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时节已过,但瀚城就像一个在夜场酣歌中沉吟太久的醉汉,被各色洋酒麻痹的脑袋尚未从寒流中苏醒过来。从太平洋西岸袭来的海风将毛毛阴雨穿针引线,织成了一件幽黯的罩袍,试图遮盖这座北国最繁华的城市里涌流的躁动。
罩袍之下冒出一串急促的喘息声,一双赤脚在瀚城的巷道中狂奔。是萧劲之。他的身后追着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他一面翻动缠满茧和血泡的双脚,一面别过头朝身后望,试图从追逐者的身形特征捕捉点什么,可惜此人一袭白衣裹身,根本无从辨认。
更奇怪的是,蒙面白衣人并未携带任何武器,但劲之不知为何感到一种夺命似的压迫感,这压迫感逼着他不断加快脚速。
穿过市中心花园洋房的梧桐道,奔到城乡结合部的断壁残垣,那白衣人仍像影子一样紧随其后,怎么也甩不开。
这种追命的感觉,劲之太熟悉不过了。他回想起了小时候,也是在这青瓦白墙的夹缝间,被镇上高年级的男同学用弹弓追着打,想必他这马达似的脚力,就是自幼被人给操练出来的。
当劲之回过神来时,一双赤脚已悬在断崖上。眼前是翻涌的云海,根本看不透那断崖之下究竟是什么。回头一瞥,白衣人正朝他阔步走来。还没等他做好赴死的准备,赤脚下的脆石就裂成了一道碎渣。
“啊——”劲之从断崖上跌落下去。
所幸,断崖下方是一条激流。劲之扎进了激流中,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扑腾。奔命的急流哪顾得上凡人的呼救,卷席着将他往下游推。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水流变缓了,散做一湾浅滩。劲之瘫卧在浅滩中,抬手拭去灌满双眼的水,吃力地睁开眼睛,四周迷雾缭绕。透过蒸腾的迷雾,依稀可辨是一座峡谷。
迷蒙之中,一只古铜色肌肤的手伸向他,云遮雾罩里看不清这手来自何人。劲之再次抬手揩了揩双眼和面颊。没错,确实是一只手,伸向他。从纤细的手指推测是个女子,手臂上烙着一个蓝鸟的印记。
别过头顺着激流倾泻的方向往回寻,已不见白衣人的踪影。
那摊开的手掌又冲他勾了勾,劲之便缓缓将手伸了过去,握住了她。手心的温热恰到好处,像隆冬的红日洒进向南的阳台。
她领着他步入了迷雾中。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尖锐的手机闹铃惊开劲之的眼睛,微弱的光从朝北的小窗中透进来。又是梦,又是这个梦。
从12岁那年起,他就时常做这个梦,一模一样的梦境,一模一样的追命感。每次梦里,他都没能认清白衣人和蓝鸟女子的模样。像是受了众神责罚的西西弗斯推着巨石上山又下山,千百次的循环,耗尽力气却无功而返。
这梦让他比同龄人更早思考人生,因此平添了许多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深邃和彷徨。
睡眼扫向床对面的白墙,几十幅人文地理摄影作品静声注视着他。居中的是一幅略显突兀的素描画,铅迹勾勒的正是梦境最后的那个迷雾峡谷。这是他为了方便在网上检索而画的,甚至曾借工作的机会寻访了很多断崖峡谷,但始终未能寻见相似的地方。
每次从这个旧梦中醒来时,他都会呆望这画一会儿,回应它的注视。它似乎在召唤他说:“你叫我等得好苦。每次入你梦里缠绕,而你却未能寻见我的模样。”
“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捉进我的镜头里,取代这苍白的素描。”劲之心里忖定。
紧挨着梦中峡谷画的,是一张获奖摄影作品。照片中,一只小猩猩半掩在河边柳树后,一边伸出一只脚丫试探着水面,一边探头望着河里若隐若现的鳄鱼,露出惊恐不定的表情。这是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大赛自然组二等奖,是他去年去东南亚寻找峡谷的途中,在苏门答腊热带雨林的湖泊中捕捉下来的。拍下这一幕时双手是颤抖的,生平第一次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和一个凶猛的肉食动物如此近身照面。
“Shit!”7:38了,手机闹铃已经响了3次。
右半边头像重锤砸过一样刺痛,左眼眉骨处那道浅浅的疤似乎也跟着撕疼了起来。那双忧郁的眼睛罩上了一圈黑,被常年户外镀成麦色的脸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他握拳锤了锤刺痛的右半边头,伸手在床边的桌上翻找。开着口的威士忌酒瓶横在桌面上,从瓶底流出的残汁将桌上那张邀请函浸了一大片。
9:00,瀚城中心大酒店,某大型连锁书店品牌转型卖原生态黑猪肉的新品上市发布会。酒渍中的邀请函信息糊了一截但尚能认清。
劲之抓起邀请函确认了下时间地点,心里愤愤地骂了句娘。谁曾想到在北国最好的人文地理杂志社干了四年的摄影记者,现在也只能接起了这种卖猪肉商业拍摄的零活儿。
这是他失业的第65天。这笔半天800块的收入将是他下周对付三餐的生活费。
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改写着人们的命运,不论你愿意与否。毕业于瀚城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大四那年便凭借一幅名为《黑白瀚城》的城市摄影被《探索者》杂志社破格录用,在那里度过了职业生涯中最丰满的4年。哪料纸媒没落,拿起相机去旅拍也成了大众化的消遣,《探索者》杂志也只能像那家转型卖猪肉的连锁书店一样,被迫在时代洪流的冲涮中变身自保。
随着《探索者》杂志主营业务转向商业摄影,他那双敏锐又桀骜的眼睛,也从总编口中的“天才般的洞察”变成了“过于犀利的审视”。
人文摄影讲求自然独到的捕捉,商业人像则要他修饰千篇一律的美感。有的顾客拿着女明星的照片做示例,要求他务必要拍出那种“摄人心魄”的高级感,结果拍了300多张外加精细化PS,也无法叫对方满意。
“客户的美,是需要用热切的言辞来塑造的。”总编说。沉默少言又过于真诚的劲之,显然不擅长这门用语言塑造美的手艺。
于是,在“减2留1”的裁员大潮中,他便成了那2/3中壮烈的一员。
劲之从床上弹起身来,套上那身已经褪了色的工装裤和连帽衫。
从这个外环外的群租房到市中心,地铁起码一小时。再晚两分钟,卫生间门口洗漱大军中的有利位置将被占据。
瀚城已经下了整治群租房的相关条例,但依然不乏有大量二房东操盘的群租房存在。有需求就有市场。6户合租,每个隔间不过十来平方,一张床就占了半壁江山,丝毫不削减它的紧俏。原因无他,每月1800块的房租对毕业头几年在瀚城打拼的青年人来说,太刚需了。
劲之从压弯的书架中间轻轻拾起那台全画幅相机,装进防尘袋里,这是他最珍视的情人,不能叫她蒙了尘。拍摄猪肉上市,不配劳烦他的情人出马,包里那台入门单反便绰绰有余。
他从双肩包里取出叔本华的那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把它搪塞进了书架上。愈往深了读,却愈是感到糊涂。这世界不按书中的道理出牌,混沌得让他无从参透。
“听来的都是臭气,悟出的才是真理。”
劲之想起有一位修鞋匠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决定不再盲目读书。那些未曾经由现实体会的道理,此刻对他来说都是臭气。除了胀塞脑袋,别无实际用途。
“人生就像钟摆,总是徘徊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当欲望没有满足前,人会痛苦,当欲望被满足后,人又会无聊。”
至今令他费解的是,出身显赫富贵之家的叔本华,一生享尽荣华、从未经历穷困潦倒,缘何会写出这样苍凉的感叹。
至于那本积了尘的《梦的解析》,他入手了3年仍只读了前言一页。若不是这个阴魂不散的梦一直缠着他,他估计此生都不会接触什么精神分析学。3年前,他曾不堪梦的折磨而去找了一个解梦先生,结果那先生只给了他一句忠告:“找个女人就好了。”
找个女人?劲之曾对未来作过种种设想,唯独没有想过要找个女人。
瀚城的每一寸肌理都充盈着金钱的味道,在这个时髦又善变的城市里谈真情,是一件老土又矫情的事。名包名品才是时兴的追求,至于幸福,那是和流星一样难遇难求的限量版奢侈品。
而劲之偏偏又是这样执着于真情,所以他已做好孤独终老的打算。最理想的情况是,和他那些长枪短炮们一起丈量世界、共度余生。
所以相比这些蒙尘的哲学和心理学书籍,打头那几排人文地理杂志和旅拍随笔倒是显得真切许多。近7年来《国家地理》杂志的每一期他都收录了,它们一本本地矗立在他的相机情人身后,在这个逼仄的出租屋里排成一方梦想的天地。
但眼下看来,这点唯一的念想也不得不关进了小黑屋里去了。距离成为《国家地理》杂志签约摄影师的梦,还差了4年的资历。每年160万公里+的游历拍摄要求,和瀚城的每一寸土地一样升腾着烧钱的味道。
理想与现实之间,或者说,赏今晚的朗月星辰与挣明早的豆浆油条之间,普通人很少有资格选前者。
别再寻思什么梦了,洗洗拍猪肉挣口粮去吧。劲之想着,排进了洗漱的队伍中。
“真出事了!昨天晚上我同学的医生群里都在传,3号线和8号线上都有了!不过早上起来看热搜和报道,居然都没有!”卫生间门口,两个女孩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那我们今天还是改换公交去吧,以防万一。”另一女孩说。
“姐姐哟,地铁上都有了,公交肯定也不安全噻,打车去可能好一点。或者最好还是请假吧,保命比挣钱要紧。”女孩说。
关于女孩们讨论的问题,劲之倒是无心打听。眼看就快迟到了,此刻对他来说,挣钱就是保命,一样要紧。
不过有一点,时间再赶也不能忘了让那几盆绿植见见光。他将桌上的花盆移到朝北的阳台上。这是3个多月前回枫渡时妈妈送给他的,其中那盆矮杜鹃已经有些颓萎。兴许多见见太阳就好了,劲之心想。哪知窗外倏地寒风大作,还没来得及逐一把花盆收回屋里,那盆矮杜鹃就已经被掀出了阳台,“啪嚓”一声掉落到一楼的绿道上,娇红的花瓣在丛生的杂草中碎了一地。
“见鬼!”做了那个重复的梦,加上摔毁了妈妈最爱的杜鹃花,让劲之隐约觉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临出门时,他特地看了一眼桌上和妈妈的那张合影。那是他现存的唯一一张童年照片,在枫渡镇的民房门前,他直立着被妈妈抱在怀里,母子俩笑得烂漫。泛黄的边角印着“5岁留念”,照片的右半部分明显有被裁掉的痕迹。兴许只是该回去看看妈妈了。劲之宽慰自己,出了门。
挤一次瀚城的早高峰,就会深刻领略什么叫“人潮汹涌”。地铁口仿佛装了巨型磁吸,从各处涌来的人争分夺秒往里奔。
今天更是夸张,连地铁安检入口都排起了长龙。队伍前怨声四起。
“平时背包过过安检就行了,今天干嘛要翻包啊?这样一个个地翻,迟到了你们给开证明不?”
“我们也是听从安排。”安检的小哥一脸无奈。
“到底什么情况嘛,为什么突然查这么严?”
“不知道,听从安排。”
“那迟到说明也让你们领导给安排安排!还有能不能多叫几个安检啊?这太慢了!”队伍里有人提议。
瀚城有一点好处,就是遵守秩序。迟到5分钟扣50块钱是秩序,排队不能随便插队是秩序。想插队你就多花钱,这也是秩序。总之,一切能精确到钱的秩序,都是要遵守的。
进站花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挤上了地铁。前胸贴后背的挤压,连呼吸都费力。眯着眼打盹的,刷着手机的,吃力地接听着客户来电的……人群流水线般地冲上来,又推搡着涌出去,似乎连天塌下来都难以打破它的惯性。这种毫厘必较、分秒必争的瀚城尺度,一开始会让人难以适从,但久而久之便会彻底麻木。只有年纪轻轻就大把掉落的头发会让人感到日日常新的痛楚。
劲之看了看表,8:25,妥妥地要迟到了。4年人文地理摄影记者工作中,他从来都是赶早不赶晚,即便前一晚熬战到半夜第二天也会自动醒来。有本心理书上说,迟到是人抗拒某种行为的本能。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对接人道个歉说明下情况,看能否附赠一次拍摄作为补偿。消息编到一半,一个急刹车,整个车厢的人猛地往后倒。手机被甩到了地上。他蹲下身,在密麻的腿脚间扫视。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回过头看,是一个小女孩,咧嘴笑着,把从座位下扒出来的手机递向他。
劲之接过手机,还没来得及道谢。地铁警报响了。
“尊敬的乘客朋友,由于突发故障,本趟列车将暂停运行,请乘客们下车等候站内后续安排。”
播报一出,车厢内几秒面面相觑的冷寂后,责问、吵闹、抱怨便沸腾了起来。外面是漆黑的隧道。
“什么故障啊?”
“等多久能下车?”
“其他路线还能换乘吗?”
“那就快往前开开让我们下去呀!”
5分钟后,地铁警报又响了。这次说辞变了。
“尊敬的乘客朋友,请大家不要惊慌。为保障大家的安全,前方车站现在还不能下车,请大家在车厢内耐心等待。”
“不能下车?到底出什么事了嘛?”
车厢内原本不以为然的那些人也开始骚动了起来。昨晚的梦境和一大早坠落的杜鹃花在劲之脑海里倏然闪过,那种不详的预感来得更强烈了。他滑开手机想看看是否能问询到什么情况,没有信号。大家纷纷举着手机试图找信号与外界取得联系。
“啊———”车厢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后方车厢的人群疯也似的涌过来,嘴里大喊着:“疯子!疯子!快往前跑,到车头去!把地铁开出隧道!快!”
还没等劲之反应过来,已经被后方车厢扑来的人潮被动推着走。
“妈妈——妈妈——妈妈救我!”一个小女孩在哭叫。
劲之逆着推搡而来的人别过头去,看到那个帮他捡手机的小女孩夹在密密麻麻的腿脚间,她的妈妈已经被裹挟到前面的人群中去。小女孩的哭喊淹没在前推后涌的恐慌中,无人有暇顾及。
劲之将双肩包挂在胸前,背贴着地铁门往回挪。常年户外负重奔走练就的臂力助他拨开一个缝隙,一把将女孩拽到双肩包上来。
“别怕,在包上坐稳,搂紧我的脖子,哥哥送你过去找妈妈。”劲之喘着说。
女孩绷嘴憋住泪,畏怯的眼神打量着他。
后方车厢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明所以,只是跟着呼喊的人往前涌。
人潮挪了两节车厢左右,地铁开动了。看来奔在前头的人已经顺利进入驾驶室。
奔涌的人潮终于刹住了脚。大家屏气凝神,注视着地铁缓缓驶出隧道,驶入胜利广场站。列车停靠下来。
原本以为进站了,这场大清早的乌龙也就结束了。没想到的是,这座城市即将经历的浩劫,正在站台上龇牙迎候着,猝不及防地揭开它凶狠的面纱。
一群怪异的人,狰狞着面目,从站台上往列车扑过来。他们当中大部分身着白色坎肩,青紫的身体抽搐着,面色煞白,放大的瞳孔失了神,一边喃喃哭叫,一边猛烈地用头撞击车门。
血!淋漓的鲜血!从列车玻璃上沥沥滴落下来。那是从一个撞击车窗的抽搐者鼻孔中冒出来的,很快他便倒在了地上,喊叫声停了,微弱的唇语似乎在说:“回家……回家……”随着鼻孔里冒出的鲜血逐渐干涸,身体的抽搐彻底平息了下来。
“啊——死人了!死人了!”车厢内惊恐的乘客哭喊了起来。车窗外的抽搐者们依然猛烈地撞击着,像是要把整张列车撞进地狱。
有信号了!乘客们的手机铃声纷纷响起。
劲之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机,是二狗。
刚一接通,电话那头便破口大骂:“你怎么现在才接通电话?今天千万别出去,地铁站彻底乱了!”
“大哥,我现在就在胜利广场站……”
电话那头怔了几秒,随后警示道:“快用衣服裹住头,想办法离开地铁离开人多的地方!”
劲之原以为只是什么集体自杀事件,做记者这些年,类似的情况他也目睹过。但二狗突然的警告让他也开始惶恐起来。二狗向来善于掌握各种小道消息,而且往往都很准确。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情况发生了。
“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劲之问。
“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总之你快裹住头离开人群!”
劲之从双肩包外兜拿出防晒围脖,撕成两半,一半裹住女孩的头,一半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超级传染病!超级传染病!”
通过手机得知小道消息的人群再度骚乱起来。见了劲之的做法,大家也纷纷脱下衣服围巾紧紧缠住头。
“砰砰砰——”列车外抽搐者的撞击持续着,一簇簇鲜血染花了窗。车厢内哀嚎一片。
女孩趴在劲之肩上,两只颤动的小臂将他勒得更加喘不过气。他扫视了前方的车厢,不见女孩母亲的身影。
一声玻璃碎落的声音。地铁外的抽搐者砸开了其中一扇车窗,成群结队的抽搐者如开闸的洪水,从洞开的车窗里钻进来。
无序的奔跑,失控的嚎叫,在车厢里搅成一团乱麻。闯入的抽搐者拽住车厢内的人,放大的瞳孔盯着他们惊愕的眼睛,似要将他们的恐惧统统抠出来吃掉。
“我要回家……带我回家……”其中几个抽搐者呢喃着。从他们的面容特征和晒得黝黑的肤色来判断,不像是瀚城人。还有几个抽搐者嘴里嘀咕着听不懂的语言。
劲之踹开撕向女孩的抽搐者,抱着她往车厢后方跑。哪知车厢后方也已然沦陷,同样抽搐着涌过来的不是闯入者,而是这趟列车上的乘客们。他们面容惨白,瞳孔放大,像是全然失去意识的布偶扑向那些神志尚清的人。有的抽搐着便颓然倒地,从鼻孔里冒出鲜血,而后迅速毙命。
当全副武装的安保部队赶到时,整趟列车已经沦为了死神嘶鸣的地狱。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三刻钟不到的功夫。
安保人员清理了现场,不明抽搐者全部被带离了车站。医护人员对留下的人逐一进行了体征筛查,疑似感染者也被送上了一辆大巴。女孩指着大巴哭嚷着,她从大巴的帘布后看到了妈妈的红发圈,但还没等她奔过去,大巴便开走了。
被留下的乘客瘫坐在地上,大家都沉默着。脑袋里的问题有很多,但全被这前所未见的惨烈给惊得煞白。只剩下一片噤声的祈祷。
胜利广场站成了临时隔离点。安保部队和医护人员下发了防护物资——食品和水、防护面罩、睡袋,还有人手一个防疫手环。为防止消息扩散引起慌乱,手机统统被收缴了。
临上交手机前,劲之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于是他又编了一条短信发了过去:“外面有大型传染病,妈妈呆在家里千万别出去!”
沉寂,可怕的沉寂。平日里嘈杂熙攘的胜利广场站,此刻像被白绫给捂了嘴一样。只有医护人员防护服的摩擦声在窸窸窣窣。
黑夜来了,人们静坐着,不敢吃,更不敢睡。
“哥哥,我好怕……”小女孩哭得通红的眼睛耷拉着。
劲之把她的头枕在腿上,柔声说:“睡会儿吧,别怕,哥哥看着。”
“你害怕吗哥哥?”女孩的眼睛透过防护面罩望着他。
劲之深呼一口气,点了点头。
“不过,人在害怕的时候才会变得勇敢。”他说。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劲之问。
“我叫采苓,哥哥你呢?”
“你就叫我照相哥哥吧。”
采苓终于噗嗤一笑。
“照相哥哥是瀚城人吗?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可把劲之问住了。父母都是外来劳务人员,他虽在瀚城城乡结合部的工厂区出生长大,但他既不会说父母的家乡话,也不会说瀚城话。他自幼便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人,更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
“快睡会儿吧。”劲之说。小丫头也累了,枕在他腿上呼呼睡去。
几小时后,胜利广场站来了人把采苓接走了。医护说会将她送到爸爸那儿继续隔离观察。
身边没了伙伴,劲之的思绪乱开了锅。瀚城这座讲求秩序的城市从来不会陷入如此无序的状态,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是否安好?到底要多久才能出去?
悬在站台上的时钟循环了一圈又一圈,除了这死寂一般的滴答声,没人听闻任何答案。
后半夜,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将劲之带上了一辆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