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宋简在梁中行家吃了顿年夜饭,就回局里值班。
那顿年夜饭是为了相聚,也是为了道别。
梁中行被撤免了芝县刑警大队副队长职务,年后将赴某看守所任副所长。他妻子白良菊唉声叹气,抱怨丈夫新单位离家太远,以前在县城上班就回家日少,以后来回更为不便,夜不归宿岂不是有更多借口?
宋简只好不断安慰她,公安局离家近,但是事情多,看守所离家远,但是事情少,两相权衡,其实梁队在家的时间是增多的。这样一说,他自己的郁闷也纾解了不少。
他知道梁中行是不甘心的,猎狗永远都是猎狗,就算是老了,也是只老猎狗,就算被豺狼虎豹给咬死,也绝不屑于看家护院。
腊月里在狐婆岭上的胡村开的那一枪,击毙了一个变态杀人犯,也干掉了这只老猎狗所剩无几的前程。在胡牌家后院墙角的披厦,警察发现了大量和失踪学生有关的物件,包括衣服、书包和证件。正在省里汇报工作的大队长邱长林接到电话,迅速将此事汇报给上级部门,市里头派出了专案组来到胡村,经过现场二次勘查,找到一把粘有干土的铁锹,通过对锹口泥土的分析,发现其中有血液的成分。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警察在胡牌家院子后面的一棵树下挖出了七具尸骸。
经过鉴证比对,七死一生,和报警失踪的少年人数完全匹配。
市精神病院专家医生的鉴定结果是:凶手胡牌主观而固执,敏感而报复心强,对周围的人缺乏基本信赖,意志过于坚定,心胸狭隘,有强烈的暴力倾向,属于典型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所以这是由精神病患者实施的连环杀人案。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胡牌和“狗街”上的凶杀案有关,死者鲍一丁和胡牌之前没有任何交集,胡牌的刀上也并没有死者的血迹。目击证人高文祥在见到胡牌尸体后,也难以确定他就是在他馄饨摊上杀人的凶手。
“狗街”凶杀案,竟然走进了死胡同。
被害学生的亲人都难以接受骨肉分离之痛,激愤难平,迫切要求一个说法。在这种情况下,刑警大队自然成为首当其冲的问责对象。
队长邱长林和副队长梁中行都被调离岗位,新队长和副大队长在节后会走马上任。
宋简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他在侦查时再细心一些,对屋子里的环境观察再全面一些,也许就能发现那个被塞进桌底的人质,梁中行可能就会把重点放在解救人质上,从而制订出更为合理的计划,而不至于在被动的情况下开那一枪。如果那个凶手不死,他的两个队长也许就不会成为泄愤的对象。他知道,两个队长唯一的心愿就是继续干刑警。
正月初七下午,宋简没有值班任务,打算出去走一走。
他想去找那个死里逃生的少年谈一谈。
那名被救下来的学生名叫庄生,住院治疗两个礼拜后于春节之前出院返家。由于市局的介入,宋简在他被解救后的第二天就没再见过他,但因为调查结果对内公开,也知道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据说庄生是在游戏室被嫌疑人骗走并实施了囚虐,整个过程并没有第三者介入,也就是说,没有共犯。
他骑着摩托车,来到了位于县城北门的老冷冻厂宿舍。
庄生的母亲开了门,迎着光眯着眼睛困惑地看了宋简好一会儿,随即露出生涩的笑容:“你好,宋警官。”
“郭阿姨,您好。没想到您还记得我。”宋简确实有些意外。事实上他们只见过一面,在她儿子被解救下来后送去县医院时,当时他穿着警服,现在穿着便衣。市局专案组下来调查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他只知道她叫郭素月,是老集体企业冷冻厂的会计。
“你们救了我儿子,我怎么会忘记救命恩人?只可惜连累了你们队长。”郭素月请他进屋,又低声请求他,如果庄生不是很愿意说话,还请不要见怪,这孩子本来脾气就犟,现在更怪僻了。
“要有一个过程,渐渐就会好起来的。”宋简安慰她,接过她端过来的热茶,快速巡视了一下屋内的环境。这个家被归置得极为整洁干净,只是略显阴冷了一些。案几上的青釉色观音瓷塑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一根檀香燃出的青烟徐徐上升,在天花板衍散开去,空气里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
“我听人说,檀香有镇静作用,可以缓解失眠。”郭素月续上一支香,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庄生能够活下来,一定是菩萨在保佑他,只是可怜了那些逃不掉的孩子,希望他们能够往生净土。”
“庄生人呢?”
“在房里看书。”
郭素月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去,在书桌前坐着的少年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庄生醒觉过来,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涣散地落在宋简的脸上,颇费了一些工夫才凝聚起来,露出惊惶的神色。
“这是宋警官,就是他救了你。”郭素月说。
“叫我宋大哥吧。”宋简想缓解庄生的紧张,笑着说,“我也才大学毕业刚满一年,比你大不了多少。”
郭素月离开了房间,宋简端详起了墙上的日本卡通画:“你也喜欢看《北斗神拳》吗?我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健次郎了。真想和他一样,消灭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坏人。”他故作轻松地比画了两下,目光继续在房间里寻索,想要找出可以引入话题的突破口,桌子上的一张合影引起了他的注意,照片上的郭素月旁边站着一个胖胖的男生,和坐在桌前的这个庄生判若两人。
一个人会经受怎样的折磨,才能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消瘦成这样?
“庄生,我是警察,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和你一样善良的人。”宋简省掉一切试探,坐在书桌旁的床上,从侧面看向他,“把那天发生的事,再跟我说一遍。”
其实在市局调查的卷宗里,已经详细记录了那天所发生的事。所有的口供都来自于庄生母亲的转述,庄生当时还在住院,身心条件无法支持在警察面前做完整而清晰的口述。
“其实那天……”庄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了头,却欲言又止。
“没关系,勇敢一点。”宋简鼓励他。
“那天,他叫我到他家的时候,我没答应。”庄生终于进入了正常的叙述中,滞涩卡顿,终究还是持续下去。
那天实在是一个巧合,他说。刚刚结束的一场模拟考试,他考了全年级第二,但是被第一名超过了十几分。这让他有些沮丧。他去游戏室只是为了发泄一下,哪晓得发挥失常,打了好几局也没闯关成功。一个在他身后观看的陌生人教了他几招,他居然立刻扭转败局,大获全胜。
花光了身上的钱,他准备回家。那个陌生人赶上了他,说自己家里有更好玩的游戏机,问他想不想玩。
那天晚上,郭素月正好要值晚班,给他吃晚饭的零用钱全部花在游戏上了。他很饿,肚子咕咕叫。那人说他养了很多鸡鸭,可以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来招待他。郭素月大概晚上十一点下班,他只要在此之前赶回家就行。所以,他犹豫了一番,就上了陌生人的小三轮车。
“是那辆安装了电动马达的小三轮车吗?”宋简问。
庄生点点头。
宋简在凶手的院子里见到过那辆三轮车,本是纯人力制动,组装了36V350—500W低速电机和其他配套设备后,变成了马力颇为强劲的电动车。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最起码需要一定的机械物理知识和动手能力。
庄生继续说,他没想到那人的家有那么远,竟然在山洼洼里面。一路上他要求了很多次下车,可那个人实在是很热情,说打完游戏吃过饭就送他回家。他就没能坚持到底。
在胡牌家里,庄生看到了所谓的“游戏机”——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黑箱子,下面有个洞口,可以容纳脑袋进入。胡牌给箱子插上了电,洞口就透出来五颜六色的光。胡牌让他把头伸进洞口,他没有答应,陌生人没有勉强,去了后面的小厨房,说要给他做饭吃。
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无聊,他把头伸进了那个黑箱子的洞口,除了一大堆彩色灯泡,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想把头缩回来的时候,脖颈那里被机关完全卡死,整个脑袋都被嵌在了箱子里,箱子固定在墙上,牢固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有一双手绕过了他的胸前,用绳子将他和身后某个坚硬的长形物体绑在一起,他的脖子被拉得很疼,疼到快要被扯断的时候,他被放了出来,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活动能力。
接下来,他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恐怖最绝望的一段时间。那个陌生人说,他已经杀了七个人,七个学生,而庄生会是第八个。
听到这里,宋简问:“腊月初二那一晚,也就是你被他绑架的第三天,他在不在家?”
庄生回答:“不知道。”
在生与死都无法界定时,白昼和黑夜的计算就更加不可能。他不知道什么第三天第二天,如果有人告诉他他被关了一年,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叫鲍一丁的人?”宋简又问。
庄生摇摇头。
“那他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庄生的眼中升起一团灰雾,“嗯,他说过。他说这个世界之所以令人厌恶,是因为有一些讨厌的人,只有把那些讨厌的人去掉,世界才会重新变得美好。”
“还有呢?”宋简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惊讶。以上的这些言论,都在市局卷宗的口供记录里。可是出于警察的本能,他总觉得有些内容是被转述人屏蔽掉了。现在看来,郭素月在转述庄生的话时,并没有保留。
庄生似乎还在咀嚼着那句话,没有听见宋简的问题,在宋简再次追问之后,才回过神来:“没有了。”
“你再想想。”
他的目光自下而上,到达天花板,双手捂住前额:“我只记得他磨刀,不停地磨刀……我很怕,怕得要命……”
门上响了两声,郭素月推门进来:“宋警官,茶喝干了吧,我给你续点。”
“不用了。”宋简明白她的意思,站起来对庄生最后说,“一切都已经结束,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了,振作起来。”
出了庄生的房间,郭素月站在客厅里邀请宋简留下来吃晚饭,宋简自然谢绝了她的好意,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再去遇害者鲍一丁的家中,找他的妻子长谈一次。
鲍一丁生前的家在北圃山庄,那是芝县最老的商品房小区。他的妻子名叫童桐,是改嫁过来的年轻寡妇,带着年幼的遗腹子,虽然没有正式工作,陪嫁过来的物品也不算太多,但她嫁给了鲍一丁,仍然被外界评价为鲍一丁的福报。
宋简见到童桐之后,才觉得这个评价不算太过分。
门开后露出的半张脸确实很美艳,五官的精致足以让人忽略略显暗沉的肤色。这种肤色很大程度缘于她的冷漠,仿佛在生活的打击下,不想再去迎合一切嘴脸,包括同情怜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宋简做完自我介绍,说自己该说的早就已经说了,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只有几个问题。”宋简对着那半张脸说。
“你是不是想问,他在外面有没有情人?”
这确实是他准备的问题之一。在没有利益纠缠和私人恩怨的情况下,“情杀”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方向。
“这个问题你们问过很多遍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女人拒绝中有点乞求的意味,乞求他离开,不要再去撕裂她的生活和尊严,“我儿子还在发烧,我得去照顾他。”
她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了小孩的咳嗽声。阴暗的堂屋里,那房间门缝中透出的灯光像一根落在地上的又细又长的针。
面对一个目光中充满绝望的女人,宋简立刻就气馁了,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在瑟瑟的寒风中,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