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丑:长缨——西海固,我的土地我的母亲

这里,有中国最年轻的山脉——六盘山,撑起了大西北的腰杆子;

这里,有山谷之中泾河南流——为丝绸之路东段北线指引了方向;

这里,有山中最险隘的大萧关——悬在关中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里,就是固原,宁夏的最南端。

据史料记载,固原“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堪称“天下第一军门”。《诗经》写道:“薄伐猃狁,至于大原。”固原,迎接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一统天下后的首次出巡;汉武帝为了巩固边防,向匈奴显示大汉王朝的强盛,25年六次巡视安定郡;唐太宗观马牧于原州;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明代掌管陕、甘、宁、蒙四省的三边总制驻扎于此。

1935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入西吉、出彭阳,在固原历时五天四夜。期间,毛泽东、张闻天、王稼祥等中央领导沿隆德县小水沟登上六盘山。毛泽东饱览六盘逶迤雄姿,凝望阵阵南飞的大雁,想到红军北上即将到达目的地,想到红军走过的艰难历程,展望革命前景感慨万千,脱口吟出《长征谣》:“天高云淡,望断南归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六盘山呀山高峰,赤旗漫卷西风。今日得着长缨,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

到陕北后,毛泽东挥笔写下《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然而,记载着中国历史光辉篇章的固原,伴随着中国革命伟大征程的固原,却也一直是中国最贫瘠落后的地方之一。

晚清名臣左宗棠在奏折中称其为“陇中苦瘠甲于天下”。1972年,这里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

固原,只是西海固的一个缩影。

宁夏的固原市原州区、西吉县、泾源县、彭阳县、隆德县,吴忠市的盐池县、同心县,中卫市的海原县,八个国家级贫困县,被统称为“西海固”。西海固的另一个名字是宁夏南部贫困山区。贫穷,是这里的代名词,“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天上没只鸟”的场景,曾是这里的真实写照。

“苦瘠甲天下”,为什么是西海固?

在宁夏回族自治区的五个地级市中,固原,是唯一不沿黄河的那一个。这里曾经十年九旱,大部分地区是一望无垠的黄土戈壁,千沟万壑寸草不生。土地贫瘠,加上风沙侵袭,农作物难以生长,西海固人只能靠耐旱的马铃薯活命。

西海固不缺历史,这里曾是丝绸之路过境地,传奇西夏诞生地,更是历代兵家必争地。

西海固不缺文化,厚重的中原文化、璀璨的伊斯兰文化、神秘的西夏文化、粗犷的草原文化、苍劲的大漠文化在这里交相辉映,谱写传说。

西海固不缺信仰。

西海固也不缺勤劳,不缺勇敢,不缺奋斗。那么它,到底缺什么?

一望无际戈壁,荒芜,苍凉。

一抹残阳如血,在沙地上缓缓坠落。

黄沙里的落日,躲在漫天的云彩里,仿若一个巨大的溏心鸡蛋,煞是别致,煞是好看。

牟应国站在萧瑟的山风里,遥望远方。落日将他印在地上的影子越拉越细,越拉越长。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仿佛看得到世界的尽头。

村口,有一个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固原市原州区开城镇下青石村。

下青石村可不是个普通地方,半山腰矗立的纪念碑证明着八十多年前那场丰功伟绩。毛泽东主席在这个村里,亲自指挥了著名的青石嘴战役。一场酣战后,红军缴获一百四十余匹战马,成立了第一支骑兵侦察连。

牟应国是青石村村民,几年前居住在下青石村三组的红沟梁。红沟梁道路不便、信息不通、收成不好,村子四面环山,地势坑洼,雨季时洪涝不断,旱季时干旱缺水,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村民为此苦不堪言。

可是,曾几何时,牟应国的世界没有往日的辉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他的乡亲们就被囚禁在这狭窄的土黄色里。远山是土黄的,高天是土黄的,狂风是土黄的,房子是土黄的,衣服是土黄的,人也是土黄的——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后都被风沙浸染成土黄,不论什么颜色的皮肤最后都被时间消磨成土黄。

年过半百的牟应国看上去有些老相,头发灰白,他的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沧桑,上半辈子的故事不用细细叙说,都写在里面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岂止是面朝黄土,他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曾经都是黄土。

这些年,一些有能耐的人逐渐搬离了大山。在牟应国眼中,幸福就是搬出大山。

牟应国在鞋底上磕了磕快要熄灭的土烟袋,几点火星从烟袋锅里冒出来,落在坚硬的黄土地面,转瞬钻入地下,不见踪影。牟应国使劲在消失的火星上踩下去,拧一拧,再踩下去,没有水的地方格外怕火。

厚厚的土布衣裳,让牟应国看起来像个黄土捏成的泥人。他摸了摸肩上搭着的褡裢,里面有一只陶碗,布满裂痕,盛满风雨,那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几百年来,这里出门的人都习惯随身带着一只碗,以便下雨时接水储用。几十年来,牟应国也习惯随身带着碗,每天出门如若忘记这个沉甸甸的褡裢,身上似乎就少了点什么。可是,好像今天不再需要这只碗了呢,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牟应国眯着眼睛,使劲望着,找着,找着,望着。他静静地望着远方的群山,他的上一个家曾经就在山上的一个土坯房里。如今,山上每隔几百米总有一处废弃的土窑洞,或是坍塌的土坯房,屋里早已空无一物,寂寞的空冷无言诉说着过去的日子。

牟应国生命里曾经坍塌的过去,也在远方的山上。

半山腰有一棵大榆树,树下就是他的家。大榆树根深,叶,却不茂,几百年上千年的极度贫瘠让植物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大树枝叶稀疏,根系深深地扎进地下,寻找活下去的水源,寻找活下去的希望。牟应国就是在那棵大榆树下出生、长大,在那棵大榆树下,安家数十年。其实,他的爹娘也是在大榆树下出生,爹娘的爹娘也是在大榆树下出生。牟应国的祖祖辈辈在这里安家度日,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山脚到山腰有四五公里。从山底爬到山腰他那破房子的家,需要十分钟;从山腰那破房子的家走到山下,需要十分钟。向山上运东西还能用牛拉,向山下拉车子只能靠人扛。

转眼间,牟应国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爹娘攒了点钱,四处找媒人为他张罗婚事。可是,大山里的小伙子,未来就那么狭窄,哪个姑娘愿意跟他一起过苦日子呢?媒人前后介绍了五六个姑娘,当姑娘一听说吃水要到几公里外的沟里去挑,再看看牟应国家山上那破房子,最后都摇摇头走了。就这样,牟应国年纪越来越大,最后同住在大山里的一个姑娘结了婚。

他曾经想,这辈子就这样了。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牟应国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干着。然而,十几亩贫瘠的山地带给他们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漫长的冬季,这里寸草不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还满足不了一家人的温饱。就这样,牟应国一把饭一把土养大了四个娃。夏天,河水漫过独木桥时,他得一手拎一个娃送去上学。

六年前,风调雨顺,种植的马铃薯大丰收,当年价格上涨,看着即将要变成钱的马铃薯,牟应国开心极了。虽然省道距离村里只有几公里,但村里通往外面的土路又窄又弯,大车进不来,如何把马铃薯运出去成了一大难题。

经家人商议,最终用架子车一车车往外运。村委会也组织人员对坑洼道路进行了填补,可经过一趟趟的转运,原本个大、饱满的土豆不是蹭掉了皮,就是被磕出了坑,品相难看,只能贱卖。“靠天吃饭、行路难、吃水难,无产业是制约发展的瓶颈。”牟应国说,为此,他只能外出打零工,每年收入仅四五千元,勉强维系家庭开支,想要让留守在家的老人孩子享受好一点的医疗、教育资源,他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牟应国从未想过有一天命运会在此改变。

2017年,开城镇对下青石村道路不畅、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三组、四组、六组村民实施移民搬迁,这让牟应国看到了希望。

2018年12月3日,是牟应国一家难忘的日子。一家人搬到了山下公路边的移民新村,新家是一座有三间明亮大瓦房的小院,水电路一应俱全,考虑到村民是冬天搬迁,镇政府还为每家配备了火炉、煤炭、棉门帘等过冬设施。这座总价14万元的房子,他只花了1.8万元,其余的都来自政府补贴。窗外,九头牛在新建的牛棚里哞哞叫。这座牛棚,当地政府补贴了1.2万元。他掰着指头算,一头牛一年就能长成,至少卖一万元出头。让牟应国高兴的是,家里娃娃长大了,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娃娃都很争气,老大、老二都开始挣钱了。

移民新村就像一个巨大的快进键,一下子就开启了牟应国和他的乡亲们的小康生活。牟应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再也不用担心房子的安全问题,娃娃上学也近了,自来水、电、网络入户。四米宽的村道两边还安装了路灯,村部前的文化广场上,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

到2014年,像牟应国这样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全村还有237户902人。经过异地移民搬迁、城区搬迁、危房改造,再通过金融扶贫贷款买进1200多头肉牛、1000多只母羊,村里面貌发生很大变化。

现在,所有的贫困户已经全部脱贫。

站在宽敞整洁的村道上,牟应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曾经,幸福很远,如今,幸福就在眼前。

“日子一下就美啦!”牟应国咧嘴,止不住地笑。

晚秋的红耀乡,洋芋汇聚成了绿色的海洋。

熊志忠握着两枚大大的马铃薯,在秋收的田地里奔跑着,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乡亲们在地里忙活,有些人已经将家里的腌菜坛子搬了出来。

腌菜也是西海固的一大习俗。

曾几何时,因为没有水,西海固的人就用刷子将菜上的尘土刷下来,然后直接腌制。

为了节约水,当地村民家家惜水如金,洗碗是奢侈的事情,吃了晚饭,主妇便用抹布直接将碗擦拭干净,摞起来,下次再用。天阴欲雨时,人们是不会躲在家里休息的。他们通常会穿上薄一点的衣服到地里,一边干活一边等雨。雨后回家,赶紧脱去衣服,把身体擦干,就算洗过澡了。

当地人把这叫作“趁雨”,一个“趁”字,透着心酸,也透着无奈。

西海固本来就不适合人类生存。1920年,雪上加霜的8.5级海原大地震更使这片土地生灵涂炭,当时地广人稀的西海固竟有二十多万人口消失于一瞬。

这里是西吉县——西海固的“西”,便是指这里。碧波万顷的西吉震湖,是海原大地震后形成的美丽湖泊,世界第二大地震湖。湖水荡漾,可是解决不了西海固人吃水难的问题。

尽管这里不适合生存,尽管这里日子凄苦,但是面对着国家的生态移民政策,有些人还是不愿意搬迁。在大自然创造的艰苦生存环境下,他们依然选择坚守,在这片属于自己的黄土地上,造林种草、固水治沙、荒山复耕……以自己独有的乐观和坚韧,就这样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着。在地方志里,“焦旱赤裸的远山”“千山万壑的旱渴荒凉”的历史记载数不胜数。

环境的贫瘠是显而易见的。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在这里进入尾声,巨大的山峰裸露着寒凉的脊梁,一座又一座山峰像被刀狠狠地切过,陡立着,裸露着,荒芜着。风,也像裹挟着许许多多把小刀子,一路狂歌,一路喧嚣,一路扫荡——穿过树林,削净了枝叶;掠过高峰,削平了山头。

贫困又是细微而具体的,比如饮水。一个村40多户人家,大部分都要去水沟里取水。夏天,为了不耽误白天干农活,天不亮就要去排队等。冬天,水沟结了冰,就得拄着铁锹上去,跪在冰面上,趴下用瓢一点点舀出来。

比如社会的空心化。在西海固,见到最多的是留守老人,夕阳下赶着羊群回家的老人,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的生活很简单,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衣,便守护一季寒冬,几片马铃薯、几块干馍馍,便是一顿美味餐食。

沙地里什么都不长,只有马铃薯能耐得住这般苦寒,一年四季,除了馍馍,就是马铃薯陪伴着人类。马铃薯又叫洋芋,在西海固地区有悠久的食用传统。红军长征抵达固原时,红25军还曾教会单家集老百姓做粉条,至今被称作“红粉”。艰苦岁月里,马铃薯填充着人们饥饿的胃,成为“救命蛋蛋”,却也成为贫穷的象征。

在这里,马铃薯既是主粮,也是蔬菜,更是生活。

然而,今年的秋天,好像格外不同。

一望无际的洋芋田,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格外开阔格外美丽。马铃薯田如万顷碧波,微风吹过,碧波荡漾。

熊志忠的脸上、身上都沾着新鲜的泥土,鞋子上还挂着新鲜的洋芋叶。他在小山一样的马铃薯堆里抓起两个硕大的马铃薯,脸上乐开了花:“今年马铃薯大丰收,历史上从没有过!”

这个秋天,熊志忠是这些年来最忙的。熊志忠家四百亩马铃薯喜获丰收。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地里,熊志忠的心里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今年收成好,即便请了二十多个人来帮忙,他也要亲自上手。

熊志忠是西吉县红耀乡小庄村党支部书记。农户们靠着马铃薯增收致富,熊志忠带着小庄村村民们所耕种的坡地更是三次创马铃薯单产全区最高纪录,被传为佳话。

过去的果腹之物,怎么变成今天的致富法宝?

熊志忠的答案有些简单:“有政府扶持,用科学理念种。”红耀乡位于西吉县西北部,这里高海拔、低气温,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自然环境恶劣,高寒干旱、土地广种薄收,村民们常年靠着几亩冬小麦和豌豆讨生活、填肚子,马铃薯亩产量从未超过五百公斤,只能算是农民勉强糊口的“洋芋蛋”“救命薯”。熊志忠想到,高海拔、低气温,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这些正是马铃薯生长得天独厚的优势。马铃薯在西吉已有300多年种植历史。问题是,如何让小小的马铃薯不再受气候所限,而是为人所控、保质增量?从2007年起,他就开始摸索,那年秋天一场雨后,他给自家地里覆了地膜。政府免费给农户提供地膜,可大家都嫌麻烦。熊志忠一着急,找人开着自家三台四轮车,加满油后把全村6900亩地都覆盖了地膜。

西吉严重缺水,用这种方式,小庄村地里锁住了秋雨,也就是锁住了水。来年春天种下的土豆,长势就旺了。熊志忠抓起一只洋芋:“你看我们种出来的,虫眼少、草眼少,外皮红润。为啥?我们琢磨多少年了!”

熊志忠可不是吹牛,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于2011年、2014年、2017年三次打破宁夏回族自治区马铃薯单产纪录,亩产分别达到5116.4公斤、6162公斤、6246.98公斤。一亩地收上万斤马铃薯,过去想都不敢想。2018年,熊志忠被自治区评为“十佳种植能手”。熊志忠将他的秘诀传授给乡亲们。村民们眼见心服,也都跟着他学技术学知识,如今熊志忠不用再自己给村民覆膜,他开了个回收旧地膜的站点,收多少旧的,就把政府补贴的新膜发多少给村民,种植、防污染两不误。

在熊志忠的带动下,整个红耀乡都重拾了种马铃薯的热情,今年全乡种了足足5万亩,整个西吉也都重拾了种马铃薯的热情,今年全县种了80多万亩。

除了像熊志忠这样的带头人给力,西吉在科学种田上下了苦功夫,从种子到种植,都有专家亲自动手或是指挥。西吉硬是把老作物种出了新模样,成为中国马铃薯的主要产区,被誉为“中国马铃薯之乡”。

朝霞染红了天际,秋天的风格外醉人。这天,熊志忠又起了个大早,他要安排今年马铃薯全国销售的事务。现在,西吉马铃薯的名气大了,红耀乡的马铃薯开始供不应求。

熊志忠从车库里开出他的三轮车,这些年他就是驾驶着这辆三轮车走遍这里的山山水水。山路崎岖,地面凸凹不平,熊志忠好几次被地上的石子颠得几乎要跳起来。路上,他见到了正在忙碌的权振堂夫妇。夫妻俩种了40亩马铃薯,今年预计能出产十几万斤,按一斤6毛5分算,今年收入能过十万元。权振堂开着收割机在田里驶过,收割机上的大爪子不时翻出一个又一个深红色的马铃薯,当地马铃薯大多是红皮,一个个新鲜的马铃薯躺在地里,像是一枚枚红宝石,散发着实实在在的馨香。

朝霞里,四辆满载马铃薯的大货车从西吉县红耀乡小庄村出发,迎着朝霞一路驶向四川、云南、贵州、陕西……

每天向四川、云南等市场发货100吨以上,连续销售5个多月。这些数字,都在熊志忠心里,他如数家珍。这几年,红耀乡小庄村的马铃薯连年喜获丰收,全村种植的5000亩马铃薯总产量1.25万吨,经过分拣窖藏反季节销售,在全国铺开了市场。尤其近年来,西吉调整发展思路,以供给侧结构调整为主线,聚焦市场需求调整产业发展思路,种薯繁育、淀粉加工、鲜薯外销、主食开发“四薯”并举,投入产业扶贫资金3亿多元,推动马铃薯产业向集群式、系列化、精深化发展。2020年,西吉县种植马铃薯80多万亩,总产量160万吨,总产值17亿元。马铃薯从昔日的“救命蛋”,发展成研发、种植、加工、营销、文化、生态为一体的现代农业全产业链,托起当地群众的小康梦想,科学化、规模化、标准化种植延伸到千家万户,成为当地农民增收致富的主导产业之一。

西吉县现有人口约50万,占了固原三分之一。西吉,是宁夏人口第一大县,也是宁夏最后一个脱贫摘帽的国家级贫困县——成绩来之不易。

现在村里富裕了,走出去的年轻人开始陆陆续续回乡创业。熊志忠说,他现在思考的是,如何进一步推动小流域治理、旱梯田建设,让西吉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与大自然抗争变成扎扎实实的成果。

轰——

轰隆——

轰隆隆——

低沉的云几乎要触及山巅,响雷在云端翻滚着,一道道闪电陡然间从天而降,呼啸着劈开抱紧的云团。

在天上酝酿了几个时辰的雨,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黄豆粒一样的雨滴打在大地上,砸出了一团又一团黄褐色的灰尘,很快地又裹挟着灰尘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泥点。凉凉的秋雨,带着深秋的讯息,打湿了枝头红艳的枫叶,打湿了路边金黄的秋菊,打湿了田野和田野里的农人。

披着蓑衣的农夫倒是不急着避雨,他们温柔地拥抱着这暴戾的雨滴,互相点头,心有灵犀:“这场雨一下,以后天气就该转冷了,记得加衣!”

马义杰的心里却无端地闪出了一句话:“真是天凉好个秋啊!”

年纪不大、身材壮硕的马义杰同当地的乡亲们一样,脸晒得黝黑黝黑的,脸颊上印着两团别致的高原红。

马义杰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看起来精神利落。“过去穷,加上咱们这又属于干旱区,老百姓从土里刨食,整日价想的就是多开荒多种点粮食。”想起过去,马义杰的脸上布满阴云,“到了秋天一刮风,满天黄土,衣服袖口和领口都是黑色的,哪里敢招呼这颜色?现在不一样了。”

这位年轻的80后,是泾源县新民乡党委书记。

泾源县位于六盘山下,泾水源头,因泾河发源于此而得名,素有“秦风咽喉、关陇要地”之称。

泾源是整个固原最不缺水的地方,去年降水量已经超过1000毫米,这数字已与南方部分省份十分相似。泾源县河流主要有泾河等大小河流16条,溪流343条,均属泾河水系。

如果说,因为有水,从面上看,泾源老百姓在整个固原生活水平相对较好,那么新民乡在泾源便可算是敢想敢干的“特区”。走进新民,大有“高呼天外客,此处有桃源”之感。

新民乡到处可见别致的盆景园区。马义杰站在秋雨中,打量着这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盆景。与西海固其他地区不同,马义杰思考的不仅是脱贫,还有致富。这些盆景便是他致富经里的得意之笔。盆景园区里遍是油松、云杉、樟子松,高高低低的微型树苗被钢丝扭成了千奇百态的造型,有的似云朵,有的似华盖,有的婉约如美人,有的豪放又像剑客。良好的降雨条件,让泾源从本世纪初开始,就将苗木作为支柱产业培养。脑子快、思路新的村民在尝到了树苗产业的好处之后,在干净整洁的房前屋后尝试种下各种从前没有种过的树。在这黄土高原之上,在泾源大大小小的村落,不时会看到一块块被围起的田地,地里种满了千奇百怪的树种。

可是,七八年前,这个支柱产业出现了滞销。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马义杰心里着急,2019年,世界园艺博览会在北京举办,马义杰跑去参观调研,发现在各省展馆中,到处都可见油松的影子。去陕西杨陵、曲江看,发现当地早把油松做成了景观树,造型越怪卖价越高。这些树种在泾源举目皆是,乡亲们还嫌弃这树种七扭八歪,担心卖不上价呢!马义杰眼前一亮,泾源何不就从种植油松盆景开始?

他掰着指头先算了一笔账,泾源的苗木,1.5米到2米高的卖十几块钱,再好一点的四五十块钱,但是做成造型,动辄成千上万元。

可问题是,乡亲们的观念陈旧保守,怎么说服他们?他暗暗地想,不是有句古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吗?马义杰决定先干起来,做个示范。他组织乡政府从老百姓手里收了一批树,请外地师傅来做造型,让本地一些护林员和青壮年现场当学徒,学着做造型。过去“大水漫灌”,房前屋后插空都种满了树,如今要开始做“绣花”功夫,向精细化种植要效益。

乡亲们嘴上不说什么,但是,马义杰的所作所为,大家早就看在眼里,盘算在心里。

贫困户禹三十在家一琢磨,从田里选了五十棵树,也开始做造型。自己不会,就请专家来指导。像这样的农户不在少数,大家伙手里都有几亩还没卖出去的树苗,万一这么卖能行,那可真成“摇钱树”了。

很快,新民乡的“摇钱树”长大了,第一棵“摇钱树”就卖出了单价三万元的高价,闻风而至的客户找上门来,同新民乡签订了三四千棵树的订单。

马义杰带领新民乡种出了“摇钱树”,整个固原都沸腾了。很快,固原着力选准适宜当地的“一棵树、一枝花、一棵草、一株苗”,用这“四个一”改变着这个西北城市只有云杉、油松、樟子松的面貌。从各地引来的树与花,只有在示范园里成功了,才向全市推广。从2018年开始,固原建成了57个500亩以上示范园,重点示范推广了86个新品种。

创新两个字在泾源随处可见,新政策赋能新知识新技能,从而造就了新的发展方式。

最让西海固百姓受益的,不仅是这里的百姓对于发展两个字的新认识,还有对于保护两个字的新理解。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观念指导下,西海固林区水源涵养能力大大提升,年降雨量增加,不仅让整个宁夏南部城乡都喝上了自来水,而且成为宁夏中南部引水工程的水源地,养育着陕、甘、宁三省区十三县一百八十多万人口。

请原谅

我至今羞于启齿

您干涸的肌肤仍衣不蔽体

请原谅

我于六年前一场毛毛雨里的走失

不是一个向母亲撒娇的孩子偷跑去玩耍

而是固执的留给了你背影

请原谅西海固

我至今

仍在梦里听见你寂寞风中吼响的大秦腔

看见你苍老的肌肤上干裂的尘霜

以及触到离别多年你依旧荒芜贫瘠的土地

你知道

在异乡的我

至今仍在梦醒之后

我仍想

想深吻你布满皱纹的额头

想吮吸你早已干瘪的乳房

想徜徉在你粗糙干旱的怀抱

西海固啊我的母亲

我的娘

我不想回头越走越远

却至今无法走出你的手掌

诗人李海宁在《西海固我的母亲》中吟唱。他对故乡贫穷的痛彻心扉,何尝不是贫穷故乡的真实写照?干涸的西海固,贫瘠的西海固,贫穷的西海固,千沟万壑的西海固。然而,上天并没有因为它的贫穷而对它有着独特的眷顾。

西海固留给李海宁的深刻记忆,也是西海固留给世界的深刻印象。

中国降水量地图上,有一条400毫米等降水量线,这是农耕文明的生命线。在这条横跨东北与西南的降水线两边,通常一边半湿润、一边半干旱,一边是森林、一边是草原,一边是种植业、一边是畜牧业……西海固地区大部分区域,都在这条线附近,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将原州区、西吉大部、彭阳大部划归半干旱区,隆德、泾源、六盘山划归为半湿润区。彭阳年降水量350~550毫米,属于典型的温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干旱造成这片地区缺乏植被覆盖,山坡裸露,风起时黄沙漫天。

在中国历史上,西海固是难以忘怀的存在。

一段残存明代长城遗址,静静伫立,讲述着这片土地的历史。强悍的风呼啸着,挟着天地的悲鸣,这是镇守边关的卧薪尝胆:“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这是沉吟在边塞诗的壮怀激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这是终生思报国的宏肆奔放:“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历史上的西海固,雄峰环拱,深谷险阻,果然一个设关立隘的好地方。

黄沙里的西海固,十年九旱,千山万壑,土地贫瘠,放眼望去,全是一望无垠的荒凉黄土。

自1920年海原8.5级特大地震以来,西海固这片土地就背上了洗不掉的穷名声。恶劣的天气、贫瘠的土壤、薄弱的底子,阻挡着西海固摆脱贫困的进程。

1982年,党中央决定实施“三西”(宁夏西海固和甘肃定西、河西)扶贫开发计划,西海固首开有计划、有组织、大规模“开发式”扶贫的先河。至今,漫长的战役已持续四十年。西海固人跟着党和政府,靠着勤劳与坚韧,硬是干出了今日这番新景象。

今天的西海固,已然变了模样。隆德、泾源、彭阳三县率先退出贫困县序列,2020年,西吉县也终于脱贫摘帽。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七十余年前,毛泽东带领红军在此发出振聋发聩的一问。而今,这问题在新时代不断有着新的答案。中国共产党人,带领一代又一代西海固人艰难探索,终于彻底摘掉了穷帽子,迎来了胜利曙光。

六盘山上,秋色渐浓。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六盘山下,红旗漫卷西风。长缨在手,终于得缚苍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