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并不客观。
这句话是邵新说的,当时的孟宁语还在上高中,面对自己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前途堪忧。她记得自己亲妈还在的时候,对她的成绩从不担心,总觉得她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
当时邵新忙了半个下午,坐在屏幕之后,眼睛都熬红了。他抽空扫一眼她的卷子,十分惊奇地问:“亲妈说的话你也信?”
他出钱资助她上学,多少算是半个监护人,不但没帮助她提高成绩,还因为嫌她实在带不动,宁可给她请家教,也拒绝回答她课业上的问题。
“你就不能管管我?万一将来我连大学都没考上,你邵教授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邵新对此早就想开了。他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就像关爱弱智儿童一样安慰她说:“你不要太有压力,我做慈善从不求回报。”
她就搞不明白自己怎么越学越废材了,开始掰着手指头给他讲小学的事情。
她说那时候老师十分喜欢她,说着说着心里不甘,于是连她上台给同学讲题的细节都没忘,抱怨自己那会儿被粉笔沫呛了一脸。
邵新有些疲惫,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笑意却从眼睛里透出来。他适时打断她:“你还说自己小时候特别漂亮呢。”说着他就把桌边摆的照片拿过来,直接拍在她面前。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场慈善助学仪式,孟宁语上台和他合照。
十四岁的孟宁语披头散发,小脸晒得黝黑,突兀地瞪着一双大眼睛。作为失去父母的可怜少女,她在那种感人的场合里看不出无助,反而像只刚打完架的泥猴。
她盯着照片开始心虚,照片上的邵新年轻有为,简陋的大红背景板十分庸俗,但依然没能折损他的颜值,反而在她的衬托下,显得他风度翩翩,又高又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孟宁语磨着牙不认输,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多可爱啊!”
邵新没理她,拿走照片说:“你开心就好。”
她摔门而出,当天晚上邵教授只能吃泡面了。
事实证明,细节不能佐证记忆,因为它总是被人的潜意识干扰,向人所希望的方向自动补全。
邵新曾致力于脑科学研究,后来又成为人工神经网络的专家,堪称学界骄傲。他总有太多她听不懂的大道理,但关于记忆的阐述十分浅显。
孟宁语在经历过无数次打脸的教训之后,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记忆补全。
她自认活得开心,从不困扰过往,因为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而人活在世,前路浩荡,一百种未来等着她去闯,没有理由浪费。
只有那年冬天的记忆成了心魔,反反复复在脑中重历。
她竟然没有死。
孟宁语的记忆终止于一片灰色的建筑,她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冬日了,突然再次听到邵新的声音,所有感官仿佛突然重启。
“欢迎来到新世界。”
一句话凭空而来,邵新的声音异常清晰,猛然撕开她的意识,让她面前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褪去。
听觉最先恢复,医疗仪器发出轻微的响动,近在咫尺。
孟宁语的头非常疼,感知能力如同被打散的沙堆,随着她的复苏又一一重建,很快,她发现连四肢的触感都清晰起来。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后怕,怕这又是一场梦,于是剧烈挣扎,直到重重呼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确实还活着。
说来可笑,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这个认知竟然让她觉得魔幻。
聪明人不快乐,但孟宁语刚好相反。她的人生乏善可陈,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得过且过,后来好不容易毕业了,一腔热血又去当警察,但同样不怎么优秀,只会蹲办公室。
心大不愁,她有破碎的童年,却因此学会了怎样从泥沟中爬出来。可惜人间险恶只是卷宗里的只言片语,她还不足以感同身受。
孟宁语根本毫无准备,直接倒在了那个冬日,她在启新研究院中撞破的一切,实在太超纲了。简单来说,她怎么也想不到研究院里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别提她都没有机会周旋,就被直接当成闯入者灭口了。
更为魔幻的是,此时此刻,孟宁语用尽全力睁开眼,发现凶手就坐在自己身边。
邵新对她的清醒并不意外,他好像一直就在等,等到她睁开眼之后,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她说不出话,只能盯着他的脸,看他坐在床边的高脚椅上,穿一件厚实的白色毛衣。
邵新一向注重保暖,在室内也带着那条灰色的围巾,唯一的区别是此时此刻的他显得气色不错,人也精神多了。
孟宁语觉得自己就像喝断片了,突然睁眼,对清醒之后的现实毫无心理准备,于是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像个傻子似的拼命打量周遭,但又因为她人还躺着,视野有限,只好盯着唯一的活物,半天得出了一个结论,邵教授真的很好看。
柔软的织物毛茸茸地拢在他身上,人在灯下,连轮廓都晕出一层光。那件毛衣宽松,依旧没能挡住卓越的身材比例。一个男人腰细腿长,白得过分,再加上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压,睫毛之下竟然能扫出小片阴影,于是让他看人的时候总是自带三分深情……就比如此刻,邵新一动不动的模样,实在有些不真实。
他了解她的脑回路,任由她打量自己,然后神色坦然地开口问:“好看吗?”
孟宁语没忍住笑了,感觉自己的脸都包浆了,这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她只好龇牙咧嘴地试图表达肯定。
邵新重重叹气。
很快,这样的场面让孟宁语感到混乱,她开始怀疑那些记忆只是一场噩梦,于是艰难发问:“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四月二十七号,星期四。”邵新说完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用力,然后他屁股也不抬,滑着椅子就去看她的各项医疗数据,又询问她的感觉,调整供氧浓度。
孟宁语的脑子卡壳了,她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做噩梦能做两个月?
没等她想完,对面的人抬眼补了一句:“三年了,孟宁语小朋友,你昏迷了整整三年零两个月。”
小朋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手脚发凉。
随着邵新的声音,对面墙壁上的智能屏亮了,很快显示出当前日期,还有时间和天气。四月的承东市气温突破十度了,虽然温度还是冷,但不会再下雪。
噩梦成真,劫后余生。
孟宁语没力气表达自己的震惊,默默在心里消化这个事实。
此刻她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吃力,心里却像被人捅出窟窿,强撑着意识。
她渐渐感觉出自己浑身上下确实没一块好地方,经过漫长的愈合,依旧疲软。她缓了半天,忍耐身体上的无力,又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很快病房里的提示音响起,扫描结果令人欣喜,她的各项指标稳定。
墙面上的日期提示已经隐去,切换成待机屏幕的时候,渐渐浮现出一行字。
I am forever walking upon these shores,
Between the sand and the foam.
我永远走在这海岸上,在沙与沫之间。
——纪伯伦
邵新重新回到了病床边,孟宁语也终于攒足力气说话:“所以那不是梦。”
“你梦见什么了?”他慢慢移除她身上的针头,声音很轻,“梦见你大冬天不睡懒觉,也没去上班,偷偷摸摸跑来研究院找我?”
她看着他低头的样子,突然有些恐惧,但她此刻是个连喘气都费劲的人,无处可躲。
此刻的邵新离她很近,目光平稳,半点波澜都没有,于是她用尽全力抬起手指,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邵新没有避开,后半句话不轻不重,看着她说:“你来就来吧,跑什么。”这话说得不是疑问,实打实像句感叹。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孟宁语不敢动了。
他也没追问,手正被她抓着,只好转转腕子,示意她放松,又说:“醒了就好,先别乱动。”
她咬牙不放,用手指摩挲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探进袖子里,问他:“你……还好吗?”她感觉到他皮肤上的红斑都没了。
邵新愣了一下,很快点头说:“老闻试出新药了,可以减少激素依赖,这几年下来问题不大。”
他的血液科医生是闻天南,也在研究院里挂职。听他这个意思,老闻这些年没放弃救他,好歹想出办法,在邵新的病上有了突破。
孟宁语松开手,没有再出声。
他终于把她从一堆仪器中解救出来,又给她拉好被子,把椅子拖过来。他看她这会儿情绪还算稳定,开口告诉她,三年前,医疗保密区内突然拉起警报,他找到她的时候,孟宁语已经从五层楼上摔下去了。
多亏楼下的杉树把她刮住,挡下冲击,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她当时身上多处骨折,但没有伤到关键脏器,最危险的是脑部重伤,导致之后陷入了长期昏迷。
邵新的话很简单,因为一切过去那么久了,万幸最好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可这三言两语说到最后,还是让他声音发沉。
孟宁语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她的记忆还在,恐怖的经历如鲠在喉,但面前的邵新却经历了完全不同的版本。
她的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邵新皱眉闭上眼,过了很久才伸手握住她,轻轻开口:“院里一直在研究植物人促醒,但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把这项成果用在你身上。”他俯下身,额头抵在她的手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到这一刻他才能真正放下心。
孟宁语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发抖,长期昏迷是一种慢性折磨,而这样熟悉的动作,让她几乎瞬间红了眼睛,再次怀疑自己的记忆。
邵新没有起身,顺势靠在她手边,轻声问:“宁语,你为什么会去研究院?”
她一瞬间愣住了,这也是她的问题。三年前的邵新没有去复诊,而研究院全面清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孟宁语在噩梦里反反复复睡了三年,醒过来宁可否定自己,因为她相信邵新此刻的眼神不是装的。
她曾经坠楼是事实,如果邵新真的想要灭口,没有必要再来救她。
孟宁语的眼泪不值钱,可惜哭也哭不动,她感觉眼泪自己在往外蹦,只能拼命摇头,说出一句:“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邵新抬头给她擦眼泪,告诉她不能哭。他还和过去一样,哄人的时候情商奇低,基本只靠镇压,他就会捏她的脸说:“你一哭我都后悔了,还是昏迷的时候比较可爱。”
说着他回身调节墙壁,显示屏直接变成镜面。
孟宁语这才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脑子里拧成死结的疑问全忘了。
她像个魂飞魄散的女鬼一样仰在床上,浅蓝色的衣服歪歪扭扭套在身上,头发还被剪短了。剪头发的人应该是出于好意,在她动过手术后希望给它们维持方便打理的长度,可惜手艺令人痛不欲生,一看就是邵教授亲自操刀。
孟宁语一想到自己这三年恐怕都是被他这样照顾的,更想哭了。
她现在说句话的费劲程度堪比舍掉半条命,但她还是舍了:“我错了,快把镜子关了。”
邵新伸手捋顺她的头发,对着她狗啃似的刘海一点也不尴尬,解释道:“你不是喜欢短头发么,利落。”
利落个屁。
轮到孟宁语叹气了。
三年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现实和记忆截然对立。
孟宁语盯着邵新,他从容以对,让她怀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喉咙发紧,干巴巴地说:“赏口水喝。”
病床上的辅助机械臂很快完成指令,拿过标注为常温的饮用水。她一点一点费劲地往嘴里抿,虽然没喝出什么味道,但生命之源永远是最好的安慰,让她有种重生的错觉。
无论如何,活着就是希望。
孟宁语慢慢撑起上半身,病床也随之调整成适合半坐的角度。她看看这间病房,白色的墙壁,四周宽敞却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是熟悉的邵氏风格,干干净净,智能机械风。
这看起来应该也不是普通医院,里外似乎都很安静。
邵新总算干了点人事,他亲自拿纸巾给她擦嘴,又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背部可以靠在软垫上,直到她喝完水缓过神,他才重新开口问:“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吗?”
孟宁语盯着银色的金属水杯,连目光都不敢挪开,最终点头。
“你昏迷这几年,我大概查清楚了。”他看向一侧监控她脑部的仪器,随着她的神经波动,很快屏幕上各项数据不断起伏。他示意她只是检查恢复情况,但孟宁语很难冷静,他只好轻轻抚上她的肩膀,引导她回忆:“我知道你进了医疗院区。”
三年前,启新研究院确实惹了麻烦。
过年之后,围绕他们医疗院区的临床研究传出一些负面新闻,但只是小道消息而已,很难引发大众关注。邵新是个大撒把的领导,平日一头扎在科研里,管理上的琐事轻易不会直接捅到他面前。医疗院区的负责人是他的搭档,一位女同事,起初警方传唤过对方,一开始他们都以为不是大事,只是负面新闻才引起常规调查,根本没有意识到之后会被立案。
医疗院区针对所有的调查都尽力配合了,包括提交实验区域里的日志文档,但没过多久,警方仍旧要对院区采取强制关停。
“我知道警方调案有自己的规定,但突然下禁令对院区的影响太大了,所以那天同事急着找我,我一大早改时间赶回来……你应该也看见了,医疗项目事关重大,它和AI实验室不同,这里有很多封闭治疗的患者,突然被封,病人的疗程就必须中止,实际上存在很大的临床风险,而且院里的损失也不可预估,我们必须尽快开会应对。”
但邵新没有想到,市局的案子,竟然波及到了孟宁语。
她听他说完,大致弄清了为什么当天研究院里会出现反常情况,而且这么长时间下来,他肯定也知道自己当年的计划了。她提前准备过,清楚他在家里一向没有防备,所以轻易拿到他的最高权限,又通过保密的疏散通道进入医疗院区。
市局办案,一旦怀疑启新研究院有可能隐藏证据,那么邵新作为第一责任人,找他身边的人渗透进去暗访,无疑是常规手段。
孟宁语很快调整好情绪,如他所愿,回顾当天发生的事。
她记忆中的画面没有缺失,“我也是误打误撞进了办公室,根本就听不清你们在隔壁说什么,有个垃圾桶在门口捣乱,直接拉警报了。我当时偷偷摸摸太尴尬,满脑子光想先跑再说,结果又不认路,直接跑上五楼……”
“然后呢?”邵新的声音如同那杯水,不冷不热。
然后孟宁语说不出话了。
她没能控制住力气,忽然抬手直接掐住他的胳膊,身旁的人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示意她不要着急,慢慢说。
可她说不出口。
记忆中自己在窗口前被人袭击,出事那天的画面在脑海之中被加速快进。她记得自己根本来不及想清前后因果,就被邵新颠覆了整个人生。
此时此刻,那种毫无准备的恐惧感再度袭来,逼得孟宁语又看向面前的人。邵新的样子她绝不会认错,从十四岁到如今,将近十年的生活足够让人刻骨铭心,可她也确实在当天看清了凶手。
那个冬日的阴谋,现在竟然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自我怀疑,这种感觉无比瘆人。
而对面的人显然不知道她心里埋藏的阴影,目光平静如海。
到底是哪里错了?记忆里的人是他,而现在救她的人也是他。
孟宁语觉得自己一定把脑子摔坏了。
邵新看出她脸色不对劲,安抚着喊她:“宁语?冷静一点。”
她心里的窟窿越来越大,所有无法解释的惊疑和绝望一股脑涌上来,让她脱口而出想要质问,却又死死忍回去。
邵新皱眉,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在窗口的袭击,于是毫不避讳问她:“你记不记得后来停电了?那会儿你在五楼干什么了,怎么会坠楼?”当天确实发生过断电,造成医疗院区内的设备暂时下线,显然邵新在之后也没有找到相关监控。
孟宁语不肯开口,身后的仪器很快发出警示音,提示患者情绪过于激烈。
邵新伸手抱住她,低声说:“不想了,不管发生什么都过去了,不重要。”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只要你醒过来……宁语,只要你能醒,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哽咽着无法开口,又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撑在她脑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安全感突如其来,把她满心惊疑压下去,让她瞬间辛酸起来。
生活永远真实,在脑海中根深蒂固。
少女时代的孟宁语成绩不好,眼看高三,这样下去没出路,于是她接受邵新的安排,特意转学进他朋友的私立高中就读。
那种学校的孩子大多家世优越,而且正值青春期,人与人之间的恶意肤浅又可怕,甚至不问缘由。很快,孟宁语这种没爹没妈的傻妞,在女生圈子里被视为异类。
她在学校被人歧视,又是个不服输的野脾气,莽撞打架,一个女孩竟然能闹到浑身挂彩才回家。
邵新当时非常忙,他科技公司的业务发展迅速,自己也有了新的兴趣,正在筹备成立研究院,试图进行AI技术和医疗融合的研究,因此偶尔才能回家。
那天他一开门就看见孟宁语炸着毛,正在门后捶墙泄愤,脸上还带着淤青。
邵新匪夷所思地上下打量她,怀疑自己捡回来的不是孤女,而是只没进化完全的野猴子。
他开口问她:“你又打谁了?”
野猴子一听这话怒气值爆表,张牙舞爪地蹿过去,嘴里机关枪一样说出好几个敌人的名字,开始骂那群女生虚荣,骂完她才突然反应过来,瞪着眼睛和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被谁欺负了?”
“随便谁。”邵新指指自己面前的墙,赫然一个黑拳印。他们家里只剩几面没改装的粉刷墙,眼看厅里这一面已经被孟宁语刮下半层皮了,他冷静地继续说:“反正谁也没这墙结实。”
她一口气没上来,凶巴巴地嚷:“连你都欺负我!”
邵新莫名其妙,径自往屋里走,显然没琢磨出这话里的逻辑。
孟宁语没来得及还嘴,先看出邵新走路有点费劲。
承东市那一整个礼拜都没放晴,虽然从邵新下车到家门口没有几步路,但还是把他冻得关节疼。很快她又发现邵新捂着脖子,他外套的衣领也不挡风,连带着指尖都发紫。一看他在外边住的时候就没命熬夜了,休息不好,抵抗力越来越低。
孟宁语莫名鼻子发酸,心里憋着对他的担心,说不清道不明,反而更生气了。
她追过去,气得要往他身上蹦。
邵新一回头就撞见了动物世界,野猴子在线发疯,于是他下意识伸出手接着她,把人抱了个满怀。
孟宁语脑袋一热,死盯着他那张脸看。
邵新皮肤太白,瞳色也被衬得比常人要浅。他这样站在灯光下,竟然有些奇异的脆弱感,但男人的轮廓又很分明,只要他稍微有些动容的模样,就好看到惊心动魄。
野猴子在这一刻长出了廉耻心,她情不自禁开始走神,于是腆着脸,死活不撒手了。
邵新一愣,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他顺手拍拍她的后背,示意不要闹了,很快往后让一步,两个人之间隔开了一点距离。
孟宁语心里空落落的,手脚都僵着,好像冻坏的人是她。
再傻的姑娘也会长大。
邵新没搞明白她这算不算青春期的情绪波动,但大概能理解,女孩委屈,总想找人撒娇,他只好安慰说:“好了,我看看……你这点伤不会破相的。”说完他继续捂着自己的脖子,手也没比身上暖和多少,于是他倒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她看他脸上都没血色了,冲口而出:“天这么冷,你就不能多穿两件?”
邵新仿佛没听见,正好走到厨房。
他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无论是柜门还是抽屉门,只要让他拉开了,转身就忘。他鼓捣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出一个马克杯,又全程背对着孟宁语的方向,没顾上和她说话。
邵教授和正常人不在一个次元生活,只要把他扔进市井烟火,他的生存能力就全面清零。
孟宁语身上的校服脏兮兮的,马上任劳任怨去给他继续当丫鬟。
她跟在邵教授屁股后边替他收拾,他拿杯子,她就打开咖啡机,他泡咖啡,她就拿方糖,前后不过转头的功夫,孟宁语看见邵新自己去找水龙头了,他似乎又想洗手,于是她立刻开口提醒他,还是晚了半句。
对面的人直接把冷热水开错方向,一伸手直缩脖子。
她心里那股劲儿绷着,凑过去给他调水温,眼看他指尖的颜色越来越深,她想都没想,抓过他的手就捂在一起。
这下两个人离得更近了,她很快就觉出邵新整个人还拢着外边带进来的寒气,他浑身冰凉,在恒温的屋子里半天都暖和不起来。
她扭头关水,直接伸胳膊拥住他的肩膀,又伸手贴在他的脖子上。
邵新全程都没动,主要因为他靠在水池旁边的姿势似乎很省力。他又抬眼看她,忽然笑了,拍她的手,打算把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
孟宁语耳朵泛红,电视剧看多了,像个恶霸一样,强行控制住脆弱的高岭之花,还恶狠狠地堵他的话:“挺大岁数的人了,别矫情啊,你要是冻死,我就没钱上学了。”
他镇定自若地继续笑,上下打量她,指指她的脏校服说:“你这学看起来不上也罢。”说着他觉得她像个小疯子似的很有趣,于是难得抬手,给她揉一揉打架留下的淤青,还放低声音问一句:“疼不疼?”
他声线低,认真开口的时候,三个字都能说得颇有质感。
孟宁语年纪轻轻,受不住这样的劝哄,她马上错开目光,心跳都乱了。
邵新完全不自知,揶揄的话还在继续,摸摸她的头说:“你可真是小朋友,动不动就和小伙伴打架。”
话音刚落,她肿着嘴角微微一抽,眼睛就红了。
邵新实打实想不通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说实在的,后来连他的机器人都能理解自然语言了,他却一直无法理解孟宁语的脑回路。
那时候她满肚子辛酸,扑到他怀里开始哭,最后脸都哭花了,头发揉乱又粘在脸上,知道眼下丢人,她干脆破罐破摔,蹲在地上开始嚎,野猴子成精。
邵新啧啧称奇,很快打开冰箱,掏出两根香蕉递给她。
孟宁语啃着香蕉,警告他:“风大,出门记得戴围巾。”
“嗯。”
“你那条腿不好,别在外边长时间走。”
他摆手让她别唠叨,“有老闻盯着我呢,车接车送,不至于。”
“我肯定会好好上学的,学校里没什么,都是同学之间的小事……你忙你的,别担心。”
邵新又点头说:“不担心,就担心你伙食太好。”
她磨着牙把香蕉皮放在他脚边,等他泡完咖啡一步踩上。
他果然又忘了关冰箱门,多亏初代智能家电也很聪明,延时自动关闭。
孟宁语永远都记得邵新笑起来的样子,眼尾压低,浅色的眸子里会透出朦朦胧胧的光。外人眼里的邵教授是个科学怪人,只有她洋洋自得,以为自己见过他所有真实的样子。
那些琐碎的日子习以为常,所以才能念念不忘。
邵新在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所有童年缺失的安全感,在见到他之后,悉数补全。
后来她上大学,课余时间出去打工,就为了能买一条最好的羊绒围巾送给他。
邵新忘性大,就连院区的权限卡都能被他当书签用,但他却从来没换过围巾,也难为他没弄丢。
他戴着它很多年,以至于如今。
经年而后,这条围巾还在。
每次邵新伸手拥住她的时候,孟宁语都感觉自己那些年月白活了。就比如此时此刻,她连鬼门关都闯过来了,被他这么一抱,仿佛还是那个只知道摸爬滚打的小朋友。
他不知道她出神在想什么,安慰着告诉她:“我去叫人,一会儿要做检查,别乱动,先躺好。”
他说着起身要走,孟宁语盯着他的背影看,邵新长期用药,但如今走路四平八稳,看起来那些关节上的后遗症也好了。
病房陌生又清净,灯光冷淡,室温26°,但她总觉得四下冷清,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凉意。她想起这城市总是有风,于是和过去一样,习惯性地开口说:“多穿点,我现在靠你了,千万别倒下。”
“放心。”邵新已经推开门,忽然回头看着她笑,声音低缓,“这三年,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病房里只剩孟宁语一个人。
她安静下来,觉出精神不济,也说不出是哪里难受,脑袋里的神经像在跳蹦床,不光是疼,还怪异地兀自兴奋着,但她的身体着实跟不上,也没有余力多想,很快又睡着了。
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不清,直到病房门发出响动,有人进来了,她又重新睁开眼睛。
邵新不是医生,他需要找人来为她做检查,但眼前进入病房的人看起来只是一位女护士。身上穿着严谨的白大褂,还有口罩,从头到脚只露着眼睛。
孟宁语不认识她,但认识她身后的东西,一个“垃圾桶”从容地跟进来了。
那倒霉玩意已经更新换代,体型变得细长,动作更加灵活,但定位还是工作机器人,于是外形依旧像个桶。
孟宁语躺在床上翻白眼,看见它就来气,于是她和护士小姐姐套近乎,开口问:“它能听懂人话了?”
没人理她。
小姐姐比“垃圾桶”还寡言,一切公事公办。
孟宁语有点尴尬,问她怎么称呼。
对方完全不搭腔,冷静地站在病床旁,捧着电子病历做记录,显得非常专业。
反倒是“垃圾桶”自来熟。它欢快地凑近孟宁语,发出声音:“恭喜发财!”然后启动医疗程序,开始检查她复苏后的身体情况。
孟宁语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医院,应该由医生进行的常规检查全部被AI机器人取代了,她也只能躺着配合。
她在“垃圾桶”的安排下抽完血又查心电图,最后进行脑部脑磁共振检查,前后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让她无聊到只想和人聊天。
孟宁语开始喊护士,想和她说说话:“机器人是邵新弄进来的吧?这里有没有医生啊……我昏迷三年,就靠它做检查吗?”
她的小命就这么交给一个“垃圾桶”,未免有点草率吧。
护士小姐姐仿佛屏蔽了外界信号,一动不动站着,还是不出声,也不回答任何问题。
“几点了?”
这句对方听见了,抬手触屏,墙壁很快显示出当前时间,下午三点半。
孟宁语明白了,对方不是聋子,只是单纯不想理她而已。
她觉得奇怪,仔细观察对方,护士把口罩带得严严实实,完全遮住脸,一双眼睛非常专注,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开始逐项核对检查结果,没有任何沟通意愿。
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
孟宁语嘟囔着抱怨:“邵新去哪了?”
护士背对她,又入定了。
孟宁语确认自己说的是人话,越想越觉得对方古怪。她没办法,只能扭头看向“垃圾桶”,问它:“这里是什么地方?”
“垃圾桶”作为一个机器人,态度热情。它被设置成幼童的声音,所以语气欢快,此刻傻乎乎地回答她:“这里是医院。”
“废话。”孟宁语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什么医院?医生在哪里?”
它的声音一成不变,甚至有些雀跃,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欢迎来到新世界。”
这是孟宁语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它真该去迎宾。
她无奈提醒它:“我是问哪家医院,告诉我名字。”
它好像陷入了死循环:“请放心,这里是医院。”
接二连三沟通失败,人的情绪难免起伏,孟宁语感觉这破玩意根本就听不懂人话,越想越气。
“垃圾桶”尽职尽责安慰她说:“请保持冷静。”很快病房里响起轻缓的音乐,试图让她放松。
孟宁语彻底没辙了,一个大活人拒绝和她沟通,愚蠢的机器人又只知道完成工作,她干脆指着护士问它:“她是哑巴吗?”
“垃圾桶”脑袋上的灯光红蓝交替,似乎在进行艰难的运算,然后它欢快地发出声音:“恭喜发财!”
孟宁语无语捶床,干脆闭眼不动了。
“垃圾桶”效率很高,汇总完各项数据,孟宁语的复苏情况出乎意料十分稳定,神经系统恢复,脑部缺氧的情况也明显得到改善,核磁共振结果没有明显异常。
最后一步,病床旁边的电子臂挪动过来,为孟宁语打针输液,很快她就觉得困倦,意识又模糊起来。
病房里的音乐循环往复,她渐渐听出那是理查德的《夜色奇境》,而后她闭上眼睛,又记起这是邵新过去最爱听的一首钢琴曲。
有时候他会在家工作,睡得晚,书房里就会放音乐。无数个夜晚,孟宁语偷偷把门拉开一些缝隙,蒙着被子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伴随旋律入睡。
这曲子太熟悉了,勾着人的意识往下沉,仿佛旧日的一切都回来了。
病房里细微的动静越来越远,孟宁语挣扎在睡梦边缘。她告诉自己放松,却又不能完全睡着,发现有脚步声离得近,那个奇怪的护士小姐姐走过来了。
比起“垃圾桶”,人的冷漠反而像台机器。
孟宁语心里一动,感觉出对方走到自己床边,于是她摸索着伸出手,突然抓住对方的胳膊。
音乐陡然变调,随着她心底的讶异,毫无预兆换成激昂的交响乐,但她根本顾不上听,一碰之下才觉得心惊,她抓住的人身体毫无温度,触感冰冷。
对方明明有手有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孟宁语瞬间激动起来,身后的仪器发出尖锐的提示音,她的头开始疼,于是拼命说话追问:“你是谁!人还是机器?”
三年而已,这年头人鬼不分了。
对方很快甩开她的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解释,而另一侧幼稚的声音又响起来:“请保持冷静。”
“冷静个屁!”孟宁语逼着自己不要睡,头顶上的冷光灯刺眼,她想坐起身,但没有力气。
机器人头顶闪烁,迅速调整仪器上的各项数值,提示音生硬:“病人情绪过激,影响神经系统修复,目前采取药物助眠,无副作用。”
孟宁语扭头观察四周,病房里空荡荡的,墙壁上显示着时间和日期,很快随着她的目光调低分辨度,又变换色彩,试图在帮助她稳定情绪。
钢琴曲渐渐恢复,华丽典雅,轻柔地往她耳朵里钻,又成为某种暗示,强行把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孟宁语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质,于是深深吸气,试图保持冷静。她想和那个护士解释自己的行为:“对不起,你……你是从冰柜里钻出来的吗?”
对方目光毫无波澜,也没觉得好笑。她只是抱着胳膊,站得离病床更远了。
孟宁语说不出哪里不对,但连一首钢琴曲都透着违和。
病床旁边的智能设备飞快运转,古怪的护士调整好病房内的光线,她抱着电子病历保持沉默,全程眼神淡漠,一切都重归平静。
孟宁语十分不安,又追问:“邵新呢,他为什么没来?”
“垃圾桶”指引电子臂缓缓探过来,替她拉上被子。随后它挪动到病床另一侧,回答她的问题:“邵新教授正在工作,暂时由我接管病房。”
孟宁语好不容易醒过来,现在又快被这玩意气死了。
她躺着和残废没什么区别,不管有多少疑问也找不到答案,与其和机器人绕圈子,还是睡觉比较舒心,于是她不再挣动。
“垃圾桶”轻快的童音响起:“请安静休息。”
药物很快起效,孟宁语一头扎进梦境里,又回到了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