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福特汽车飞快地行驶在马路上。夜里,车灯很亮。汽车如同一头闪着凶光的野兽,在夜幕下狂奔、低吼。此时的街道两边已没有行人,四下十分安静,阿弃的耳边唯有轮胎轧过潮湿的柏油路面所发出的异声,仿佛有人在车窗外试图绞干一块湿答答的抹布。
汽车停在了虹口的百老汇路,路边就是月宫歌舞厅。
高瘦男人下了车,随手将汽车钥匙递给了门口的侍者,让他泊车,自己则领着阿弃进了舞厅大门。推门而入后,阿弃见到门口有专门售卖门券和舞券的窗口:门券两元,舞券四角。门侍朝高瘦男人微微颔首,让开了一个身位,使他们可以走进去。
舞厅内部空间很大,一个由白俄人组成的乐队正在台上奏乐。
在上海,能拥有乐队的舞厅并不多,档次低一点的用的都是留声机。而乐队也有高低之分:菲律宾乐队声誉最佳,白俄次之,中国乐队又次之。
伴随着音乐声,摩登男女们结成舞侣,在舞场中翩然起舞,浑然忘我。
舞场边坐着的一排舞女,个个浓妆艳抹,静待客人给她们舞券,领她们上台去跳舞。王毡曾对阿弃说过:“去舞厅跳舞,千万不可‘摆测字摊’,那样可丢煞人也!不会跳,找个舞女‘拖黄包车’,这也聊胜于无。”阿弃听不懂,王毡跟他解释:“摆测字摊”是指初来舞厅的人通常不敢邀请舞女跳舞,只是呆坐一边,活像个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而“拖黄包车”则是男伴不会跳舞、需舞女来领的意思。此外,舞厅中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种未见过世面、花钱缩手缩脚的客人,他们通常被舞女笑称作“瘟生”或“丹阳客人”。
舞场的四周设有茶座,供应酒水饮料。高瘦男人将阿弃带到角落的茶座。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那儿,跷着二郎腿,正喝洋酒。他里面穿着淡黄色的衬衫,打着一根黄黑条纹的领带,袖口处露出一块浪琴火车头表。戴表的那只手垂在一旁,手指上夹着的卷烟正冒着烟雾。穿着打扮这样考究的中国人,就算在上海滩也是不多见的,况且他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
“赵先生,人来了。”
高瘦男人冲他尊敬地鞠了个躬。
赵先生把跷起的脚慢慢放下,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眼里只有阿弃,朝高瘦男人挥了挥手,像在驱逐一只苍蝇。高瘦男人会意,识相地退了下去。阿弃见了这一幕,心里反感极了。他讨厌这些不把下人当人的家伙。
赵先生从上到下把阿弃打量了一番,然后抬起夹着卷烟的手,指着阿弃:“你就是畸人杂技团的魔术师?”
阿弃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赵先生瞥了一眼他的双手,满意地点头:“我想的没错,世界上有你这种双手的人恐怕也不多见。”说到此处,他忽地朝阿弃招手,示意坐到他身边:“来来来,不用紧张,过来坐,要不要喝一杯?”还未等阿弃答应,他就取来一只空杯子,给阿弃倒了满满一杯。
阿弃站在原地不动:“你是谁?找我来这里有什么事?”
赵先生将卷烟叼在口中,双手拿起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阿弃面前,道:“想知道?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说话的时候,嘴里的卷烟一上一下地动着。
耳边的音乐忽然停止了,接着响起一阵掌声。过不多时,乐队重新又奏起另一段旋律。这次是舒缓的爵士乐。
“怕我毒死你?”赵先生笑了。
阿弃接过杯子,将其中的洋酒一饮而尽。酒很烈,像刀子一样狠狠剐过他的喉咙,然后又仿佛在胃里燃烧。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愿露出痛苦的表情。
赵先生取下嘴上的卷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同时也将杯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后,他请阿弃入座。
“你的表演,我看过几次,恕我直言,相当无聊。”赵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人们来看你们,并不在乎你们有什么技能。他们只是带着猎奇的心理来看一群怪胎。抱歉,我可能用词不当。但是我相信你也不是头一回听别人这么说了。”
酒精使阿弃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他用这双红眼死死盯着赵先生。他想知道,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家伙,到底想要什么。
赵先生又道:“所以说,这种演出迟早会叫人看腻。即便你们走遍全国,能卖得出票的城市也就这么几个,况且河南、山东那边,军阀还正打得天昏地暗。”
“你想说什么?”阿弃打断他道。
“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杂技团,找一份新的工作谋生?和那群怪胎成天混在一起,对你将来的发展,没有半点好处。”赵先生说着,又点起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阿弃看不清他的脸。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赵先生将烟灰弹在地上。
“像你这样的上等人,为什么特意把我叫来这种地方,劝我脱离杂技团?这件事,换作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的人,恐怕都想不明白。”
在酒精的作用下,阿弃脸颊发烫,感觉到一阵眩晕,不过思路还是清晰的。
“我刚才说了,你的表演,我看过几次。”
“所以呢?”
“你的身手不错。尤其是在表演扑克魔术的时候,真叫人眼花缭乱。我猜,这应该归功于你多出来的那根手指。”
说话间,赵先生伸出右手的小指,在阿弃面前晃了晃。
“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赵先生狠狠吸了口烟,吐出绵长的烟圈后,说道:“我就直说吧。小子,你应该知道,法租界里面谁说了算。是法国人。今天托我来找你的,就是一位有权势的法国人。”他见阿弃无动于衷,又加了一句:“逸园跑狗场,你听说过吗?”
“抱歉,我没听说过。”阿弃回答说。
辣斐德路、迈尔西爱路、亚尔培路和西爱咸斯路所围起的整个街区就是逸园跑狗场,它比“明园”和“申园”大得多。跑道近五百米,呈长椭圆形,在椭圆形长的南、北面建有看台。它里面同时还设有舞厅、酒吧、餐厅、旅社等,是上海最知名的跑狗场。
阿弃虽没去过,却也听王毡提过几次。
在这种跑狗赛中,场内通常有六条蛋圆形跑道,四面设看台,每次参加赛跑的狗为六条,分别身穿红、绿、黑、黄、蓝、紫色号衣,并且有各自的号码。开赛前,会挂出参赛的狗名。参加赌博者认为哪条狗可能跑第一,就买那条狗的跑狗券。
赵先生笑笑,道:“能够理解。像你这种小瘪三,没听说过也很正常。毕竟那里不是你这种人能去的地方。这么说吧,让我来找你的正是逸园的老板、汇源银行的创始人——法国人步维贤先生。他在福煦路还经营着一个赌场。当然啦,赌场不能明目张胆地开,所以做这种生意,必和公董局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弃听得有些不耐烦了,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着就立起身来。
谁知赵先生面色一变,蓦地从身后取出一把驳壳枪,指着阿弃的脑袋。
“急什么,先坐下,听我给你再讲一个故事。”
阿弃坐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福煦路的赌场是两年前开张的。场内的项目应有尽有。经营呢,也是一帆风顺。谁知,有一天,来了个不速之客,还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这女子赌到凌晨,直到面前码子成堆,才冷陌生头不赌了。我们算了一下,她赢了二十多万元。她去账房换了现钞,就回去了。我们开赌场的,不怕赌客手气好,只怕过路客赢钱,这叫‘硬伤’。我们本以为她不会再来,谁知过了两天,女子再度登门,结果又给她赢去十万。这一次,老板坐不住了,开始让人盯着她。”
“可我们明知道这女子出千,众目睽睽之下,就是抓不住她的把柄。咱们开门做赌场生意的,没证据也不能随便拿人。但一日日给她这么赢下去,只出不进,还要不要做生意了?于是,在老板授意下,我带了几个人,连夜跟踪这女子,打算做了她。”说到此处,赵先生干笑一声,显得很不好意思,“我也知道,这事情挺不光彩。不过,我们也无可奈何,谁让她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可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们去到她的住处,正准备动手,却扑了个空。屋里除了一张纸条,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什么纸条?”阿弃听得入迷,不由问了一句。
“按照纸条上的说法,这女子名叫‘黄瑛’,自称‘女侠盗’。她说赌场自开张以来,导致家破而投黄浦江之赌徒屈指难数,实在罪大恶极。这次只是给我们一个小教训,若继续经营赌场,会教我们损失更加惨重。后来我们多方打听,才知道这女子所用的手法乃是一种西洋魔术。有句话说得好:‘师夷长技以制夷。’要对付西洋魔术,还得请西洋魔术师来才行。可是我们四处寻访高手,却都不太满意。直到看了你的表演,总算找到了符合我们要求的人。”
“你想让我去你们赌场工作?”
直到现在,阿弃才算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赵先生收起手枪,插在腰后,拍了拍手。方才那个退下的高瘦男子提着一个黑色的皮箱走了过来,把皮箱放在桌上。他的白手套依旧很显眼。
“这箱子里全都是钞票,数额是你在杂技团耍猴耍一辈子都未必能挣到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留在上海替步维贤先生做事?”
阿弃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很尖锐,听得赵先生面露不豫之色,眉心紧紧皱成一团。
“你笑什么?”赵先生问道。
“没想到啊。”阿弃耸了耸肩膀,眉毛一挑,“没想到我这种怪胎还值这么多钱。”
“你嫌少?你还没打开看过呢。”
赵先生眉心拧得更紧了。
“当然不是。”阿弃连连摆手,“不用看,我都知道这里边的钱是我这辈子都挣不到的。可是我还是得向你那位法国老板道个歉。首先,我不会替洋人卖命,这个是原则。其次,我所属的杂技团很不错。虽然你说他们都是怪胎,很恶心,但我不在乎。我也是个怪胎,不是吗?况且在这座城市,更恶心的家伙大有人在呢!”
说完,阿弃就站了起来,冲赵先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开。
“站住!”赵先生大喝一声。
阿弃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他,眼中毫无惧意。
赵先生脸一沉,道:“帮我老卵?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他话音甫落,四面就围拢上来一群穿着青色长衫、戴着黑色软呢帽的喽啰。他们少说也有十多人,手里都持着斧头,一张张脸上均没有一丝情绪。阿弃见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他袖口藏了把匕首。但是如果真打起来,他能否安然脱身,还是个未知数。
赵先生也站了起来,怒视阿弃:“你知道上一个拒绝步维贤先生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耳边的音乐忽然停止了。舞场上的男男女女四散开来,又换了一批上去。乐队的成员们互相递了个眼色,随即开始演奏另一首曲子。
阿弃回视赵先生,面无表情,也没有回答。
赵先生忽然笑起来,仿佛刚才的愤怒只是一场表演。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戾气,说话声音变得有些嘶哑:“青帮的老头子和步维贤先生关系很好。在这种地方,让一个人消失不是什么难事。我劝你考虑考虑清楚。”
阿弃转过脸,像是没听见般,自顾自往舞厅大门的方向走去。
那些持斧子的喽啰纷纷把目光投向赵先生,希望他给一个指示。只要得到他的首肯,哪怕他只是眨一下眼睛,就会立马让阿弃命丧于乱斧之下,死无全尸。
赵先生却无动于衷。他只是目送阿弃慢慢走开,直至背影消失在门外。
月宫歌舞厅内依旧热闹非凡。
在弄堂里连续拐了好几个弯,又在转角处掩身听了片刻,阿弃才确定没人跟踪。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大部分人都已入眠。为了不被赵先生的人跟踪,他专挑小路走,越安静越好,这样就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以便做出反应。现在想来确实有些后怕。如果动起手来,阿弃的身份恐怕也会露馅。
自己一个人出事,倒也罢了,若是连累了杂技团的其他人,那可真是罪孽深重了。到时候赵先生一定会起疑心:一个普通的杂技演员何以有这般身手?从而怀疑他的真实身份。这样顺藤摸瓜,迟早会查出畸人杂技团并非普通的杂技名班。说不定还会把这些天发生的案子都算在他们头上。尽管杂技团里的诸位均身怀绝技,但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要是惊动了上海的黑白两道,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阿弃心想:“这一切总算都要结束了。老爹答应过,干完最后一票,就金盆洗手。杂技团彻底洗白,去做正当的生意,再也不用走南闯北地赚黑钱了。到时候大家都在一起想演出的就继续演出,不想演出的可以拿一笔钱去做买卖。等生活安稳之后,就拜托老爹为我做主,把丽香许配给我。我会答应老爹,一辈子对她好的。”
想到这里,阿弃不禁傻笑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爱多亚路,忽然听见一阵喧闹,紧接着瞧见一群人围在他们所住的石库门弄堂前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这些人一个个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有的困痴懵懂,有的穿着睡衣,还有人裹着被子站在那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阿弃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加快脚步,朝那群人走去。
他走到那位裹着被子的男人身旁,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男人撇撇嘴道:“烧死掉人嘞!”说着用手朝弄堂里一指。
阿弃心头一震,忙拨开人群往里挤去,果然看见浓烟腾腾,鼻腔里钻进一股浓烈的焦煳气味。火势看来已被控制住了,但烈火所释放的热浪还未散去,阿弃只觉得脸颊发烫。
他粗暴地扒开人群,往里面走,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畸人杂技团所住的那栋楼已被烧成了炭黑色,黑烟不断从天井涌出,透过窗户还可看见室内有些微弱的火光闪耀。楼下许多揣着水枪的消防队员正在往窗户内喷水。有些队员身上穿好了厚厚的防火服,正准备进入楼道搜救。阿弃不顾危险,准备冲入楼道,却被几个消防队员拦下。
“人呢?逃出来几个人?”阿弃挣开他们的手,冲着一位年长的消防员问。
“火太猛了,楼道又挤,估摸都闷死了。”那人随口答道。
“不可能,不可能。”阿弃魔怔地盯着那栋已被烧焦的石库门建筑,“我要进去,一定还有人活着。你们为什么不从窗户进去救人?”
“巷子太窄了,扶梯车开不进来。”不知谁回了一句。
其实当时上海的消防设备算得上是非常先进的。不论租界的火政局,还是华界的救火联合会,都配备了新式的救火车。但由于石库门弄堂特殊的“一线天”结构,处于汇源里的小支弄,只有四尺半宽,大型的泵浦车和扶梯车都无法参与救火。况且火政局接到通知时,这里已经烧了十多分钟。在如此长时间的高温燃烧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幸存者的。
阿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整个人无法动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这场灾难来得太突然了。如果自己不是被赵先生的人请去,或许也会在半夜里惨遭烈火焚身,死在这里。他想起了那些丧生于火场的人:老爹、丽香、王毡、毛妹、小曹、贝先生……他们一个个都是自己的家人。
彻底蒙了,一点也哭不出来。
消防队从他所住的石库门建筑中找出了二十三具尸体。巡捕根据阿弃的描述一一确认了死者的身份。认尸的时候,阿弃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碳化的黑色人体就是他的家人。明明下午还在一起说说笑笑,怎么转眼间都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个矮小到不正常的焦尸一定是王毡,而两条腿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的应该就是丽香。
丽香。
见到她尸体的时候,阿弃没有情绪地立在那里,仿佛这只是演出前的一场排练。
“起火的原因,暂时还无法知晓。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很有可能是打翻油灯后引燃了被子中的棉絮。”巡捕告诉阿弃,“调查的具体结果,到时会通知你。”
大世界游艺场也接到了巡捕房的通知。游艺场在震惊之余立刻发布通告,取消了后面几场畸人杂技团的演出。许多预售出去的门票也被紧急召回,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失。火灾发生后,好几家报纸的头条都报道了这次意外,提醒大家要小心火烛,牢记六年前城隍庙两次大火的教训。文末还配上了如何从火灾中逃生的内容。
第二天上午,阿弃来到大世界游艺场,领回了放置在游艺场的演出道具。由于畸人杂技团并未按照合同约定完成所有的演出,所以演出费用也比之前谈妥的少了许多。不过阿弃已经不在乎了。他们愿意给多少,他就拿多少。至于那些演出道具,则折价卖给了大世界游艺场。这些东西,他也不再需要了。
拿到演出费后,阿弃口袋里算是有了一笔小钱,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住处问题。他在宝善街的会乐里租了一间亭子间,每月七元,暂时安顿下来。会乐里由一条主弄和四条支弄组成,里弄开满了妓院。每到夜里,弄堂里总是有来来往往的嫖客和妓女,环境可以说是非常糟糕的。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租金不高。阿弃手头钱不多,没有太多选择。
火灾发生后,阿弃就把自己锁在租来的亭子间内,没有出门,每天只喝一点水,饿极了才吃两块饼干。终于到了第三天,他才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他不知道为何前两天没有流泪,大概是因为拒绝相信火灾真发生了。而此时,他彻底接受了整个杂技团的人都已死亡的现实。泪水如泉水般涌出眼眶,止也止不住。他在世界上忽然举目无亲起来,一个熟悉的人都没了。这种孤零零的感觉,前所未有。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阿弃被世界抛弃了。
颓丧的日子过了一周,阿弃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说洗澡,就连头发也没梳过,乱糟糟的一头脏发如同疯长的野草。
就在这一天,一位不速之客的来访彻底打破了阿弃“平静”的生活。
这位来访者姓张,是火政局的火灾调查员。他三十岁模样,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丝丝分明,鼻梁上架着考究的眼镜,与邋里邋遢的阿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坐定,阿弃起身想给张调查员倒一杯水,却发现热水瓶破了,于是道:“我到楼下去接点热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张调查员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说完就走。”
他从带来的棕色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从中又抽出几张纸来,递给阿弃。阿弃接过,横竖看了几眼,却不明白上面写了什么。他从小就随着老爹走南闯北,没上过学,更没系统地学习过国文,认识的字屈指可数。
张调查员见了阿弃的神情,就猜到了七八分,便解释道:“这是汇源里火灾的调查报告。火灾现场的消防员之前的判断是油灯导致火灾。他们也是这样对你说的,是不是?”
阿弃点头。弄翻灯油而导致走水的事,他小时候也见过。
张调查员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去了一趟现场,发现并不是这样。这次汇源里发生的火灾,有很大……不,肯定是人为纵火。”
听到这个消息,阿弃耳朵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敲击锣鼓一般。很快,他感觉周身的血液从四肢百骸直冲脑门。
见阿弃的脸涨得通红,张调查员忙道:“请不要太激动。我知道这消息确实有点……不过,我相信巡捕很快就能抓到纵火犯。”
“你确定吗?”阿弃语气很重。
“什么?”张调查员没听明白,多问了一句。
“你确定是有人纵火,烧死了他们?”
阿弃额头上暴起了青筋,但还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张调查员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地道:“楼道里的焦痕非常严重,但那边并没有易燃物。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此处泼洒了煤油。泼洒的路径也很明显,直通杂技团演员的各个房间。”讲到此处,他略微顿了顿,才道:“换言之,纵火犯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为了取他们的性命。”
阿弃低着头,一言不发。
从张调查员的角度,是瞧不清他的表情的。他的整张脸像是深埋在黑暗中。
“谢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弃才开口打破沉默。这两个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一般。
张调查员冲他颔首:“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请你节哀。”说完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是谁放的火?巡捕房能找出来吗?”
阿弃也起身与他平视。
张调查员盯着阿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对眼前这个男人是说真话还是假话。最终,他吐了口气,下定决心说道:“讲实话,这种案子,除非受害者是社会名流或政界要员,不然租界警务处是不会重视的。对洋人来说,死几个普通人算不上什么大事,没必要浪费警力。”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说辞伤害了阿弃,他忙补了一句:“对不起。”
阿弃点头:“我知道了。”
张调查员伸手在阿弃的肩头拍了拍,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权当是在安慰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
阿弃一屁股坐回了原处,脑子乱成一团。原本以为的意外竟是一场谋杀,可纵火犯究竟是谁指派的呢?难道是在被他们杀死的那些权贵的圈子中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做出反击?不可能啊!他们的所有刺杀行动都是在老爹的指导下进行的,不可能出任何纰漏。
正当阿弃苦思冥想之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抬头,看见刚离开的张调查员竟又折了回来。他脸上的表情,此刻与离开时完全不同,从同情变成了坚毅。
“我想了想,这么做可能违反了规定,但还是要告诉你。”他严肃地说道。
阿弃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张调查员清了清喉咙,用一种极为缓慢的语速说道:“火灾发生之后,除了我们火政局,巡捕房也派人专门去汇源里走访调查。他们发现,在火灾发生之前,弄堂里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在起火房屋前不停地来回走动。”
他没说是谁看见的,按常理推断,应该是汇源里的居民。
阿弃听了之后,有点泄气。他道:“那晚有个人来找我。你们说的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应该就是他。”他想,赵先生派来的半夜来找他的人,可能被弄堂里的居民误以为是纵火的人。
张调查员顺口问道:“来找你的人是什么模样?”
阿弃把赵先生那位随从的样貌详细地向他描述了一遍,包括那人的西服颜色、手中软呢帽的式样,甚至连他戴的白色手套都没遗漏。
张调查员听了,沉吟片刻,然后抬头对阿弃道:“你说的这位和巡捕要找的那位,恐怕不是同一个人。”
这显然出乎阿弃的意料。如果不是赵先生的随从,那这人的纵火嫌疑就非常大了。毕竟没人会闲得没事,在别人家的弄堂里走来走去。
张调查员最后说的话,彻底唤醒了阿弃的记忆。
“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是个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