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娟闭着眼,躺在床上。窗外是初冬湿冷的绵绵阴雨。
曹理明的大嫂周汶请了一周假过来照顾她,这时候正坐在床边和声细气地读一篇心灵鸡汤类的文章给她听,护工模样的女子坐在门边椅子上垂头看书。
黄文娟觉得这些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的文字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她也不想见到曹理明和他的家人。正当她失去最后一点耐性,想出口将大嫂周汶请出自己的病房时,门口传来响动,周汶起身前去开门,又返身回来,在她耳边低唤:
“文娟,醒醒,你朋友来看你了。”
黄文娟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邵明明、徐惟希与一个陌生女郎站在病房门口,不由得露出一丝淡而又淡的微笑:“快请进。”
又转而对周汶轻道:“麻烦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周汶识趣,合上书走出病房,关门前叮嘱访客:“文娟的药水快要挂完,请帮我留意一下。”
女护工也起身和周汶一起离开,并体贴地关上房门,留她们独处。
邵明明上前将带来的无香亚洲百合插在窗台上的花瓶里,惟希注意到事先已经有人仔细地将花束的花蕊都一一去除。
“来看我还买什么花?”黄文娟轻笑,“带点好吃的来才是正经。”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来,脸颊微微凹陷,眼底有深深的青痕,早前孕期的红润气色被苍白灰败所取代。
黄文娟按动遥控器,病床上部微微升起,倾斜到一个比较舒服的角度,她指一指扎着针的手背:“从今往后要持续补充雌激素,以避免性情烦躁、钙质流失等症状的过早出现。看,一个不完整的女人,连脾气都会变坏。”
邵明明轻嗔:“你脾气以前就很倔强好不好!”
黄文娟闻言失笑:“是,我就是太犟,不愿意接受现实。”
唐心看不下去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希姐,我到外面等你们。”
惟希望着唐心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反观黄文娟虽然气色不佳,却努力微笑着的表情,下定决心。
“黄小姐,现在虽然不是最佳时机,但我觉得没权利向你隐瞒我们所做的后续调查。”惟希走到她的病床边,垂头对黄文娟说。
邵明明拉起黄文娟没有挂点滴的手,紧紧地握住。
“请讲,不必担心我承受不住。”黄文娟冷静得可怕。
惟希简明扼要地将所有调查结果一一告诉她。“你需要继续深挖下去吗?”
“催产药吗?”黄文娟对曹理明与前女友在纽约另筑爱巢,其前女友很可能已经怀孕的消息报以冷淡的一笑,仿佛这不过是一则与她毫无关系的八卦新闻,不在她生命里占据任何位置,反而在听见她的孕妇叶酸遭人调换成米索前列醇时,露出奇异的表情。
“你能回忆起什么重要线索?”惟希没有错过她脸上那种怪异的表情。
“你知道吗?刚刚出去的我的那位‘好大嫂’,是妇科护士。曹理明的哥哥,则是护理士……”黄文娟的声音如淬寒冰。
“阿文……”
“两周前我刚刚与婆婆和他们一家吃过饭,因为叶酸要随餐服用,所以去吃饭时药瓶随身携带,装在包里,除此以外,外人没有其他机会接触药瓶。”
惟希回想对曹理明的调查,确实只涉及他本人,不曾深入调查其兄嫂。
“是我的失误。”
黄文娟笑起来:“谁又能想到曹理明一家门都是虎狼之辈呢?”
惟希始终不能明白曹理明的动机。
假使生下儿子害死妻子使他最终成为黄忍之巨大财富的获益者这还能说得过去,但催产药并不能保证早产婴儿健康存活下来,这完全是风险巨大损人不利己的举动。他为什么要冒着失去两人之间唯一骨肉的风险,给黄文娟服用米索前列醇?黄文娟因产后羊水栓塞导致切除子宫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不是生下的男孙越多,对他越有保障么?万一催产不成,一尸两命,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毕竟黄忍之开出一个男孙一亿奖金,第二个男孙则给两亿的高额奖励。生意人曹理明哪里会放弃如此低投入巨大回报的好事?
黄文娟却不管这许多,扬声叫女护工进来:“打电话给曹先生,请他百忙之中拨冗过来一趟。”
“阿文……”邵明明心疼好友。
“我没事。”黄文娟对两人微笑,“我会好好活着,免得有些人以为自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黄文娟的大嫂周汶有些许担忧地推门返回病房。“文娟,你没事吧?”
黄文娟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谢谢大嫂关心,我很好,且死不了呢。”
周汶忧虑地向邵明明和惟希道歉:“文娟最近情绪起伏比较大,请多担待。”
黄文娟忍不住“嗤”一声:“真是难为大嫂每天‘担待’我了。”
周汶一副容忍任性大小姐的表情。
黄文娟还欲开口,惟希出声阻止她火药味浓重的言语:“大嫂,我有事想请教你,能否借一步说话?”
说完也不等周汶反应,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肘,手指在她麻筋上稍微用力一按,周汶便毫无反抗之力,由得惟希将她带出病房。
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惟希才轻轻放开周汶的手臂。
周汶揉着自己发麻的手肘,瞪视惟希。
惟希致以歉意的微笑:“抱歉刚才一时情急,没伤到大搜吧?”
周汶不语。
“大嫂也晓得文娟最近情绪起伏比较大,就不要和她正面起冲突了。”惟希观察她的细微反应,“文娟要强,最受不了别人把她当弱者对待。”
周汶忽然一笑,放下发麻的手:“抱歉,我是关心则乱。小弟夫妻生下大宝,婆婆开心得不得了,我也替他们高兴。可是一想到文娟吃的苦头,又忍不住替她难过……”
“是,关心则乱。”惟希点点头。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直接利益关系人曹理明身上,但对他来说,这件事他的损失最大不是吗?
那么还有谁会在此事当中获益?远在美国的孙宁?曹理明的寡母郁汀汀?看起来一副事事为黄文娟着想的大嫂?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大哥曹理光?抑或是黄忍之养在外面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二胎即将临盆的情妇?
周汶抬腕看一眼手表:“快到午餐时间,我要去帮文娟取餐,您自便。”
惟希不得不注意到她戴着一块梅花不锈钢自动机械表,粉嫩的表带中和了表盘偏男性化的设计,也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只不过是一款普通的休闲手表。不算顶级女表,但很有看头。
惟希对大嫂的背影,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
自医院出来,邵明明心情不佳,率先告辞。
惟希与唐心返回公司,顶着师傅老白关爱的眼神,惟希把自己和唐心关在办公室里。惟希坐在办公桌后转一转手腕,她已很久没有如此强烈的打人冲动,可是刚才在医院走廊里,她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要对周汶动手。
“有事交给你做。”惟希交付任务予唐心,“去,把曹理光、周汶夫妻查个一清二楚,连他们一周做几次爱都不要放过!”
“得令!”唐心也极不喜欢黄文娟的大嫂,总觉得此女讲话带着软刀子,让人听着心里不舒服,具体又说不出什么。
曹理明捧着大簇鸢尾花走进病房,坐在一旁的大嫂周汶向他眨眼,示意他黄文娟心情不佳。他回以一个淡淡苦笑,打算将窗台上花瓶里的百合取出来,换上鸢尾花。
“我喜欢百合。”黄文娟语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曹理明手微顿,旋即微笑:“那我再去找个花瓶。”
他走出病房,不一刻,周汶也跟了出来。
“小弟……”
“大嫂,辛苦你了。”曹理明声音微微苦涩。
“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周汶摆摆手,“我看文娟今天心情不大好,她几个朋友来探望她,我总以为她能开心一点,结果……唉……”
周汶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声。
“我来陪文娟吧,大嫂回去好好休息,这几天实在麻烦你了。”
“那这里就交给你,我明天早上再过来。”周汶顿一顿,“文娟的那三个朋友,一看就是富家女,也不懂得照顾病人心情,你还是关照亲家姆妈,少让她们来打扰文娟休息。”
“我知道了,多谢大嫂提醒。”曹理明点点头,邵明明看他一副看仇人的样子,也不知道会在文娟面前说多少坏话,少和邵明明往来也没什么损失。
曹理明返回病房,对守在黄文娟床边的护工说:
“我在这里陪文娟吃午饭,你也午休去吧。”
护工抬眼望向躺在病床上还没用过一口饭菜的黄文娟,等得到首肯,这才起身走出病房。
曹理明进病房内附设的浴室将鸢尾花束暂时插在牙杯架上,随后洗干净手,返身出来,取过保温餐包,打算将饭菜一一放到病床的小餐桌上。
“没胃口也要趁热吃饭,这样才能早点好起来。我看看,今天有鲜滑鱼片汤、爽脆高丽菜、黑木耳炒肉片,甜品是豆乳布丁,看起来都很好吃。”
黄文娟半躺半靠在床上,看着他英俊儒雅的侧面,却再没有一点点过往的温情。她轻笑出声,邵明明说得对,她就是太倔强,所以无法忍受一点点背叛。
曹理明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曹理明,我们离婚吧。”
曹理明手上的动作为之一顿,数秒之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将保温包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来:“你先安心养好身体,有什么事,等你出院再说。”
黄文娟转头望着窗台上的百合花,想起自己求学时,一心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希望父亲能不以性别来界定她的能力。然而不管她有多努力,父亲始终想要一个儿子继承他一手打下的江山,甚至不惜在外面包养情妇,答允对方只要能生出儿子,就可以扶正。
以至于对方膨胀到在第一次怀孕时大着肚子将母亲堵在美容院的包房里,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嘲笑母亲是一只生不出蛋的老母鸡,识相些就应该自请下堂,将大婆的位置让出来。言语之粗鄙刻薄,连美容院的老板娘都看不下去,做主将那个仗着自己肚子里揣着黄忍之孩子的女人架了出去。
母亲回家痛哭,父亲得知后非但不安抚她,还指责她没有肚量,与一个孕妇过不去。两人激烈争吵,完全不避讳周末从学校回家来的她。
黄文娟迢遥地想,她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定决心不出国,要留在国内,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吧?她担心万一她出国,母亲失去唯一会支持她的人,终将崩溃。而母亲也是自那一日起,对父亲彻底失望,两人之间只剩貌合神离的相敬如宾。母亲甚至提出,只要父亲的情妇生下儿子,她愿意抱回来抚养。
她记得她曾经偷偷问母亲,为什么不和父亲离婚,母亲的回复中带着不甘与无奈:“我陪着你爸爸打下来的江山,为什么要离婚便宜其他女人?!”
幸好后来那个嚣张粗鄙的女人生下一个女儿,否则她不敢想象母亲将经受怎样的精神折磨。
黄文娟转而看向做深情款款、任劳任怨状的曹理明,现在她已完成约定,生下儿子,失去生育能力的她对父亲和曹理明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吧?
“不用等到出院,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决定:和你再多待一秒钟我都觉得恶心。”
曹理明眼里掠过痛苦颜色,低声哄劝她:“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说出来的都是一时气话。等你出院我们再谈,好不好?你要是喜欢家里多几个孩子,我们还可以领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餐勺递给妻子,哄孩子似的:“生我的气,也不能不吃东西啊!”
黄文娟猛地挥开他的手,顺势打翻小餐桌,饭菜汤水哐啷啷悉数掀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动。
“拿上你已经得到的,滚出我的生活!别让我看不起你!”
护工进来查看动静,恰听见黄文娟的咆哮。
这世界上流言的速度堪比光速,中午有人在走廊上听见响动与争吵,傍晚时就已经传遍社交软件朋友圈。黄夫人接到姐妹团成员电话,旁敲侧击女儿女婿要离婚的事,大惊失色,挂断电话便火速赶往医院。
等到了医院,推开病房的门,却见女儿怀抱小小婴儿,垂首间满是温柔,那一肚皮要说的话,统统咽回肚子里去。
黄夫人先脱去外套,又洗干净手,这才走到女儿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一碰婴儿小小的拳头。
婴儿立刻反射地握住她的手指,紧紧不放。
黄夫人瞬间红了眼眶。这是女儿用半条命换来的孩子,是他们老黄家的孙子。
“宝宝可以出保育箱了?”黄夫人一边爱怜地轻摇小孙子的手,一边低声问女儿。
“嗯,医生说多和母亲接触,能使宝宝减少啼哭,”黄文娟摸一摸儿子头顶不甚茂密的胎发,“增加进食,令宝宝更健康。”
她虽然与曹理明之间存在不可弥合的裂痕,但她毫无保留地爱这个孩子。
护工这时取回婴儿尿不湿等用品,轻手轻脚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自去冲好奶粉,滴在手腕内侧试过温度后,递给黄文娟。
黄文娟接过奶瓶,将奶嘴试探性地凑到宝宝嘴边,小小婴儿便迫不及待地张口含住奶嘴吮吸起来。
黄夫人见女儿面色柔和地凝视儿子,心中宽慰的同时,又忍不住一酸。娟娟还如此年轻,却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失去再一次成为母亲的可能,往后可怎么办?
“你和小曹……吵架了?”黄夫人小心翼翼地问。
黄文娟抬起头望向一脸生怕刺激到她表情的母亲,轻笑:“他没与我吵,是我叫他滚。”
黄夫人没从这话里听出一点点烟火气,仿佛只是单纯地讨论“今天天气真好”。
“他是不是在外面装出一副伤心欲绝不离不弃的绝世好男人模样,到处对别人说我心情不好,请大家多包涵?”黄文娟将喝得精光的奶瓶放在一旁,将宝宝后背靠在她右上臂上,微微斜抱,慢慢地轻轻抚触他的胸口。
黄夫人哑然。
“那他有没有说自己在外面养情妇,情妇已经怀孕,他大哥大嫂很可能把我吃的叶酸换成催产素的事说给外人听?”
“娟娟?!”黄夫人骇然,“这些事没有证据不能瞎说。”
黄文娟等宝宝轻轻打出一个嗝,这才将他放回自己身边的婴儿床上。
“妈,我不会哑忍着同他过一辈子。”黄文娟声音里带着坚定决绝,“我已经达成爸爸的心愿,生下了黄家的金孙,我要去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了。”
她已经失去对父亲的认同的最后一点冀望。
父亲在她面临死亡时,非但没有在第一时间要救她的命,反而一力要求保住她的子宫,并不是什么秘密。当时医院走廊上不止一个人,医护人员、产妇家属来来往往,不少人隔着手机听见他的吼声,更看见母亲怒砸手机的场景。
她躺在重症监护病房,还未彻底从手术麻醉中清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听见两名前来更换药水和尿袋的护士同情地低语。
“有钱又怎样?生死关头,老公唯唯诺诺,她爸爸只在乎能不能保住生孩子的功能。”
“是啊,这样的豪门生活有什么意思?”
“和穿金戴银的母猪有何不同?”
黄文娟在那一刻蓦然灵台清明。
是,同穿金戴银的母猪殊无区别。
就在黄文娟下定决心,与曹理明离婚,告别过去的同时,坊间八卦已经传得沸反盈天。大报小报网络,每个角落都在讨论这则充满了各种元素的豪门离婚传闻。
豪门大佬封建思想严重,一心只盼男孙,不顾女儿死活。
豪门女婿难做,妻子失去生育能力,性情大变,丈夫不离不弃。
豪门内幕:生一个儿子奖励一亿,岳母另赠送整层江景豪华公寓。
建材大亨独女与未婚夫数次出入产科医院,疑已有爱情结晶。
惟希看到这些铺天盖地的小道新闻,深深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没人关心真相,也无人在乎黄文娟曾经处于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她的痛苦经历,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希姐,你要的资料。”唐心敲门进来,将文件夹放在惟希办公桌上,瞥一眼摊在惟希面前的晚报、晨报、娱报,气不打一处来地统统卷起来掼进废纸篓。“一派胡言!”
惟希翻看唐心做的背景报告,安抚她:“不值得为这种事生气。”
惟希用手指弹一弹资料:“曹理明的大嫂周汶原本在本市三甲第一医院担任妇产科副护士长,为什么会离开原本收入更高的医院,转而去高等职业技术学院附属医院当护士?你去第一医院,我去她现在的单位调查。”
惟希与唐心分别调查周汶。
附属医院妇产科也是一片忙碌景象,惟希直等到中午午休时间,才找到与留守在妇产科楼层护士站的值班护士交谈的机会。
“请问周汶在吗?”惟希拎着两只顶级牌子巧克力礼盒,“这是她高中同学出门旅行给她带的巧克力,正好我今天有事经过,托我带来。”
听惟希问起周汶,白白净净的小护士斜睨她一眼:“她请了半个月的事假,要去护理照顾她有钱的弟妹呢。”
小护士话中带着不自觉的抱怨。本来产科就特别忙,她还要请假,搞得要重新排班,每个人都忙得要死。
惟希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抱怨:“她平时工作可细心?”
“有什么细心不细心的,仗着自己是从大医院来的,总看不起我们二甲医院。”年轻护士打开话匣子,胸中苦水不吐不快,“经她照顾的好几个产妇,服用催产药见效总比别人慢,还要再打催产针,孕妇投诉口服基本没有效果,打催产针又痛得要命,搞得我们整个班都被扣绩效工资。”
惟希做好奇状:“口服和打针,有什么区别?”
小护士摆摆手:“能有什么区别?一个效果比较缓慢,一个更快一点。不过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同样吃药,有的人很快就产生宫缩,有些人则会慢很多。”
“会不会和药的剂量有关?”
护士狐疑地瞥向惟希:“医生开出的剂量都有规定,经过电脑系统由护士分发……”
惟希已获得所需要信息,又与年轻小护士闲谈两句,随后找借口告辞出来。
回头望一眼医院外墙洁白的大楼,惟希暗想:曹理光在骨科康复病房担任护理士,基本没有机会接触催产药。
排除所有不可能,几乎可以断定是周汶无疑。
但是,动机呢?
曹理明又是否知情?
回到公司,惟希从唐心处获得更多细节。
周汶原本是第一医院妇产科副护士长,为人非常能干,对待本职工作认真负责,得到同事与病人的一致好评,入选最受病人喜爱的护士。正当她准备入党,希望能获得进一步提升的时候,却因为与一个病人之间的纠纷,而失去了升任护士长的机会。
“她在第一医院妇产科风评不错,我私下问了几个医生护士,都说是那名孕妇无理取闹。”
事情起因很简单,一名孕妇因有出血现象到医院就诊,医生检查后表示她有先兆流产症状,请她入院卧床静养,以便随时观察情况。该孕妇办理入院手续并进入病房,但不久即改变心意,执意离开。周汶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试图劝阻她不要擅自离开。
“当时那个孕妇情绪极其激动,数度动手追打周汶,但周汶一直退让没有还手,只用手臂抵挡自卫,结果那孕妇自己不当心,撞到护士站的桌角……”唐心摊手,“当孕妇得知自己流掉一个已成形的男婴,立刻闹了开来。”
唐心觉得周汶至少在这件事上,纯属无妄之灾。
“她是个有点小钱的包工头的老婆,在老家已经育有两个女儿,心心念念想再生个儿子。他们对孕期的卫生和健康很不当一回事,产检也马马虎虎,怀孕期间还频繁过夫妻生活……”唐心想不明白,既然那么渴望生儿子,为什么不愿意遵循医嘱呢?“好像是担心不满足老公,老公会在外面乱搞。”
“蠢恶之致!”惟希怒极而笑。
唐心点点头:“总之周汶因为这件事受到医院处理,由副护士长降为护士,入党的事自然也无限期搁置了。半年后她辞职去了现在的附属医院。”
惟希脑海中隐约有一个念头闪过:“等黄文娟出院,这件事应该可以水落石出。”
唐心挨着惟希,头靠在她肩膀上:“希姐,我不想结婚,就这样谈谈恋爱,喜欢就拥抱彼此,不喜欢就挥挥手说再见,没有一点点负担。”
惟希摸一摸她柔软的头发:“记得做好保护措施。”
“希姐你真是一点也不浪漫,我如此感慨的时候,你怎么能如此破坏气氛?!”唐心跺脚。
惟希哈哈笑。
下班回家,惟希打电话给父亲。
徐爱国接到女儿电话,颇为开心:“周六回不回来?回来的话我提早去买好菜。”
被父亲开怀的声音感染,惟希的心情不再沉重:“这周就不麻烦您下厨了,我请您到附近生态农庄玩一天。”
“像阿娘住的那种?”徐父问。
“与阿娘住的那种不一样,您看了就知道。”惟希笑说,“我周六早晨去接您。”
“好好好!”徐爱国叠声答应。
惟希结束与父亲的通话,吃过晚饭,这才致电母亲王女士。
电话背景里是一片“稀里哗啦”的麻将洗牌声,王超英女士极具穿透力的嗓音隔着电话线路亦杀伤力不减。
惟希不得不拿远一点点听筒。“我已经替你问过,惟宗周六休息,我和爸爸周六去看他,你要是没事的话,一起去吧。”
王女士竟然摆架子:“远吗?”
惟希报上地址,王女士哼一声:“这么远,我怎么去?”
换一个女儿大概立刻接口“我去接你”,可惜惟希早不吃母亲王女士这套。
“我要去接爸爸,你爱去便去,嫌远就不要去了。”
电话彼端王女士一噎,有心光火,可是一想女儿的脾气,兼之心虚,最终只清清喉咙:“知道了。”
惟希挂断电话的瞬间,听见王女士洪亮的声音在棋牌室里回荡:
“我们惟宗现在出息了!”
其后一片牌搭子的恭喜声。
惟希摇摇头。
周六早晨,惟希一早开车回老房子接父亲。
因是周末,一路畅通,平时开开停停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半个小时便到。
徐爱国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早点等在院门口,遥遥看见女儿的小车沿着水泥路驶来,连忙招手。待上了车,他将手里用厚毛巾裹着的小饭盒递给惟希。
“喏,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草头塌饼,早晨刚做好。甜的咸的都有,还煮了白煮蛋。趁热吃。”
惟希接过焐在毛巾里还热乎乎的饭盒,一揭开盒盖,草头清香扑鼻。
“爸爸,你吃过了没?”惟希拿起草头塌饼问。
“吃过了,你快趁热吃!”徐爱国笑呵呵的,“我口袋里还有包热牛奶,你慢慢吃,别噎着。”
惟希咬一口外脆里糯的塌饼,焦糖的甜香与草头的清香融在一处,是她小时候记忆中的味道。
徐父替女儿剥好白煮蛋放在饭盒里,又自口袋中取出用开水烫热的小房子牛奶,插上吸管递给女儿。
“爸爸你这样我会被你宠坏。”惟希喝一口牛奶,忍不住对父亲说。
徐爱国笑起来:“老爸宠女儿,天经地义。”
惟希看一眼父亲已经爬上皱纹的眼角。“今天还想请您见一个人……”
徐爱国听了眼睛为之一亮。
“男朋友?”
惟希点点头:“在交往中。”
“哎呀,囡囡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徐爱国有点手忙脚乱,“不行,我不能穿得这么随意!我要去换件正式点的衣服!”
说着就要下车。
惟希眼明手快捉住父亲的手臂:“只是见面吃饭而已,您不用太隆重……”
“那怎么可以?!我不能让你丢脸,必须给你撑场子!”徐父正色。
惟希哭笑不得,只好祭出王超英女士:“妈妈今天一道来。”
徐爱国闻言一愣,最终轻叹:“总归要见的。”
女儿漂亮懂事,从小学习好,长大工作也不错,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办法给女儿她所需要的母爱,导致她有什么心事,都埋在心里,很少向人倾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男朋友,还要让对方面对有可能成为未来岳母的王超英。
反倒是惟希十分镇定,还有闲情安抚父亲:“卫傥见惯大场面,我们家的情形对他来说,并无太大冲击力。”
他连中二青年乔司令、徐惟宗、夏朝芳都能接受,估计中二中年妇女,也能接受……吧?惟希并不很确定地想。
惟希载着父亲驶向缓归园,越接近目的地,徐爱国越觉得熟悉。
“你要是提早告诉我地址,我就不用你过来接了。”徐父轻笑,“离我们家那么近,公交车直达,乘五站路就到了。”
又对惟希讲起旧事。
“从〇九年年初正式宣布兴建国际大型游乐园,到启动征地,这边有房有地的人家没有不憋足劲头想多要钱多换两套房的。”徐爱国望着道路两旁树叶枯黄的灌木绿化带,“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用那时候的征地款买的。”
惟希颔首。徐惟宗借高利贷,不得不卖掉用来还债的房子,也是以动迁款所购。
“看我们那边拆迁,这边好多户人家无心种地,都盼着能快点征地动迁,结果我们那边拆到一半,乐园方说地方够大了,结束征地。”徐爱国想一想都觉得可惜,“这边不少地却荒废下来。要不是后来有人花钱买下这一片,这些地大概会一直荒置下去吧?”
人一旦发现有快速致富的捷径,懒散下来,就很难再回到原来勤劳致富的道路上去。这一点徐爱国深有体会。
征地拆迁时他用动迁款为女儿在市区买了一套离单位近一点的小一室一厅,结果王超英听说后跑来大吵大闹,说女孩要买什么房?房子应该给惟宗,这样将来惟宗结婚她也有地方住云云,让他把房产改登记在惟宗名下。然后将房子出租,租金供他们母子生活。
徐爱国记得他当时气到砸杯子。他买给女儿方便她就近上班的小公寓,凭什么要登记在惟宗名下?拆迁款王超英拿走大头还不够,还要盘剥女儿的那份,她还是不是惟希的母亲?!可是气完了,怕王超英去找女儿吵闹,他还是答应从补习班的收入里,每月拿出两千元补偿王超英。
此事他从来没有对女儿提起过,就算他破财消灾吧。这时看见远远的一片农庄,不由得想了起来。
看到父亲沉默,惟希猜想必然是要见到母亲王女士,他心里不好受的缘故,遂放慢车速:“妈妈今天来主要是看惟宗,您也不用太把她的到来当成负担。”
“惟宗?”徐爱国听见儿子的名字,有点意外。
他与儿子关系颇为冷淡,倒不是他不想尽到父亲的责任,而是王超英在父子二人间不但没有缓和作用,还常常火上浇油。他稍微对惟宗严厉一些,希望督促他上进,王女士就护着儿子哭天抢地。不必三年五年,这样三五次之后,惟宗就明白母亲是与他一条战线的,对他这个父亲自然更加骄横无礼不服管教。
徐爱国想,死心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当王超英为了他不再严格对待惟宗而洋洋自得的时候,都还不明白,他已经真正放弃徐惟宗。
惟希的车开到缓归园的青竹牌楼前,恰看见王女士从三轮黑车上下来。
王女士穿一件红底黑牡丹花的呢大衣,戴葱花绿大围巾,底下搭一条黑丝绒灯笼裤,黑色低跟鞋,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好像还新烫过头,发型蓬松张扬,霸气无端……
惟希与父亲对望一眼,两父女齐齐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