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梦者之歌与阴郁的抄写员
- (美)托马斯·里戈蒂
- 5798字
- 2022-06-29 15:49:29
繁花
4月17日
一大早,花儿就送出去了。
5月1日
今天——我本以为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遇到一个人,我认为值得寄予厚望的人。她叫黛西。她在一家花店工作!也许应该补充一点,是我去买花哀悼克莱尔的那家花店。对于别人而言,克莱尔仍旧下落不明。起初,当我询问哪种花儿的花语比较欢快,适宜用来纪念所爱之人时,黛西还是礼貌而矜持的。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她这种淡漠的态度。我用羞涩而友好的语气,进一步询问,在店里其他的花儿当中哪些是没有悲伤的寓意的。她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了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存货。我承认自己对这一类用来买卖的植物一无所知,对她在工作上的热情给予高度评价,希望至少这样能激发起她的一些活力。“哦,我很喜欢与花卉有关的工作,”她说,“它们太有意思了。”然后她问我是否知道,有些植物开的花儿只会在夜晚绽放,还有一种紫罗兰只会在黑暗中独自开花。我的心中有些念头和感觉开始蠢蠢欲动。虽然我早已觉察到她是个有着特别的想象力的姑娘,但这时才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想象力到底有多么独特。我断定,她值得进一步挖掘和了解,这次应该不会像从前那样浪费心力。“那些花儿的确是很有趣,”我带着娇弱而温暖的微笑说道。我故意停顿片刻,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也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你想买哪种花呢?”她问。我煞有介事地说,要买一些花儿献到过世的祖母墓前。在离开花店前,我告诉黛西,过些日子我可能还需要买花,还会再来。她没有显出丝毫不快的意思。我把那些植物抱在怀里,哼着歌离开了花店,然后直接去了教堂的花园公墓。我费了好一会儿工夫,真诚地寻找一个墓碑,想着兴许上面碰巧写着我那失去的爱人的名字。我认为她至少值得这束花儿。不过,照眼下的情况看,这束悼念的花儿只能送给一个叫做克拉伦斯的人。
5月16日
黛——如今我已经能叫她的昵称了——第一次拜访我的公寓,而且爱上了这里古朴的装潢。“我钟爱那些保存完好的老地方。”她说。依我看,她说得没错。我觉得她就该这样。她表示如果添上几盆植物,就能为我那古色古香的房间锦上添花。很显然,她对于单身汉的住处没有来自大自然的装饰物这件事很敏感。“夜晚开放的仙人掌吗?”我问道,为了不露出破绽,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话中透出太多弦外之意。她绽放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但我认为,当时的我很难做到对那件事守口如瓶。哪怕是现在,在这本剪贴簿里,我也是用了很多隐晦的字眼,才没有在字里行间将它透露出来的。
黛在我的公寓里四处转悠。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某种珍奇的动物——兴许是一头线条优美的豹猫。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大意,忽略了一样东西。她正在端详那东西。它放在一扇高窗前的一个矮桌上,矮桌掩映在宽大的窗帘当中。那一刻我觉得它格外显眼。眼下我们的关系刚有起色,我还不打算让她见到这样的东西。“这是什么?”她问,语气介于纯粹的震惊与又震惊又好奇之间。“只是一尊雕塑。我告诉过你的,我做这类作品。这件做得不好,线条有些模糊。”她凑过去仔细端详那东西。“当心。”我提醒她。她轻轻“哎哟”了一声。“你本来想雕一盆仙人掌是吗?”她问。有那么一会儿,她看上去对那件造型含混的艺术品有了些真正的兴趣。“有些小牙齿,”她描述着自己的观察,“在这些大舌头一样的东西上面。”它们还真挺像舌头的,我怎么从未想到过。仔细一想,这是一个相当有创意的比喻。我希望她的想象力找到肥沃的土地,茁壮成长,可她却表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憎恶。“与其说是植物,或者说植物的雕塑什么的,你还不如说是动物,更可能蒙混过关。它还有光滑的毛,好像随时会爬走似的。”在那一瞬间,我真恨不得自己四脚着地爬开才好。我问她以一个准植物学家的学识来看,是否根本不存在与鸟儿或任何其他动物相似的植物。这只是我虚弱的挣扎罢了,我想让这件作品与任何非自然的指控撇清关系。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假借别人的眼睛冷漠地看待自身,那感觉真是古怪。我调了几杯饮料,我们又做了些其他的事。我放了音乐。
不过,没过多久,那平淡的音乐便被一个不祥的噪音打断了。那位警探(叫布赖斯伯格,好像是)登门,想要再把我审上一回:克莱尔的案子。还好,我设法一直把他和他的问题堵在了门口。我们把之前的对话回顾了一遍,我再次重申,克莱尔只是我工作上的同事,我对她一直保持同事之间的友好态度。其他一些同事似乎怀疑我和她之间有什么暧昧。“办公室的流言蜚语。”我反驳道。我了解她这种女孩,在某些事情上她知道如何保守秘密,虽然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她可能不算可靠。我说,抱歉,我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不过我的确心怀叵测地暗示道,如果她出于某种神经质的绝望,冲动之下飞到某个向往之地去安了家,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克莱尔那阴暗而喜怒无常的内心世界原本叫我充满期盼,后来我却绝望地发现,在那其中还存在着一个叫人失望的梦想之地,里面尽是白色的尖木栅栏和印着花朵的窗帘。不,我没有把那件事告诉警探,不过我提供了一个消息,希望能进一步满足他:办公室的同事都知道,克莱尔在失踪前的七到十天左右,已经开始和另一个男人约会了(事实上,这是我个人对她背叛时间的估计)。那么警探为什么偏要来打搅我呢?我知道了,原因在于:警探告诉我,他收到通知,说我加入了一个离经叛道的组织。我答道:在严肃的哲学研究领域,没有任何事是离经叛道的。而且,他应该很清楚,我是搞艺术的,众所周知,艺术家都有一种秉性,就是对这种事情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我想这样的解释他应该能懂。他真的懂了。他全盘接受了我的供述,然后离开了。他表现出不再对我持有任何怀疑的样子,但表现得过于明显,所以很显然,他只是想让我形成虚假的安全感,好叫我被他那蹩脚的表演诱惑,不知不觉招供罢了。“你们在聊你工作的地方失踪的那个女孩吗?”黛西后来问我。我只是嗯了两声作为回应。我怀着不祥的预感沉默了片刻,心中期待她将把这种沉默归结于我内心对办公室那个怪女孩的哀怜,而非归咎于我们共处的这个不完美的夜晚。“我还是走吧。”她说完便离开了。无论如何,这次约会已然被毁。被她抛在家中的我,独自狂饮了一种烈酒,它带有一种如田野中盛开的花朵一般的芳香——似乎是这种香气——又趁这个机会重新读了一个故事,讲的是几个男人拜访一个荒废的极地乐园。这个位于北极的神奇之地已经叫我心醉神迷了,所以今晚我并不期望做梦。天堂的兄弟情真是不寻常!
9月21日
黛光临了凉爽整洁的G. R. 格拉西公司办公室——也就是我工作的那家广告公司——与我共进午餐。我带她参观了我的格子间,并引着她看我近来做的商业艺术项目。“哦,真是可爱。”她说。我正指着一幅画给她看,画上是一位仙女,洗净的头发上戴着花朵。“真美啊。”那句“真美”几乎把我这一天的心情都搞砸了。我让她凑近去看那位神仙人物发卷当中的花儿。不细看的话,很难发现其中一根花茎是从这东西的脑袋里长出来,或者说,长进去的。黛似乎并不欣赏我这件作品的独具匠心。我想我们正前进在“离经叛道”的道路上。(那该死的布赖斯伯格!)也许该等度假回来后,再把藏在家里的那幅画作拿给她看。我希望她能做好准备。至少做好度假的准备。黛终于找到人帮她照顾猫。
10月10日
再见了日记本,等我回来,再见。
11月1日
冥思苦想一段时间后,我决定将与黛在旅居过程中发生的一些事情简单记录下来。接下来讲述的这些事是让我们的关系走入了僵局,还是有了转机,我也说不好。也许期间有一些关键时刻,只是我未能觉察。我至今仍旧感到茫然。我与克莱尔来过这里。我也曾希望与黛在这段逃离现实的经历中能够达到开诚布公的效果,或是接近这种效果,我希望这个过程不会充满疑虑。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段经历值得记录下来。
午夜的夏威夷天堂。实际上,我们只是在旅馆的阳台上凝视着美丽的海滩。黛喝了几杯泡沫上漂浮着花朵的酒,略有些醉意。我和她情形相仿。一阵令人陶醉的沉默过去了,其中夹杂着黛偶尔的叹息声。黑暗中,我们看不见的翅膀在扑扇,抽打着温暖的空气。我们凝神细听黑色兰花生长的声音,虽然这儿并没有兰花。(“嗯。”黛叹息了一声。)是时候冲动一次了。我蠢蠢欲动,却不知是否应该往后拖一拖。“闻到神秘仙人掌的气息了吗?”我问。我用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朝着远处的丛林用力划过一个水平的圆弧。“你闻到了吗?”我催眠似的重复道。“闻到了。”勇敢的黛说。“我们能找到它们吗,黛,能看着它们在月光下开放吗?”“可以,我们可以。”她神志恍惚,喃喃地说道。我们可以。突然间,深夜花园中,涂抹着月光的树叶开始刮擦我们光滑的皮肤。黛停下脚步去触碰一朵花儿,橘黄色或红色的花儿,闻起来却是馥郁的紫罗兰般的香味。我鼓励她踏着铺满鲜花的泥土继续向前走。我们朝着梦中花园的深处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许多声音和气息从我们身旁掠过。我成功了,成功地将我们与已知的世界彻底隔离,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可以说完全不费功夫。“黛,黛,”我呼喊道,“我们到了。我从未带任何人来到这里,要向你隐瞒这一切是多么痛苦。不,不要说话。看吧,尽管看吧。”与浪漫的伴侣携手共赴黑暗天堂,使我感到阵阵狂喜。我多么渴望向她展示这个花团锦簇的绚烂世界,多么渴望看到她带着陶醉的喜悦欣赏这一切。她就在黑暗中,离我近在咫尺。我等待着,在自己的脑海中见到她一千次,然后才真正凝视着真实的黛。我看着她。“星星怎么不对劲,天空是怎么了?”她只说了这一句。她在颤抖。
早餐时,我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她对前一晚的印象和评价,可是她宿醉未醒,对于经历的一切只保留了一些混乱的回忆。好吧,至少她没有歇斯底里,就像我的旧爱克莱尔那样。
自打从夏威夷回来,我一直在创作一幅名为“密室黑暗”的画。虽然这样的画我已经画过无数次了,但这一幅中加入了一些能够搅起黛的记忆的元素,我期待着她能够领悟到一些事情,不仅是在岛上的那一晚,更是我一直试着向她传递的,所有那些或明或暗的信息。我只能祈祷她能看懂。
11月14日
灾星!凡尘的紫菀才是黛的心头好,那些超凡脱俗的花朵却不是。她太热爱大自然的花卉,不再可能为其他事物癫狂。如今我才明白这一点。我给她看了那幅画,甚至想象着她激动万分的样子。可实际上,她不过是等着看我如何出丑罢了。她坐在沙发上,用一根食指紧张地挠着下唇。我站在她对面,将一块天鹅绒的罩布解开来。她的目光向上移,仿佛突然听到什么动静被吓了一跳似的。我自己对这幅画也不是特别满意,但这次的作品专为展示一种特别的美感。我盯着她的双眼,期待从中看到理解,那心领神会的洞见一定会在她眼中泛起涟漪。“怎么样?”我问。用上这个词,便等于宣告了厄运。她的眼神已将我想知道的答案完全透露,那样确凿无疑,让我不由得联想到另一个女孩。黛带着演戏般的专注盯着那幅画研究了一会儿,我心中不禁又升起几分侥幸。
这幅画到底描绘了怎样的光景?那是一个房间的内部,和我的公寓非常相像——一个栖身之所,装着一扇宽得不成比例的大窗户,看画者的目光便自然受到引导,朝窗外看去。窗外是一幅与地球自然截然不同的景象——也许是所有人类都会觉得怪异的景象。那是一个光灿夺目的王国,由许多斑斓的色彩和如同丛林般柔和的形状组成,是一个扭曲的彩虹和极光组成的世界。刺眼的炫光被小草的颜色调和,因此那些古怪的色调并未对画中世界色彩的完整性产生影响。在黑暗的天幕中闪动着一些星辰,它们的亮光仿佛来自光谱中那些最为诡异的色彩。窗外的世界在星光下发亮,也反射着每一个迷宫般的形体内部隐约散发的微光。窗户上有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影,那孤独的身影凝视着窗外那个虚幻的天堂。
“不必说,画得很好,”黛评论道,“非常写实。”
一点也不,黛西,黛。不论是表现手法还是画中的素材,毫无写实之处。
我们就那样忐忑地沉默了一阵,然后黛告诉我,她有个约会,再不去就该迟到了。听她的意思,是和某个女性朋友约好做一些女孩们的事情——与自己同类型的女孩在一起时,喜欢做的事情。我说我明白,我的确明白。我毫不怀疑黛今晚约会的同伴的性别。但是出于另一个原因,她的离开叫我感到痛苦。她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表情中都透露出对我和我的个人生活的怀疑,我曾经见识过这种怀疑。她已经知道我参加的那种聚会和类似的事情。我甚至曾经向她解释,或简略转述在那些聚会上讨论的内容,自然,从不忘记遮掩它们的真实含义,虽然用以遮掩的伪装逐渐变得透明,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够让她看到赤裸裸的真相。可是,就像克莱尔一样,我过早地让黛知道太多关于我和同伴的实情。我担心她会把知道的内情讲给错误的人听。比如说,那位阴魂不散的警探布赖斯伯格。
11月16日
今晚我们举行了一次紧急会议,商讨如何应对危机。其他人觉得有问题,我当然很清楚,他们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自从找到新的爱人,我就感觉他们日渐不安,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直觉。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我满脑子都是浪漫的念头,导致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他们显得十分恐惧,恐惧一个外来者知道太多内情。我自己也察觉到了。黛如今跟我渐行渐远,我不知道这个健谈的女孩会怎样对别人说起从前的朋友,更不用说现在的朋友了。一个神奇的惊天秘密面临被暴露的危险。我们一向低调行事以求生存,但眼下随时可能被发现,随时可能失去打开那个神奇国度的钥匙。
我们曾经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不是唯一一个将我们的秘密置于危险境地的人。我们之间自然是没有秘密的。他们知道我的一切,我也对他们的一切了若指掌。他们知道我和黛西之间关系进展的每一步,有的伙伴甚至预测过结局。尽管我过去认为他们是错的,可现在必须承认,他们的预言成真了。那些孤单的灵魂,我的兄弟们!“你解决问题的时候,希望我们在旁观看吗?”他们频频问道。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尽管表态的方式看上去模棱两可,有些半推半就。
我不是第一次像这样下决心,但我还是再次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沉溺于一段爱情之中。我久久凝视着那件毛茸茸的作品上那些锋利的牙齿,时间长到有些危险的地步。那可怜的女孩曾见过的,如舌头一般的花朵附生物沉默不语:当然,像这样保持缄默便是制作它们的全部目的。我还记得黛西曾经开玩笑似的问过我,创作时是以什么为原型。
11月17日
与我共赴伊甸园,不再离开。
在一间屋檐弯弯的疯狂小屋住下来。
这是幸福的家园,这些夜晚你要当心;
把你的小猫放进来时,别忘了把灯打开!
有什么从后面匆忙跑过,找到一个舒适的地方发呆,
有东西从天堂寄给你,带着等待赦免的巨蛇:
舌头们开了花,跳出来,笑着,拍打着。消失再不来!
写这些东西是为了打发时间。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11月17日
中午12点,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