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站在塔顶,放眼眺望,仿佛整个上海都在他的脚下,心底不由生出一股豪气。
这里是大世界游艺场——上海的地标之一。六年前,由于每日需接受几万游客的践踏,原本的砖木结构已无法承受,于是游艺场的老板黄楚九斥巨资重建了一栋钢筋水泥的四层建筑,建筑在四层以上又竖立了四十八根圆柱以支撑六面四层的尖塔顶,使得建筑的高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五十五米,一跃成为上海滩最高的建筑物。
当时上海流行一句话:“不去大世界,枉来大上海。”
游艺场建筑主立面的两翼和与之相通的四层建筑形成一个扇形,扇形的背面还建有露天的舞台。阿弃所属的杂技团每天都会在这里进行表演。
“我找了你半天,怎么跑上面来了?”
阿弃转过身,瞧见了一个身长不足四尺的侏儒。
他的名字叫“王毡”,和阿弃同为杂技团的演员,擅长插科打诨,柴团长不在的时候,偶尔也会客串主持人。
“上来透透气。”阿弃对他笑笑,又去看风景了。
王毡没好气地道:“都快开演了,老爹把游艺场快翻了个遍都找不到你!今晚还有你的节目,快去准备吧!”
他口中的“老爹”正是杂技团的团长柴贵生。
阿弃却不以为然:“不是还有一个钟头嘛!急啥?”
王毡道:“你还得上妆呢,画脸不要时间的?”
“好啦,不要啰嗦了,我跟你下去就是。”阿弃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阿弃虽是魔术师,但扮相却是小丑,专门给来参观的孩子们表演各类魔术。他和王毡一样,在团内主要负责逗乐观众。与王毡不同的是,他还需要用颜料画上脸谱后才能进行表演,所以需要提前起码半小时做准备工作。
两人走下尖塔,来到了露天舞台。在舞台的后方,有一顶巨大的黑色帐篷,那是他们杂技团演出区的后台。帐篷入口立着一个五十岁模样的男人,正是团长柴贵生。他一见阿弃,立刻小跑上前,对准他的额头就是一记爆栗。
阿弃吃痛,缩着脖子嚷道:“老爹,用不着打这么重吧!”
王毡见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庆幸老爹打的不是自己。
柴贵生怒道:“你看看都几点了!快进去化妆!再过一刻钟,客人都要入场了!”
阿弃了解老爹的脾气,再多废话,恐怕还要挨打,只得灰溜溜地钻进了篷内。
与外界不同,帐篷之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有没有四肢、正在地上匍匐前进的“人彘”徐三,有长着巨大的形同乌龟的先天性黑色素痣的“龟人”贝先生,有因严重的真菌感染而导致大面积的皮肤变得坚硬的“树人”小曹,还有同一个躯体上长了两颗脑袋、正在练习相声的“双头人”黄氏兄弟。二十三位形态各异的畸形人集聚在这里,为今晚的表演各自做着准备工作,这形成了一幅十分诡奇的画面。
阿弃来到梳妆台前坐下,取出油彩和画笔,准备上妆。这时,有人走到他身后站定。阿弃从面前镜子里看见了那人的脸,那是一张如同猿猴般的脸,是团里的驯兽师毛妹的脸。
“毛妹”不是她原本的名字。可是在杂技团这种地方,真名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她患上了一种罕见的多毛症,从头到脚,甚至脸上也长满了十分浓密的毛发。这种疾病极难根治。即便用刀刮除脸上和身上的毛发,它们很快又会长出来。普通人很难想象,有着这番容貌的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的内心会有怎样的感受。
“听王毡说,昨天你和他一起去了静安寺路逛街?”
阿弃边说,边用毛笔蘸上白色的颜料,均匀地抹在自己的脸颊上。
毛妹笑了起来:“嗯!王毡哥还给我买了比安奇糕点店的奶油蛋卷。本来还想留给你吃的,但是实在太好吃了,我就都给吃光了。阿弃哥,你不会怪我吧?不过你放心,我打算过两天去四川北路的天鹅绒甜品店买他们的土耳其软糖,听说味道比奶油蛋卷还好呢!”
“我对洋食没兴趣。论点心,难道他们的能比咱们的好?北平的豌豆黄、杭州的荷花酥、广州的马蹄糕,那才叫好吃!”
“你对洋人的东西总是有偏见,我不和你争。对了,老爹说,这次上海的巡演结束后,请我们去汉口路派利饭店吃西餐。听说那里很高级,有腓利牛排、奶油葡萄鸡、花旗鱼饼,听上去都很不错!可是……”
毛妹正说得眉飞色舞,表情忽地暗淡下来。
阿弃放下手中的画笔,转过头去问她:“怎么啦?”
毛妹轻轻叹道:“你看,我们这副样子,恐怕会吓到其他顾客吧?饭店可能都不愿意接待我们。唉,还是算了。”
阿弃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他又何尝不知,这些来瞧他们演出的观众,无不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内心根本不尊重他们,甚至不把他们当成正常的人来看待。每次演出的时候,观众席上总会传来成人的笑声和孩子的哭声。有人指着他们对身边的人说:
“你看,他们多么恶心。”有人说: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怪胎?”
又有人说:“一定是相由心生。”
甚至还有人说:“还好我没长成这样,不然,我一定去死。”
毛妹见阿弃沉默许久,以为自己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忙道:“阿弃哥,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才都是瞎说的!你在我们之中是最正常的人。不,你和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
阿弃伸出双手:“这也算正常吗?”
两只手,各有六根手指。阿弃的左右手比正常人的各多出一根手指。因此,他变魔术的手速总比别人快一点,手法也更具隐秘性。
“阿弃哥,你别这么说。要是叫丽香姐听见,又要惹她不高兴了。”
“好了,那你也别说那种话了。”阿弃转过身,拿起画笔继续画脸,“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我们无法改变,只能接受它们。”
“道理我明白,只是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我是一个正常的女孩……”
“世上没有如果。勉强自己去做能力范围外的事,除了使自己痛苦,不会得到半点好处。还有,我们和外面的人不一样。要保持乐观,才能好好生活下去。”说到此处,阿弃用画笔蘸上赤色的颜料,在嘴角画了一条弧线,“来,笑一个!”
毛妹点了点头。
“对了,上次你教我的驱蛇术,我试了几次,还真的挺有用。”
阿弃看气氛有些凝重,换了个话题。
毛妹颇为自豪地道:“那当然啦。这可是我从一个印度师父那里学来的!只要香料的比例和笛子的声音配合得好,你让蛇做什么,它就会做什么。”
“说句心里话,要论驯兽的本领,天下没人能比得过你!”
“阿弃哥,你再嘲笑人家,我就不理你了!”毛妹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绽开了笑容。
两人说笑间,帐篷外又传来了老爹柴贵生的叫骂声。阿弃赶紧画脸。毛妹则吐了吐舌头,拿起桌上的鞭子,走开了。
阿弃才画完脸谱,便听见舞台上响起了锣鼓声,紧接着的是老爹的声音。老爹自是老调重弹,讲的车轱辘话的大意也就是:感谢各位衣食父母来捧场,穷苦人家小孩练就了一些本领,表演的俱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在此聊博列位看官一哂。
这厢老爹话才说完,王毡便登上舞台,走路跌跌撞撞,装出一副蠢样,还得摔上一跤,让观众乐呵乐呵。
果然,他脸一着地,观众就都轰然叫好,笑成一片。席中还有个洋人小孩,对着他不停喊道:“Monster!Monster!”还有人说:“这副样子,吓人倒怪!”
阿弃俯身从衣箱里取出戏服,给自己换上。他笑不出来,板着脸。但因为画了小丑脸谱,所以让人以为他一直在笑。
当阿弃穿好戏服时,老爹柴贵生从帐篷外走了进来,提醒大家记住自己演出的节目的顺序。阿弃被安排在第五个出场。在他之前,是毛妹的节目——降龙伏虎。
虎是真的老虎,但龙却不是真龙,而是一条眼镜王蛇。这节目瞧得观众心惊胆战,需要阿弃表演一些轻松愉快的魔术,调节一下情绪。
阿弃忽然道:“老爹,我想排在第六个。”
柴贵生不耐烦地道:“你搞什么鬼?”
阿弃解释道:“与其用魔术来平复观众的情绪,不如让他们欣赏丽香的水中舞蹈。不是更好吗?耗费大量精力之后,观众还是更希望能静一静吧?他们一个个筋疲力尽的,让我上台逗他们笑,难度实在有点大。”
柴贵生露出嫌弃的表情:“好好好,你总有理。那就阿弃第六场。丽香,你准备第五场。”他说话间,把目光转向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女孩。
“嗯,没问题。”
丽香笑着朝柴贵生点了点头,微笑的时候,嘴角现出两个酒窝。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只是一直坐在轮椅上,双腿被一块厚厚的羊毛毯子盖住。但这却丝毫无损她的魅力,只是坐在角落,整个人也会散发出一种娴静美好的气质。
阿弃瞥了她一眼,马上收回视线,不敢多看,心却不停地怦怦乱跳。他生怕丽香看穿自己的心思——让丽香的节目排在自己的之前,只是为了有时间能够欣赏她的舞姿。
伴随着帐篷外的阵阵哄笑声,一场场表演很顺利地进行着。毛妹的表演完毕后,终于轮到丽香出场了。观众席上,人人屏息凝神。毕竟有许多人是专程来看丽香表演的。甚至可以说,丽香是畸人杂技团的头牌。
能目睹真正的美人鱼,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舞台的中央放置着一口巨大的玻璃水缸,缸上罩着一块巨大的黑布。当柴贵生将黑布扯去时,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惊呼出声:“实在太美了!”
巨大的水缸里,丽香如同游鱼般在其中来回穿梭,十分敏捷。更令人惊叹的是她的下半身——那不是腿,竟然是披着鳞片的鱼尾。舞台两侧的灯光射在玻璃水缸上,将粼粼水波映照得十分明亮。水折射出的光线给整个表演增添了梦幻的色彩。
阿弃躲在后台,痴痴地看着游弋在水中的丽香,觉得她是水里的仙子、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就连“花国总统”都及不上她半分。
观众席上,有个女孩问她的母亲道:“妈妈,这是真的美人鱼吗?”
她母亲盯着丽香摆动的鱼尾,叹道:“应该就是了吧……”
实际上,丽香根本不是美人鱼,而是患上了美人鱼综合征的病人。
这是一种罕见的下肢先天性畸形的疾病。患者的两腿天生粘连,看上去很像美人鱼的尾巴。不过,大部分患者会缺少一些器官,因此一出生就会夭折,像丽香这样能活至成年的少之又少。此外,丽香的下肢还感染了一种被称为“鱼鳞病”的皮肤病,这让她下肢的皮肤上有鱼鳞状的痕迹,因此她的下肢看起来更像是鱼的尾巴。
丽香在水波荡漾的水缸中翩翩起舞。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可就在这个时候,观众席上的一个男人忽地立起,大步流星地朝舞台走去。这男人是个光头,满面凶相,体格十分魁梧,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短褂。他走近舞台时被站在台前的柴贵生拦了下来。
柴贵生对他道:“这位先生,表演还没结束,暂时不能上台。”
光头男指着柴贵生的鼻子骂道:“你们骗人!”
柴贵生很是奇怪,反问道:“我们哪里骗人了?”
光头男指向台上的玻璃缸:“这里面的分明是条人鱼,不是畸形人!你们既然是畸形人的杂技团,何以用美人鱼来欺骗大家?”
柴贵生一听,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与这人解释。他还未开口回答,就被这人一把推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光头男子推倒柴贵生后,还想继续前进。王毡见状,也上来拦他,可他是个侏儒,哪里是这彪形大汉的对手。光头男子抬起一脚,便将他踹飞。水中的丽香自然也见证了全过程,于是,停下了舞蹈,满面愁容地观察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阿弃可不蠢,一看就知道这人是来砸场子的。他见光头男子在上了舞台后拿起一张椅子,就要去砸玻璃水缸,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光头男子扑倒在地。
光头男子被阿弃扑倒后,两人便扭打在了一起,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双方的脸上,打得你来我往。众人见状一拥而上,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两人分开。
阿弃的体格虽然不如光头男子的健硕,但好在反应敏捷,所以脸上没挨几下。倒是光头男子的脸颊上中了好几拳,都被打出了乌青。
“娘个冬采!一群怪胎!”光头男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痰,“老子不会放过你们,一个个都记住了,等着瞧!”说罢,甩开两边劝架的人,离开了露天舞台。
其他观众见状,也知道表演被迫中止了。离场者有之,叫骂者有之,还有的嚷嚷着要退票。场面一度混乱到了极点。柴贵生只得安抚大家说:“今天所有的票都算我老头子欠大家的,过两天一定补上。”还不停向观众席鞠躬。等观众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游艺场的经理又来了。他听柴贵生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停地摇头叹息。
阿弃坐在地上,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血迹。
王毡凑过来问:“你没事吧?”
“不碍事。”
“没事就好,演出这么多场,从没见过这种人。”
“丽香没事吧?”阿弃不敢回头去看。
“她能有什么事?我看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你瞧老爹被那经理骂得狗血淋头,晚上指不定怎么训我们呢!”
“无所谓了,我们被训得还少吗?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王毡不解。
阿弃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还记得,这大世界的老板黄楚九为何要在此地开一个游艺场吗?”
“为了赚钱呗!”王毡脱口而出。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阿弃摇摇头,道,“最初黄楚九和一位名叫‘经润三’的商人合作开了一家叫‘新世界’的游艺场。这你总听说过吧?”
王毡点头表示知道。
阿弃接着道:“可是,经润三在新世界游艺场开业之前就死掉了,后由他的夫人汪国贞继承了股份。因为汪国贞经常越权干涉经营,所以黄楚九对她特别反感,最后只得退出新世界,另起炉灶,创办了大世界游艺场。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虽然同行是冤家,但各自做各自的生意,全凭本事抢顾客,可是据说黄楚九做了一件事,似乎惹恼了汪国贞。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此事不足为据。”
“他做了什么事?快说说!”王毡听得兴起,催促道。
“在黄楚九离开新世界游艺场后,汪国贞便着手扩建,购买了与新世界隔着静安寺路相对的地块,并计划在静安寺路上架设天桥,使两块地相连。但这一提议被工部局否决了,于是只得改建地下通道,以便游客往返。隧道都是用瓷砖镶砌而成,花费巨万。黄楚九见新世界的规模更胜从前,于是便指使手下的人放出风声,造谣说新世界的地下通道是黄泉路。这消息一出,新世界游客锐减,导致四五年间其亏损高达数十万元!我想,汪国贞一定怀恨在心,只是苦无证据,无法证明散布这些谣言的人是黄楚九。”
“地下通道怎么会是黄泉路呢?”
“你看啊,古人把南面称之为阳,北面称之为阴。于是,位于静安寺路南面的新世界就是阳世界,北面的就是阴世界。而连接阴阳两个世界的这个隧道不就是黄泉路了么?大家出来游玩,最忌讳触霉头了。”阿弃耐心解释道。
王毡听了,大手一挥,下了定论:“没跑了,这光头一定是新世界派来捣乱的!咱们这几天的表演,场场爆满,必惹得他们眼红!”
两人正说得起劲,完全没看见团长柴贵生已然来到了他们身后。
“你们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柴贵生声音低沉,显然已有怒意。
王毡头也不回,颇有些自鸣得意地道:“我和阿弃认为,这光头是新世界那边的人派来捣乱的!原因是……”
他话还未说完,头顶上便挨了一记重重的爆栗,疼得龇牙咧嘴。
柴贵生不再理会王毡,朝阿弃道:“你跟我来!”
王毡低着头,朝阿弃挤眉弄眼,大意是让他保重。柴贵生喜怒无常,教训起这帮杂技演员来,绝不手软。阿弃当然心里也有数,但自己犯错在先,只得起身,默默跟在柴贵生后面,朝帐篷内走去。两人行至一处僻静的角落,柴贵生才止住脚步,转身看着阿弃。他的眼神极为锐利,瞧得阿弃很不自在。
柴贵生低声问道:“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阿弃点点头:“知道。”
柴贵生又道:“如果刚才你下了死手,整个杂技团都会暴露。这种可能性,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不是想把巡捕引来,将我们所有人都抓进去,才称心?”
阿弃道:“老爹,不阻止那人,丽香就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当着几百号观众的面打死她?最多就是砸烂一口玻璃缸嘛。有什么大不了呢?如果巡捕来了,发现咱们这……”话到此处,柴贵生忽然顿住,抬头四下张望片刻,确定无人后,才道,“发现咱们这里一个个手里都有人命。你猜猜,咱们团里有几个能活着离开上海?你又有几个脑袋够让巡捕毙的?到时候,别说丽香,全都得死!”
“我下手有轻重。”
阿弃嘴上虽还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语气明显软了不少。
柴贵生沉下脸来:“有个屁轻重!我警告你,今后要是再发生这种事,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听见没有?”
“听见了。”阿弃的声音轻若蚊吟。
“还有,我不管这人是新世界派来的,还是旧世界派来的,总之都和我们无关。我只管自己人!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如何解决,由着他们。我们没必要节外生枝,插手别人的事。只要把这次的事情给办妥了,咱们就收钱离开上海,从此金盆洗手。”
听见柴贵生说出“金盆洗手”这四个字,阿弃心里微微一震,继而涌起一阵狂喜——终于可以不用再杀人了。
柴贵生瞧出了阿弃的心思,语重心长地道:“阿弃,自从跟了我,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情。这方面,我对不住你。有句话说得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在这个年代,能有口饭吃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个道理你懂吧?”
“老爹,我阿弃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十多年前,如果不是你把我从路边捡回杂技团,我恐怕早就饿死了。你教我本领,给我饭吃,比我亲爹还亲!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说杀个人,就算你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番话实是阿弃的肺腑之言。
当年他亲生父母嫌他手掌畸形,便将他遗弃。五岁的他只能以乞讨为生。柴贵生见他可怜,将他领回杂技团抚养。阿弃后来才知道:团里的畸形人大多是被遗弃的可怜孩子,柴贵生不忍见他们惨死街头而收养了他们,而柴贵生本人则是靠杂技团掩护的挂靠在黑帮的杀手。
乱世的杀手多如牛毛,单就上海滩而言,靠收人命过活的就不知凡几。但柴贵生和那些被青帮、洪帮的老头子们养起来的杀手不同。他枪法准,又会用斧头。最重要的是,乍看起来,他所刺杀的对象全像是遭遇了一场意外,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是被谋杀的。
成立畸人杂技团后,柴贵生的事业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高峰。首先,团内的大部分畸形杂技演员都被柴贵生训练成了杀手。他们以杂技巡演的名义四处替雇主们制造“意外”。他们收钱办事,绝不多问半句,慢慢地在江湖中闯出了名声。权贵们纷纷喊出高价,让柴贵生替自己排忧解难。可是收益越高,风险也越大。所以,干完一票就不得不换个地方,这样才能更好地隐藏自己,隐藏畸人杂技团。
虽然吃着这行饭,但阿弃的心里始终对此十分排斥,所以不止一次向柴贵生提议早日金盆洗手,认为光靠杂技演出的收益也能吃饱饭。起初,柴贵生对此不置可否,后来态度也开始动摇了。毕竟他们团在全国杂技圈里已闯出了一点名头,无心插柳柳成荫,因此没必要继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柴贵生见阿弃怔怔出神,便道:“怎么,你不愿意?”
阿弃回过神来,忙道:“愿意,当然愿意!老爹,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他不曾想到老爹会主动提出金盆洗手,自然是大喜过望。
柴贵生道:“我几时骗过你?”
阿弃笑了起来:“那最后一个目标究竟是谁?”
关于这个问题,柴贵生一时答不上来。他沉吟片刻,对阿弃道:“雇主还没有将下一个名单给我。不过应该就在这几天了。下周我们拿到钱,就离开上海。这次的数目不小,足够让我们这些人下半生衣食无忧。”
两人谈话刚结束,阿弃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毛妹和王毡。他俩的心思与阿弃一般无二,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兴奋之情也是溢于言表,还说等最后一票干完,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三个年轻人坐在空旷的舞台上,畅想着未来,想着今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阿弃远远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丽香,心想:“将来我就是她的轮椅,她想去哪儿,我就背她去哪儿。”丽香可能察觉到了阿弃灼热的目光,于是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一撞,吓得阿弃忙别过头去,向其他地方张望。
收工之后,杂技团成员回到了爱多亚路“汇源里”的一栋石库门房子。这里是大世界游艺场替他们安排的暂住地。
石库门房子最早是给独门独户设计的。但因上海房屋紧缺,所以里弄房子都经过了改造,增加了房间和楼层,以便能住更多人。通常是把客堂间向前扩展成前后两间,又把后客堂天花板的高度降低,使得后客堂顶上和二楼卧室之间硬生生多出一间房来。经过这种改造,单开间石库门的楼层面积起码大了一倍。一栋原本只能住八九人的房子现在可以容纳十五至二十多个人。
简单的洗漱后,杂技演员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休息。阿弃与王毡住在一间三层阁里。由于辛劳了一天,王毡很快入梦,鼾声如雷。而阿弃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还在想方才老爹对他说的那番话。
从此之后,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再也不用面对人在濒死时扭曲的面孔以及他们绝望且悲戚的眼神。
阿弃起身走到阁楼的窗边,在盛有凉水的铜盆里掬水洗脸。天花板很低,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必须要躬着身。盆里的凉水刺激着阿弃的皮肤,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心想,这下可好,更睡不着了。
就在此时,阿弃透过窗户的玻璃注意到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就站在窗下举头望着阿弃。他高高瘦瘦,穿着一身漆黑的西服,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捧着一顶软呢帽。在月光的映照下,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阿弃正满腹疑惑,只见那男人忽地向自己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楼。
三更半夜,这人究竟有什么事呢?
怀着满肚子疑问,阿弃匆匆披上一件外套就下了楼。尽管他放轻了脚步,但木质楼梯仍发出吱吱的声响,在静夜中尤为刺耳。
阿弃刚到门口,男人就迎了上来,并朝他拱手道:“弃爷,您好!”
近距离看,才发现男人的脖子很长,这使阿弃联想到了某种食草动物。此外,那人捧着软呢帽的五指撑开,乍看之下如同一只白色的蜘蛛。
“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借着月光,阿弃把这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更加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男人游目四顾,谨慎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此地说话不方便!我晓得个地方,十分安静,无人打扰。我的汽车就停在弄堂外。开过去用不了多久。”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这番话使得阿弃更加警觉了。
男人不紧不慢地道:“我是什么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等会儿要谈的事情,你绝不会想让柴贵生知道。”
说完,男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兀自挂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