分出一点时间和你一道吃顿饭是一定要的。”她说话斯斯文文,声音软糯,竟很难让人生出恶感来。

两人分别点了咖啡馆提供的墨西哥芝士烤脆饼与牛肉小汉堡,唐心要了一杯拿铁,孙宁则只喝矿泉水。

趁等餐的工夫,唐心谈起孙宁国内大学同学们的近况,孙宁微托香腮,听得很认真,偶尔提问,看得出来她确实很关心老同学们的动向。当她听到曹理明入赘黄氏,成为著名餐饮大王黄忍之的上门女婿,喝水的手为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水。

“黄小姐三天前早产生下一个儿子,”唐心仿佛不经意地说起八卦,“听说黄忍之一早就表示,生一个男孙,奖励女儿女婿一亿现金,倘使再生一个,则奖励两亿,以此类推。啧啧,真是大手笔。”

画面中孙宁的手微微颤抖,终于放下玻璃水杯,轻问:“是吗?”

唐心耸了耸肩:“只是坊间传闻,不知道真假。不过家姐说曹理明确实好运,妻子从来不管头管脚,岳家对他十分信任,他要是还不满足……哎呀,孙宁姐姐,你看我,和你瞎说这些做什么?”

唐心假意自责,强行转换话题:“孙宁姐姐如今在哪里高就?”

孙宁笑容有一点勉强:“我现在在帮朋友筹备一间餐厅。”

唐心笑声清脆:“哇!姐姐你好厉害!以后就是老板了吧?”

孙宁还未回答,便面色一变,一副几欲呕吐的样子,猛然捂住嘴,起身往洗手间方向快步走去。

镜头摇晃,唐心显然跟了上去,隔着洗手间的门,都能听见里头传出孙宁“呃呃”呕吐的声音。唐心关心地隔门问:

“姐姐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没事,只是胃不舒服,呕……”

孙宁的声音断断续续,电视机前惟希与邵明明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浮起一个极其难以置信的念头。

孙宁从洗手间出来,回到位置上,抖着手拿过玻璃杯,仰头喝下一大口水,声音微颤:“抱歉。”

“所以,姐姐你并不知道曹理明从来就没有离开黄氏的打算,是吗?”唐心甜美可爱的声音消失,换以冷然的质问。

孙宁蓦地抬眼直直望向唐心,嘴角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即使我说我不知道,又有谁会相信?”

“只要你说出实情,我愿意试着相信。”唐心冷淡的声音里,透着些许鼓励的意味。

孙宁说,曹理明第一次联系她时,她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当初两人分手的过程并不愉快。分手三年后曹理明打电话给她,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做交谈,只彼此客气地问好,曹理明表示有机会去美国出差,希望能见上一面。

“我没想太多,以为他不过是现在过得还不错,又正好要来纽约,所以礼貌性地打电话给我,客气一下。”孙宁把玩手边的杯子,“他后来又陆续与我通邮件,视频通话,我们又渐渐找回当年恋爱时的那种默契和感觉,所以我没有拒绝他见一面的请求。”

孙宁想一想,自嘲地一笑:“我当时日子不好过,一直没找到理想的工作,不得不在治安极其混乱的城区与人合租地下室,靠在餐厅端盘子维持生计。也不是不可以回国,但就是不想回去被别人嘲笑在美国混不下去只好灰溜溜回国就业,或者说我放弃有大好前途的曹理明,竟然就是为了在美国端盘子。”

她耸耸肩:“曹理明让我在朗翰广场酒店预定一间房间,说具体的见面再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办了。”

孙宁说她入住酒店的当晚,曹理明在半夜十一点敲开她的房门,给了她一份行程安排,说希望她能充当他在纽约的导游,又留下一个装有整整一万美元现钞的信封,表示是请她担任导游的劳务费。

“我的内心只挣扎了几秒钟,就决定接受这笔款项。”孙宁在讲述的过程当中两度欲呕,但都强忍住了,“次日我按照他制定的行程,陪他在第五大道购物、吃饭、乘游轮观赏斯坦顿岛沿途的风景,感觉就像我们从来都没有经历中间的分手,仍然是最普通不过的情侣,他为我拍照,喂我吃冰淇淋,带我去购买衣服首饰……我觉得自己被他宠着、爱着……”

孙宁凝视自己光秃秃的手指:“当他再一次敲开我的房门时,我放下了自己的戒备与尊严,和一个已婚男人上了床。”

“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钱?!”唐心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发里,嗤道。

电视屏幕上,孙宁苦笑:“他说和妻子感情不睦,打算等妻子怀孕生下孩子后就与妻子离婚,并说要在纽约开一间顶级餐厅,请我帮他在第五大道物色一处合适的门面,价格好商量,然后由我作为他的代理人,进行前期的准备工作。他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和我学的专业也有关联,我没办法拒绝,就接受了他的邀请。”

孙宁随后讲起曹理明为她在曼哈顿购置房产,把她包装成有钱又有学识的华人女房产经纪人,介绍不少打算在纽约置业的华人给她。

“我一下子忙碌起来,迅速在华人圈子里打响名气,以前对我避之不及的当地华人妇女社团甚至请我出任她们的荣誉主席。”孙宁语气里并无多少开心的意思,“但是我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金钱带来的附加效应。因而当曹理明第二次来纽约,安排我和他见面时,我心底那最后一线底线也荡然无存。”

孙宁喝了一口水。“做一个人的情妇,有大把金钱可以挥霍,还有风光的职业,何乐而不为呢?况且他还表示要与妻子离婚,和我长相厮守。”

“他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吗?”视频里唐心问。

“他不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还不确定是否怀孕。”孙宁向唐心展示她尚平坦的腹部,“例假推迟,我以为是因为最近过于忙碌导致的生理周期紊乱;最近几天开始频繁呕吐,我也只当是吃坏肚子。但我无法自欺欺人说完全没有怀孕的可能。”

“你知道他妻子不久前刚刚早产么?”

“直到你告诉我前,我都不知道。”孙宁面色苍白,“我真的很抱歉,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只希望远远地在大洋彼岸,不影响他和他妻子的生活……”

怒不可遏的唐心终于听不下去,“啪”一声将拖鞋扔过去,精准地直接砸在电视机开关上,电视机顿时黑屏。

“说什么‘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不影响他和他妻子的生活’!呸!”

邵明明也面色难看。“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性,怎么可以如此无耻?”

“也许和比她更无耻的男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惟希淡淡说。

三人一阵沉默。

良久,惟希向唐心与邵明明提起黄文娟服用的孕妇叶酸被替换为有催产作用的米索前列醇。“能接触到药瓶的人有限,但无法证明是曹理明所为。”

“是可忍,孰不可忍!”邵明明长眉倒竖。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在眼前这个时间点,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告诉还在病床上的黄文娟。”惟希问邵明明与唐心,也问自己。

三人面面相觑。

最终惟希当机立断:“只要她健康状况允许,我会将所有后续调查结果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惟希不认为自己有权决定向黄文娟暂时隐瞒如此重要的事情。黄文娟应该尽早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一切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蓄意策划好的,近乎谋杀的行动。她只是幸运,最后活了下来,但她生活里终究存在来源不明的安全威胁。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黄伯母约时间。”邵明明也是行动派。

“我去睡一会儿,约好时间告诉我。”唐心从沙发里爬起来,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向卧室,门也不关,长手长脚往床上一扑,秒睡。

惟希走过去轻轻替她拉上卧室的门。

邵明明浅笑:“羡慕你们之间这种深厚的感情。”

“我若说唐心已经被我虐到麻木你可相信?”惟希靠在沙发里看着邵明明取出电话。

“能对彼此敞开心扉是很幸运的事。”邵明明声音低沉下来,“我生命中,大概只与阿文有过这种可以交付彼此最私人秘密的友情,其他时候,都戴着面具。”

惟希想一想她宾客盈门的订婚鸡尾酒会,点头表示理解。

“我有没有说过当我在外租了别墅独居,我那个前室友来参加我举办的派对,发现我是一个有钱的富家女时,她向我表达了诚挚的歉意,并表示愿意继续做我的室友,在我住的别墅?”

惟希骇笑。

“不少男同学对我嘘寒问暖,希望成为我的‘男朋友’,”邵明明耸肩,勾一勾双手食指中指,“他们不相信我真的是去读书,认为我仅仅是在英国吃喝玩乐镀金两年,到时候回来接着当我的邵氏千金。”

惟希倒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低低笑,怕吵醒卧室里的唐心。

“当你老了,可以回忆这些‘精彩’的瞬间。”

邵明明罕见地勾一勾唇角:“我觉得认识你之后,人生才真正开始堪称精彩。”

两个年轻女郎相视微笑。

邵明明与黄夫人约定次日中午前往医院探望黄文娟,随后与惟希在客厅里闲聊片刻,起身告辞。

惟希给唐心留了纸条,告诉她探望的时间,便留唐心睡得天昏地暗,自己则返回公司,继续对鲁竟先失踪宣告死亡的后续保险赔偿事宜做进一步调查。

惟希觉得只有让自己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充实忙碌,才不会去一遍又一遍思考人性到底能低劣到何种程度。

回家吃过晚饭,惟希正捧着一盏桂花烘青茶慢慢啜饮,消解油腻,难得在没到半夜时接到母亲王女士的电话。

王女士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简直能刺破耳膜:“你弟弟到底在哪里上班?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中间托人送过一袋米两箱水果回来,连人影都不见!”

“是吗?”惟希有点意外妈宝徐惟宗竟然忍得住一个月都没回家去扑到王女士跟前诉苦。

“你再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徐爱国!”王女士威胁女儿。

惟希叹息,父亲心血管本不算健康,哪里受得了王超英女士这大嗓门的骚扰?

“他在一间农庄上班,业余在读书准备参加成人高考,我替你问问本周他哪天休息。”

王女士得到想要的答复,这才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

惟希望着屏幕暗了下去的手机,有那么一瞬间想像唐心一样任性地将手机就那么狠狠扔掉,不过最终还是理智战胜情感,默默摸一摸手机。

“乖,不会扔掉你。”

惟希静一静心气,打电话给卫傥。

那头卫傥接到女朋友罕见的主动打来的电话,面上浮现微笑,挥手示意助理可以先行下班,随后笑问:“今天不用加班?”

“你呢?还没下班?”

“快了。”卫傥合上手边的保全计划书,“周末可有什么安排?”

“暂时还没有。”惟希有点无奈,“我打电话是想问问惟宗这礼拜什么时候休息?家母思子欲狂。”

卫傥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是我考虑不周。他每周二、六休息,不如请令尊令堂一起到缓归园,大家一起吃顿便饭,你意下如何?”

惟希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他这是提出要见家长的意思吗?

“方便吗?”

卫傥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宠溺:“随时随地欢迎。”

“那……周六?”惟希其实内心并不确定,是否应该让王女士见到卫傥,然而她又不想拖延到以后,才让卫傥认识到她有这样一个母亲。

长痛不如短痛,惟希倏忽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