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下了公交车,没走多远,那种感觉又来了。
安晴朝后看去,并没有发现什么。排列着俄式建筑的广场上,寥寥的行人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全都走得小心翼翼。所有人都急于奔赴有暖气的地方,无暇看她。
可安晴偏偏有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就像有人在跟她捉迷藏一样。
调整好心态,她走进了广场东边的“古雅”餐厅。咖啡的香气浓郁,绸缎般柔软的灯光在各色琉璃器皿上浮动摇曳,烘托出暧昧而浪漫的气氛。围着白围巾的男士在灯下挥手,正是她昨天在相片上看到的那张脸。那张脸很白净,眉毛细长,下巴很尖,除了有几分阴郁,其他都还不错。
“你好,王先生。”她说。
“请坐,安小姐。”他的手笔直地杵在两人中间,像是不完成见面的礼仪就绝不罢休。安晴虽然非常排斥身体上的接触,但还是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他的手竟然比她的还冷。
“这个天,太冷了。”王先生在她杯子里倒满刚刚煮沸的红茶,红茶里泡了藏红花和桂圆,适合女人和像他这样体寒的男人。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拘谨的程度也刚刚好,并不显得做作和忸怩。
安晴的话照例很少,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王先生很好地控制了话题,没让她为没话找话而烦神。他说他在市中心有一套九十平米的三居室,父母都很健康,他有两个姐姐,都很有出息,一个在国外,一个自己开公司。他自己呢,其实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想找一个合适的人,与世无争地过一生。
“以后冬天你要是觉得冷,我们可以去南方。”他说。
“我其实并不喜欢跑来跑去。”安晴回答。
“嗯,听你的。”
还剩一半的茶皿在酒精炉上温着,茶香和咖啡的馥郁交织在一起,有些困人。该跟他说一说自己的想法了,安晴斟酌了好久不知道如何起头,只好说:“要不要再添些水?”
“不需要了,等一下我们去看电影。”王先生看了看手表,“票我已经买好了。”
“王先生,”安晴低垂着睫毛说,“你人很好,可是对不起,我实在是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怎么了?”王先生很平静,微笑着自我检讨,“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惹你生气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打算结婚,至少现在还没有。”
王先生没再说话,在安晴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并且跟他道别之后,才站起来挽留她:“不看电影也没关系的,先不要走,再坐坐吧。”
安晴又坐了回去,这是她第一次被挽留时答应下来,这意味着,她对王先生是有好感的,跟之前见面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但仅限于此。北方的夜晚来得总是很早,落地玻璃窗外的天色已经灰暗。她在王先生的沉默中佯装看表:“啊,我有事要先走,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王先生嘴角挂着生冷的笑,“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对不对?”
“我知道,你在民政局上班。”
“不要自欺欺人了。”王先生冷笑,“两个小时之前,我还在给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化妆,他的牙齿都掉光了,整张脸都瘪了下去,但是他的子女希望他看起来精神一些,所以我给他嘴里塞了些填充物。就像这样——”他把一块小蛋糕整个塞进了嘴里,使得整个脸都扭曲成了一种很怪异的形状。
他又说:“你能不能想象把手塞进死人嘴里,在他干燥的牙龈上刮来刮去的感觉?”
整个餐厅变成了一个熔炉,灼热的空气令她窒息。安晴端起了茶杯,想滋润一下干涩的咽喉,可想起这桌子上每一个物件都被这男人的手碰过,动作就变得无比滞涩。
王先生察觉到了她的小心,说道:“你嫌弃我。”
“我没有。”
“我有没有嫌弃过你?”王先生莫名悲愤地问,“安小姐,我听说你被人下药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她猛地站起来,拿起沙发上的包就往外跑。王先生抓住了她的包带,脸上的肌肉扭曲出诡异的纹理:“你凭什么嫌弃我?”
包带缠绕在王先生的手上,她只能丢卒保车,落荒而逃。门外骤冷的空气让她想起来,帽子、围巾和口罩都丢在了里面。
雪花不成规模地打着前哨,半空中飞舞的姿势诚然很美,落在地上的却无法捍卫清白,在脚掌的践踏下零落成泥。安晴逃向了广场旁边的公交站台,等着开往水泥厂方向的10路车驶过来。下班的高峰期,车厢里黑压压的人头使她望而却步,后面的人又挡住了退路,她身不由己地上了车,在人缝中勉强抓住了扶手。
车厢里的拥挤和封闭,很像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在大脑缺氧的眩晕中,她的身体像被千军万马碾过而千疮百孔。
她记起那个深夜,睁开眼之后,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酒店床上。
极度的慌乱和恶心,让她立刻洗掉了身上所有肮脏的痕迹。当意识到有些东西无法洗净,她选择了报警。
酒店的服务生说,那位被指控的先生确实是把她送进了房间,可是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出来了。这两分钟的时间,可能脱衣服都不够。
她不能提供任何证明,于是成了一个笑柄,所有人都得出相同的结论,她是敲诈不成才报的警,其目的也不过是私了。没有人相信她,就连父母对她那种感觉都持保守态度,他们总是怪她过于草率,自作主张去报警,如果事先跟他们商量,也不至于落到一无所获的境地。
现在那个男人死了,死在了冰封的河面上,这个世界变好了吗?安晴看着车窗外昏沉的街道,不知该逃往何处。
经过了三四站路,车上的人才稀疏了些。一个人从前往后准备下车时,一个趔趄压在她身上,手顺势伸进了她羽绒大衣的口袋。安晴感觉到了,却没有做声,因为她实在没有什么可被偷的。那只手在她空荡荡的口袋中停了不到半秒,果然抽离而去。
安晴摸了摸口袋,发现多了样东西。
那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河海公园的滑冰场,有你想要知道的死亡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