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十大暗卫末位的司癸。
自出生起,我便在暗卫司接受训练。
每个暗卫都是无情的机器,见到阳光对我们而言,都是奢侈的事情。
除了陛下,谁都不知道,暗卫司在哪里。
具体而言,便是宫中观星阁下,那深不见底、被墙砖密闭封印的高楼里。
观星阁守卫森严,除了宫中的主人,是没人可以上去的,当然,宫中的主人大多上去一两次,将风景看腻之后,也不大去。
除了一个人,她自出生时,便喜欢这处高楼,陛下和娘娘几乎每周都会陪着她来这里。
每每听到楼上的唔呀唔呀的叫声,我便知道,这位小公主,又来了,她的声音会提醒着我,我还是一个人,不是机器。
不知什么时候,我多了一份执念,我要通过所有考验,去见这位小公主一面。
自她三岁起,便跟在女官身后学琴,那琴弦传出来的阵阵音律,是我练习耳力的一个来源。
小公主错了三个音阶,怕是要被夫子说了。
小公主太急躁,音律不稳定。
这回不错,就是她的手太凉,有些僵硬。
小公主,身后你父皇过来偷偷看你练琴了,别偷懒啊。
......
直到有一回,她爬上了观星阁的栏杆,试图离近一些看檐下的鸟儿。
怎么没人管她?
我不顾暗卫司的禁令,冲了出去,便看着她没站稳,跌落高阁。
我连忙将她接住,借着阁楼走势,将她安然无恙送到地面。
她却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眼瞧着就要哭了出来。
原来,她长这个样子。
我可不会安慰女孩子,只瞧着宫女都跑了过来,我看着她道:“我叫癸,公主可记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罢了,记不住算了。
“下回......别来观星阁了。”说完,我便离开,回了暗卫司,领了好一顿责罚。
好吧,她没有听话,她还是来了。
还总是来。
偷偷叫着我的名字,问我在不在。
我却没办法回复她。
......
不知道多少年过后,她的琴艺已然练就得炉火纯青,而我,大肆挑战了前辈,险胜之后,冠上了“司”的名字,在紫宸殿任职。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开我的耳朵和眼睛。
而小公主给她的父皇请安时,会是我唯一松懈下来去一心瞧着她的时候。
她已然亭亭玉立,成了一个小姑娘。
我可不会一直盯着她,这样做太不君子,也不儒雅。
她倒是与旁的女子不一样,她开朗大方,聪慧识礼,便是朝政她都敢参与。
太子殿下上演苦肉计,她帮着遮掩;
宁帝被朝事惹得头疼,她会来讲笑话缓解;
她所求很简单,一个出宫令牌。
可人的欲望哪里那么容易止步的?
我眼睁睁看着陛下妥协的全部过程。
出宫——随时出宫——去护国寺——要公主府——举办武举的提议......
怕是小公主要天上的星星,陛下都要给她摘下来了。
......
终于,宁帝放心不下小公主的安危,要给她派暗卫。
我赶忙在陛下面前露脸,他知道我,我曾救过小公主,便把我指过去了。
我很期待与小公主的再一次见面,她还会记得我吗?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去了公主府。
我亮出我的令牌,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她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我跟在她身边,她如昭阳一般热烈而灿烂,有胆识,也颇有见解。
她于人前光彩夺目,我于人后护她周全。
只是我曾在夜里,看她坐在窗前流过泪,看她脆弱地躲在被窝里颤抖。
这些,是为了一个男人。
那个我曾见过几面,却惹得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筋、剃了他的骨的男人。
他哪里值得公主这般为她啼哭落泪?
可我没有资格去她的面前,替她擦拭眼泪。
因为,我仅仅只是一个暗卫。
只能也只会是一个暗卫。
愚的小公主啊,别哭了,他不值得。
我陪着她走过西境,踏遍北方,还护着她躲过好几次暗杀。
我从不是嗜血之人,可是只要有人试图动她,那些人就休想从我眼皮子底下离开,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她不利的人,永远不会。
直到她在护国寺失踪。
我彻底慌了。
那是第一次,我体会到了害怕和恐惧的滋味。
在益州找到她时,面具之下,我红了双眼,那是我第一次落泪。
她好好的,真好。
她一如既往有魄力,身处险境,还能为大瀛扳回一城,夺回合州。
她愈发耀眼了。
这般耀眼,觊觎她的儿郎是一个一个又一个,别以为我看不出来,特别是崔景昶那个可恶的世家子弟,最是直白。
看着他我就膈应。
区区文弱书生,哪里配得上公主!
可陛下居然指婚了,公主居然真的答应了。
苍天无眼,好好一朵鲜花,怎么配了这般腌臜白脸之人!
公主并没有看上崔家郎君,只不过是为了让她的父皇和母后放心而已,或许其中,还与那个萧怀逸有赌气的成分。
可是崔家这郎君好手段啊,赐婚之后,灯会祈福之举,轻易就让公主对他有了歉疚。
这让我怎么说呢,我能怎么说呢。
......
果然,公主与那混蛋小子的牵扯还没结束。
这不,益州城破,萧家夫人、世家等人被一网打尽,他又出现了,出现在公主的埋伏中。
捉他太过轻而易举,我能分析出,这人还有后手,因而时刻不敢松懈对公主的看顾。
谁知,就这一回,我彻底认清了公主对他的情谊。
将萧怀逸关入诏狱,公主不愿,甚至不惜在殿前与陛下闹。
我的公主失了往日所有的分寸。
可陛下如何会听她的建议,放过这前朝余孽,放过这西王庭时刻悬挂在大瀛头上利剑?
这不,都快嫁人的公主,被捉到宫里再次学礼仪了。
我看着她心不在焉,又看着她在夜里偷偷恳求我。
我又如何是一个懂分寸的人呢?
我又怎么舍得我的公主不能得偿所愿呢?此番违矩,我就算舍了性命,也无妨。
陛下马上就要过来了,我劝她看了就走,她不走。
罢了,是我的错,陛下要怪罪,就怪我好了。
那个时候,我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临死之前,我忍不住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我的傻公主啊,别哭了,他的这顿鞭刑还不及我当初救你之后被罚的千分之一。
陛下真的来了,一来见公主这般狼狈模样,自然生气。他传令赐死我,我居然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归咎于我,这样大抵不会怪罪公主太多。
可我的公主,原来比我想象中还要傻,她居然替我求情,她在替我求情。
她怎么,替我求情了呢。
我没发现,情不自禁之下,我又落了泪,陛下要杀我偷偷杀就是了,何必让公主知晓呢,平白将她吓成这副狼狈模样,惹人心疼。
可如果早让我知道,这一遭会让她昏厥至一月不醒,便是黑白无常架着刀在我头上,我都不会同意带她去。
她醒过来很不容易,然而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在哪里。
我愣了一愣,公主,您这般在意我,我可一辈子赖上你了。
醒过来的她,收敛了性子,万众瞩目之下,嫁了人。
她从前热烈如骄阳,可从那时之后,却只是温和的月光。其实这样不好,因为我忽视不了——她如今不再似以往开朗。
公主的夜晚有了旁人相陪,我便安坐在屋檐之上,瞧着月亮照映出树影,瞧着风在沙沙作响,瞧着群飞的鸟儿在天上游荡,只是,再也不敢去瞧她,瞧她被崔郎君护在怀中的模样。
......
崔郎君确实有本事,宠得公主心里慢慢有了他。
我就知道,我的公主这般重感情,只要有人对她好,很容易就能走进她的心房。
只是诏狱的爆炸,太庙的刺杀,萧怀逸的试探,让我知道,故事远远还结束不了。
我随着公主再次动身去了北方。
她好像又回到最初那副模样,纵横捭阖,得心应手。
我知道北方没有那么简单,也已经做好陪着公主闯荡的准备,谁能料到,这番北上,动了萧怀逸的蛋糕,那宵小,居然再次打起她的主意。
公主要赴约,我拦不住;
公主被捉,我愤恨自己无用。
该死的宵小,居然用下三滥的异域毒药!
再次醒来,我已然被关入了一处地牢,白梅、司庚还有宣王都在,独独少了公主。
我隐约能听见他手下谈论说给公主下了丧失内力和武力的药,我心里再次起了恨意和杀心,那宵小他怎么敢!
又听见有手下问为何不给他们这些暗卫喂药。
只听见没人再回复他。
是啊,为什么呢?
我能与陛下其他暗卫通过隐蝶联系上,他们很快寻了过来,解救了我们,只是公主,我寻了好久好久,杀了一片又一片的人,才从一个医师那里得到线索。
那真的是一处世外桃源,进出口被巨石遮挡,我倾尽全力才将巨石破开。
我终于寻到了她,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寻到她。
......
其实,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件事情,不敢告诉她。
长安城下,我与陛下的暗卫早已发现林家小姐的行踪,为了护她们一击即中,我们用尽浑身解数吸引着那宵小的注意,尽可能让他关注不到身后的威胁。
事实上,我们确实做到了,而且配合得很好,他受了一箭,从城墙高台跌落,最终,还是我们技高一筹。
只是我的公主啊,为何你又为他痛哭流涕至昏厥一场呢?
我本以为你再次醒来,会如第一次昏厥一般放下些什么。
没有想到,你放下的是整座长安城。
他......对你真的就这般重要?
洛阳也好,洛阳没有你的伤心事,可是洛阳也有你与他的回忆吧,难道你要守着这份回忆,过一生吗?
罢了,你太难猜了,余生我只继续倾力护着你,就好。
我的公主,我是癸,你要一直一直记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