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市卧牛县郊外有座山叫寒山,寒山上有座寺庙,就叫寒山寺。
卧牛县的寒山寺和姑苏城外寒山寺颇有渊源,据说是当年姑苏城外寒山寺中一位游方僧人流落至此修建而成。那是一位真正的苦行僧,圆寂前告诫弟子,本寺只可修缮,不能扩建,但求瓦檐陋墙,不求高宇广厦,香火不灭足矣,不求鼎盛。
庙中住持秉持祖训,于荒山黑水中勉强支撑,代代如是。由于地处荒僻,规模简陋,竟然躲过历代浩劫,默默蛰伏千年之久。这一天下了一场大雪,寺中僧人听到庙宇中柱传来隐隐的断裂声,便将佛经典籍装箱搬出,借宿在离寺庙最近的半山腰那户民宅中。
僧人道,那台柱裂时,声如高僧圆寂前的梵音祷祝,有大音希声的境界,世俗中人难以察觉。山下村民都说和尚反应过度,神经过敏,因为那寺院在山脚下看去依然庄重肃穆,和往日殊无区别。但是第二天醒来,竟发现庙宇果然塌了一半。
三天后雪停了,僧人到山下村落来求告,说寺院重修在即,有些事要请村民帮忙,工钱按日结算,县宗教局已经同意他们的请求,天晴后即可动工。村民个个都笑僧人虚伪,平日里连电灯都舍不得开,原来这么有钱。僧人合掌解释,全靠山腰上的甘居士捐赠善款。
山腰上的宅邸是两年前建成的,但里面住了人也是这半年的事,直到现在,山下乡民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姓甘。
人力财力到位,庙宇重修进展得很顺利,不出个把月,便初具规模。四周用毛竹搭好的骨架上,建筑工人给外墙刷漆,干完一天的活儿,山下的孩子就会偷偷溜上来,爬上爬下练轻功,这一来,就出了事。
有个小孩从毛竹架上摔下来,头先落地,休克了过去。他的家人拽着和尚的僧袍要他赔命,和尚说送医院,只是缺少交通工具,寺里面买面食菜蔬用的三轮车速度太慢。情急之下,一个和尚忽然说道:“不如去找甘居士想想办法。”
一干村民终于名正言顺地进了山腰的宅邸,把甘居士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在见到甘居士真人后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其实早就见到过他。天还不算太冷的时候,他经常在离山下村庄不远的水库边钓鱼,戴一顶起了毛圈的草帽,挑竹篾编成的鱼篓子,穿灯芯绒面的布鞋。更让人惊喜的是他还有间车库,里面停了辆车。
有车就好办了。
但是甘居士挥了挥手说:“不能开车,开车太慢。”
他叫大伙儿不要慌,然后打了个电话。出事孩子的母亲以为他敷衍了事,坐在院子地上边哭边骂,擤着鼻涕,扬言要上山顶拆庙灭佛,此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甫出,天空中便如同神祇降临般传来轰鸣。
那是一架螺旋式民用小型直升机,就那么越过山头,轻巧地落在了院子外面的空地上。医生和护士下来用担架抬走了孩子。
那个孩子得救了,所有的费用都是甘居士负担的,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寺庙是他出资筹建,如果他享受了荣誉,那也要承担引发的不良后果。被救孩子的母亲送去了两筐土鸡蛋,回到山脚下对邻居说,甘居士收下了鸡蛋,但按照市场价格给了钱,看得出来他不差钱。
这个消息完全勾不起人们的兴趣,他们需要更深一层的,也就是说大伙儿都不知道的。被救孩子的母亲说,她故意把鸡蛋送进门,看到桌子上有抄了一半的楷体《心经》,最后的行书落款写着“弟子甘明水敬书”。
甘居士原来名叫甘明水。
还有,传言是真的,甘明水应该是个鳏夫,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张遗像,应该是他的先室。
甘明水五十岁不到,精力充沛却吃斋念佛,这件事成了寒山脚下最时兴的谈资。村民离开寒山去往卧牛县城,或者去往更远的金河市,就会带回关于甘明水的消息。诚如大家猜测,甘明水的确是一个成功人士,曾经掌管了全省最大的煤矿开采公司,公司现在的总经理是他的小舅子。他到寒山隐居,原因就是他大半年前妻子过世,悲痛之余,又被嫉恨他的同行竞争对手设计陷害,这才心灰意冷,离群索居。
近水楼台的村民们去做甘明水的思想工作,趁年轻再找一个吧。村子里虽然没有般配的对象,但各家各户都有在大城市中开枝散叶的年轻姑娘,保证家世清白守身如玉。甘明水统一拒绝,从不厚此薄彼,他说自己太老了,怕委屈了那些女孩。
哪有男人不喜欢年轻女孩的道理?于是继续打听。又有消息灵通人士回来说,甘明水在年轻女孩身上吃过亏,所以才会如此谨慎。有个贱人敲诈不成,反告他强奸。警察后来查明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但于他名声有亏,他架不住各方压力,只好辞掉董事长的职务。
甘明水又出了一笔钱,给山下村庄升级取暖设备,并且山下村中无论是谁遇到经济上周转不开的难题,他总会解囊相助。村民受了恩惠,心中都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忽然有一天,先前被救孩子的母亲去了金河市一次,回来后炫耀说自己给甘明水报了仇。原来她打听到了敲诈甘明水的那个女孩是谁,特意去寻她,使出平生所掌握的最难听的污言秽语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这种报恩办法简单粗暴且形式新颖,便有人效仿。若是有人去市里,无论公事私事,都要忙里偷闲地在那女人家门前大骂一通。如此一来,大家心理上渐渐平衡,也就不觉得亏欠太多。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甘明水居然会不告而别。
据寒山寺住持说,事情发生的头一天,甘明水上山找他喝了顿酒。事实上那段日子他天天上山找和尚说话,和尚给他做斋饭,每日都要单独备下薄酒荤菜,供他晚上享用。甘明水总是喝到微醺才下山,夜晚山中漆黑道路崎岖,他却一点不怕,来去自如。
这一晚,他对住持说他遇到一件烦心事,他一手创立起来的公司,前段时间遇到了安全事故,他小舅子处理不当,很可能会有牢狱之灾。那小子根本就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成天就知道泡在女人堆里,抓了也就抓了,但更严重的是企业也面临着损失,董事会强烈建议他回去主持大局。
“什么主持大局,就是收拾残局。”他说。
“别人的残局,跟你何干?你要把《心经》多抄上几遍。”住持劝他,“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说放就放,谈何容易。”甘明水苦笑,说到那家煤矿公司是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好不容易上市时,手旁的诺基亚响起来。
他只“喂”了一声,就没再说话,挂掉电话后,继续喝酒,但是酒兴衰减,那壶桂花酒只喝了半盏,不及他平素所喝的四分之一。住持邀他明日继续来喝,他说明日说不准来不来,但后天一定会来,然后就往山下走去。
后来的事,住持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