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之梦

埃利斯婶婶的平安夜 
格罗斯波因特镇一幢老宅的传说

我们读她的名字时,总会带一个特别的Z音——切记,杰克,要切记——就像有的人把米“苏”斯错读成米“祖”斯一样。她坚持我们这个大家族,包括所有富有的和不那么富有的亲戚们,每年都到她那位于格罗斯波因特镇的家中,按照能够彰显传统的,古老而怀旧的方式庆祝圣诞前夜。实际上,埃利斯婶婶独自一人组成了我们家族富有的那一方。她的丈夫于多年前离世,给妻子留下一个成功的地产公司,并且没有子嗣。埃利斯婶婶把公司经营得蒸蒸日上,因此这位叔叔虽然没有子孙后代,但他的姓氏在三个州房前草坪上插着的“出售”标志牌上得以延续。但是这位叔叔的名字叫什么呢,年幼的侄子或侄女有时会问。我们当中不止一次有孩子问:“埃利斯叔叔在哪儿?”别的孩子总是会齐声回答:“他在安息。”这个答案正是从这位寡居的婶婶那儿学来的。

诚然,埃利斯婶婶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但是她爱这个大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而且每个假期她都会动用自己那有形的房产和无形的资产,尽可能将所有亲戚都招待起来。不过,她不是那种挥霍无度的富婆。她家的房子是一栋具有伊丽莎白时期乡村风格的宅子,不算大,而且显得很低调。沿着湖边车道走上一段距离,会看到一片浓密得足以引起幽闭恐惧的树林,埃利斯婶婶的房子——当它仍然存在时——就藏在这片树林背后。烟灰色的石头砌成朴实无华的外墙,将这栋老宅深藏在树林后的隐蔽处,直到看见那镶着菱形玻璃的窗户,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在原以为是一片阴暗的空地的地方,居然藏着这么一栋房子。

每到圣诞节前后,婶婶家那一层层的窗户上就会挂满各种各样的彩灯,闪烁着粉、蓝和绿之类糖果般甜蜜的亮光。在逝去的日子里——杰克,记住那些日子——十二月的浓雾常常弥漫在尚未冻结的湖面上,那些万花筒般的窗户则将它们的光芒投入那些柔软的雾气中。对一个孩子而言,这画面为这个冬日定下一种氛围:许多色彩静静地交汇合一,平日里普通的世界顿时充满了神秘感。这是庆典,是节日,我们为什么要躲着它,拦住它呢?在我的孩提时代,每当圣诞节前夜,爸爸妈妈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领着我走上通往婶婶家的那条车道时,我总是会停下脚步,拉着爸妈,就像逃跑的马儿一样拼命往回跑。不过我每次的反抗总是短暂而徒劳的。

回忆过往,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留有印象的平安夜聚会应该是我第五次去参加的那一场——从那之后,那栋房子里发生的事情我全都一清二楚,年复一年,不论是活动的主题还是表面细节,一切几乎从未变化过。对于来自大家庭的人而言,那些场景再熟悉不过,根本无须赘述。就连打小成为孤儿的人兴许对那些画面也会感到厌烦。不过仍然有些人,听到人们说起不同寻常的叔叔、慈爱的老祖父老祖母,还有来回奔跑的侄儿侄女,总是会让他们感到新鲜和亲切。他们喜欢看到好几代人济济一堂的场面,被他们的血肉亲情所温暖。我不得不说,他们与埃利斯婶婶有着同样的脾性,仿佛她的灵魂住在他们的身体里。

在每一次圣诞聚会期间,婶婶总是在她家大厅里忙忙碌碌。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奇特的装饰,如同披上了一身节日盛装的幻象。如今我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描述出其中几样特别出彩的。首先是冬青,有活的,也有人造的,从各种各样可能的地方垂挂下来,比如从画框上,放着数不胜数的小玩意儿的彩色木架上,甚至印着压花花纹的墙纸上,它们与各种漩涡般花纹和雕花混在一起。从高处的各种物品上垂下许多槲寄生,比如一盏安装着精致的意大利小灯泡的吊灯上。巨大的壁炉里闪动着的红彤彤的火焰,显得喜气洋洋。飞舞着灰烬的壁床前有一张防护屏,两头各立着一对粗粗的黄铜柱。每根柱子顶端套着一个圣诞老人的袜子玩偶,它们僵硬地伸着手套,似乎要给人们一个小小的拥抱。

在大厅的那个角落里,也就是靠近前窗的地方,有一棵圆乎乎的常绿植物,几乎挂满了人们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挂饰、绳索和亮闪闪的装饰品,还装饰着愚蠢的彩色蜡笔画的蝴蝶结,那些光滑可人的蝴蝶结可是由某个人的双手亲切地系上去的。同样是那双手准备了树下的那些礼物。而且,年复一年,它们看起来和这房间里其他的东西一样,永远处于一模一样的位置,仿佛去年圣诞节的礼物根本就没拆开过。这一点更是刺激我产生那噩梦般感觉的原因,我感到自己在参加一场不断重复的仪式,而且绝无逃脱的可能(不知为何我如今仍有那种如同掉入圈套般的感觉)。送给我的礼物总是在那一大堆礼物的后面,几乎靠着树后的墙壁。它被一条浅紫色的丝带绑着,用浅蓝色的包装纸包裹着,包装纸上印着小熊,穿着宝宝睡袍,做着美梦,梦见更多浅蓝色的礼物,但上面印着的不是更多小熊,而是做美梦的小男孩。每一次圣诞节,我总是守在我的礼物旁度过很长时间,并不是因为对里面的东西感到好奇,而是为了寻个庇护所,避开众人。这位腰缠万贯的婶婶每次送我的礼物不外乎内衣裤、睡帽或袜子之类,从来不是我梦寐以求的某种难以名状的奇迹。亲戚们坐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和着一首古老的管风琴音乐唱颂歌,我坐在房间的另一头,但是没人会注意。埃利斯婶婶演奏那首曲子的时候,总是背对着她的听众们,以及我。

“安——睡在天——国的宁静里。”他们唱道。

“太棒了!”她不转过身赞叹。和往常一样,她的声音总叫人不由得盼望她能清清喉咙,把粘在嗓子里的东西清理掉。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只是关掉了电子管风琴,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便一哄而散,朝屋子的其他地方走去。

“刚才我们没听到老杰克唱歌的声音。”婶婶转过身来,看着房间的对面。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放在一扇雾气蒙蒙的窗前。那时候我也许是二十岁,或者二十一岁,从学校回来过圣诞节。我喝了些埃利斯婶婶准备的圣诞饮料,很想冲口而出:“谁管你听没听到老杰克唱歌,你这老蝙蝠?”但是我没有这么说,只是瞪着她,醉醺醺地观察她的脸,把她的面孔印入我脑海中的家庭剪贴簿里:头发梳得很紧(像梳过的电线),眼神平静得像一张老旧的肖像画(为过世很久的人画的那种),红润的高颧骨(再红一点儿就跟起疹子的感觉差不多了),还有一副大板牙,只有从梦里冲出来的马儿才可能长着那样的大板牙。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将来会忘记这些特征,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在圣诞节见到它们。所以,那天晚上我能够平静地面对埃利斯婶婶的嘲弄。总而言之,我们没有继续对峙下去,因为有孩子吵着要婶婶讲个故事。“这次要讲一个故事,婶婶。一件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好吧,”她说,然后补充了一句:“也许老杰克愿意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

“我年龄太大,不适合听那种故事了,谢了。而且,在这儿听也很——”

“那好,”她打断了我的话头,“让我想一想。有那么多,那么多故事呢。好了,我想到一个。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那是我和你们的叔叔一起搬到这附近的几个冬天之后。不知你们是否留意过,沿着这条路走上一小段,就有一块空地,那儿本来有——从前有——一座房子。透过这扇前窗就能看到。”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我身旁的这扇窗户。我让自己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朝窗外看出去,透过雾气,的确见到了她故事里说的那片空地。

“那儿曾经矗立着一座漂亮的房子,比这一座要大得多。那座房子里住着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从来不出门,而且也从来不邀请任何人去作客,至少我没见到过。你们猜,这位老人去世之后,那栋房子会怎么样?”

“它消失了。”有的孩子抢着回答。

“也可以这么说,它的确是消失了。实际上,是有人把房子一点点给拆了。我想,住在里面的老人一定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才会希望房子被这样处理掉。”

“您怎么知道他想这样?”我打断她的话,想要推翻这个结论。

“还能有别的解释吗?”埃利斯婶婶回答,“不管怎样,我觉得那老人肯定不愿让别人住进那栋房子,一想到别人可能快乐地生活在里头,他就受不了,因为他自己一定活得不快乐。但也许,只是也许,他是出于别的原因叫人把房子拆掉的。”埃利斯婶婶说出最后这句话时,带着几分犹豫不决。孩子们盘腿坐在她面前,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壁炉里木柴噼啪作响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响亮了。

“也许老人觉得,拆掉房子,叫它消失,就能带着它与自己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那种长时间独居的人常常会想出和做出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她强调这一点。不过我很清楚,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会认为最后这句话用来形容讲故事者本人再贴切不过了。(把一切都说出来,杰克)她接着说:

“你们可能会问,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对这位老人做出这样的评价呢?在他和房子都消失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呢?没错,答案就是:确实发生了一些怪事。我这就一五一十地讲给你们听。

“有天晚上——我的孩子们,那是一个和今晚差不多的,雾蒙蒙的冬夜——有个人沿着这条路走来,他走到那已溘然长逝的老人房子的地界线前,停下了脚步。这是个年轻人,很多人都在这附近见到过他,他总来这儿晃悠。告诉你们吧,我自己就曾经走到他跟前,询问他与我们的家族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因为他似乎对此地最感兴趣。这个年轻人说他自己是个古董爱好者,他说自己对老物件感兴趣,特别是老房子,而且对那位古怪老人的房子特别感兴趣。他问过老人很多次,是否可以进去看看,但每次都遭到了拒绝。平日里那栋房子总是黑漆漆的,似乎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虽然实际上里面一直有人居住。

“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年轻人发现自己见到的不再是看似空无一人的黑屋子,而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房子周围装饰着圣诞节彩灯,彩灯璀璨的亮光将雾气也刺穿了,你们应该能够想象他有多么惊讶吧?这还是那位老人的房子,只是被彩灯装饰得这样漂亮,这样生气勃勃吗?是的,正是,因为那位老人正站在窗前,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友善。于是,年轻人认为自己应该再碰碰运气,也许这次能见到屋子内部的陈设。他按了按门铃,前门缓缓敞开来。老人一言不发,只是后退一步,好让拜访者进去。终于,这位年轻的古文物爱好者得偿所愿,能够对这栋老屋的内部进行鉴赏。在整个过程中,不论他们来到狭窄的走廊,还是被弃用多年的房间,老人总是面带微笑,沉默地站在客人身边。”

“我无法想象,如果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节的。”我打断了她的讲述。

“埃利斯婶婶就是知道。”我的一个小侄子插了一句。婶婶朝我瞥了一眼,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确实知道似的。然后她继续将这个真实的故事娓娓道来。

“年轻人把那栋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然后两人在客厅里舒适的深椅子上坐了下来。但是,老人脸上的笑容,那种安静而微妙的笑容,很快就让这位来访者感到莫名的不安。最后,年轻人从口袋里拿出表来看了一眼,说自己该告辞了。当他再次抬起头……老人已经不见了。自然,这叫年轻人大吃一惊,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心惊胆战地把附近的房间和走廊都找了一遍。因为不知道这位老人的名字,他只能呼喊着‘先生,先生’。尽管他似乎已经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房子的主人再也没有出现。古文物爱好者终于决定不道而别,直接离开。

“可是,他还没能走到门口,就停下脚步,僵在了原地。因为他透过面前的窗户看到了外面的情景。没有街道,没有街灯,也没有便道,甚至没有房子,当然,他自己所处的那一栋除外。只有雾,还有一些可怕的、残缺的形体漫无目的地在雾气中游荡。年轻人听到它们在哭号。这是什么地方,老房子把他带到哪儿去了?除了瞪着窗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突然间,他看见映照在窗户上的那张脸,一时间还以为那个老人终于回来了,再次站在自己的身后,露出那种安静的笑容。

“可是,紧接着,年轻人就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脸,就像那些迷失在雾气中的衣衫褴褛的可怕的怪物一样,他也开始哭喊起来。

“那天晚上之后,那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在这附近出现了。好了,你们喜欢这个故事吗,孩子们?”

我感到十分疲倦,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疲倦。我根本不想动弹,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将自己从深陷其中的椅子上拉了起来。我迈着缓慢的脚步,从那些似乎非常遥远的面孔前跋涉而过。我这是要去哪里?是想再喝一杯吗?我渴望去摆满圣诞美味的餐桌上再吃些美食吗?是什么在呼唤着我,叫我从那个房间离开?

似乎仅在转瞬之间我便恢复了知觉,这时我发现自己行走在一条雾蒙蒙的街道上。雾气萦绕在我身边,形成无法穿透的白墙,狭窄的通道不知通往何方,房间也没有窗户。我没走多远,就意识到自己哪儿也没有去。不过,我最终还是看见了一些东西。那是一束又一束的圣诞节彩灯,它们的颜色穿透了雾气。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它们那样可怕?它们暗示着什么?为什么这朦胧而宁静的画面,曾唤醒孩童时代的我的想象力的画面,如今却让我心生恐惧?它们不是我喜爱的那些颜色,这里不是那栋房子。可恰恰是那栋房子,因为它的主人正站在窗前,她有一张瘦削的脸,面带笑容,可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对劲儿。

我突然想了起来:埃利斯婶婶早已经过世,她的房子,按照她本人的意愿,已经被一点点地拆掉了。

“杰克叔叔,醒一醒。”身边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它在呼唤着我,虽然我实际上也还只是个孩子,并不是他们的叔叔。更准确地说,我只是这个大家庭的孩子当中年纪稍长的一员,正在椅子上打盹儿。这是圣诞节前夜,我有点儿喝多了。

“我们就要唱圣歌了,杰克叔叔。”那些声音说,然后他们就走了。

我也走了。我去卧室里取我的外套,它被压在无数件外套下面,仿佛被埋在公共墓地里。大家都在和着吉他的轻弹声唱圣歌。(我喜欢吉他,这种带着金属弦的木头乐器,它不会叫我联想起埃利斯婶婶很久以前在圣诞前夜弹奏的教堂管风琴,那种声音低沉而腐朽。)我顾不上道别的礼节,悄悄地从厨房溜出了后门。

我离开了那个圣诞前夜的家族聚会,仿佛要赴另一场约会,一个早已定下,我却从不知晓或是早已忘记是与谁定下的约会。我记得逝去的岁月中发生的许多事——要办到这点很容易,因为我是如此平静而孤独的存在——但是我记不起那天晚上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的头脑已经大不如前。我在家睡觉时做了一个梦,一定是把先前做的那个梦给续上了,虽然我也想不起回家后睡觉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明明明白白地记住了,仿佛它发生于我神志清明,没有入梦时一样。当时我好像站在一栋不复存在的房子的门前,一扇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来,然后一只手伸了出来,放在我肩上。看到那个堆满整张脸的笑容,听到那句话,我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圣诞快乐,老杰克!”

哦,那老男孩终于还是来到我面前,见到他多好啊。他已经老了,却从未长大。我终于拥有了他,他和他所有的思想,他记忆中所有美丽的画面。那些哭泣的魔鬼,迷失的灵魂,从雾中浮现,带走了他的身体。他已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但是我留下了最好的部分,他所有美好的记忆,我们拥有的所有幸福时光——那些孩子们,那些礼物,那些夜晚的色彩!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我的了。把那些年的经历都告诉我们,老杰克,我从你那儿拿走的那些年——我能随心所欲地摆弄的那些岁月,就像一个孩子摆弄玩具一般。哦,置身在这样的世界是多么好,多么幸福啊:总是充满死的黑,总是充满活的光!而且这儿永远都是,永远停留在,圣诞节的前夜。


这里曾是全美国最好的社区之一,是底特律的富人避暑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