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张贵樱任性地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中,直到小儿子生病的消息传来,才令她警醒。
她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再次苏醒。
她告诉自己:
流泪没人为你擦掉,那就不哭了。
伤心没人抚慰,那就别伤心。
我本就是孤身一人来到世上。
那就回到最初的开始。
孤身一人,继续留下来,与命运拚搏。
如今六十一岁的张贵樱,对于命运的安排,已慢慢领悟出道理。
或许她今生的功课,就是学会放下。
可是今天表姐到来,却让她平静的心湖,再起波澜。
她送走表姐,进屋后,直接步上顶楼。
李柏舟与母亲,都酷爱种花莳草。
李家顶楼,有一个左右邻居都赞叹的空中花园。
张贵樱在此,栽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沙漠玫瑰,花龄都有十岁,皆养成老桩。
另一边的茉莉花与紫竹,是李柏舟生前最爱。
每到中秋节,全家人就在屋顶的空中花园用餐、赏月、畅谈,伴着阵阵的茉莉花香。
于是李家人,每每抬头望明月,低头,总想起那阵阵茉莉花香。
如今李柏舟已逝,张贵樱独立承揽所有花草的照护,仍旧将这片空中花园,维持的一如儿子在世一般。
这些花,是母子俩共同的话题之一,当时是带着欢欣与享受来的。
如今,张贵樱借着照顾这些花草,慢慢将那因为失去儿子而破碎四散的心,一片一片捡回来,试着拼凑。
她知道,这需要很久的时间,而且,也永远拼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此刻,她正温柔地为花草浇水。
隔壁邻居王家花也上来顶楼。
左右两家顶楼,都是一抬脚就能跨过。
所幸大家都是秉性善良,而且相交多年,彼此互动良好。
王家花是个家庭主妇,同龄的丈夫陈士杰开了一间成衣工厂,经济状况优渥。
她五官也算端正,一身的棉质碎花睡衣睡裤,头上顶着鸟窝卷发。
她让人烫了头发,几天后洗过头却不会整理,也懒得再去发廊,自己洗了头,吹干就算了事。
在家如此,出门倒垃圾,也是这副装扮。
她把一生奉献给家庭,却忘了善待自己,渐渐地成了一身邋遢的黄脸婆。
到了五十一岁才得知,丈夫早偷偷在外面另组家庭,私生子都上了大学。
她三天两头跑来李家哭诉。
一开始,童秀丽也是柔声安慰。
王家花对童秀丽说:"同样都是没丈夫的,我真羡慕你。"
童秀丽一愣。
王家花接着说话。
"至少你老公死前还是爱你的,记得他出事的前一天,我还看到你们俩,恩恩爱爱,手牵手去散步呢,我真宁愿陈士杰也死了。"
童秀丽闻言,一张脸,瞬间像罩上一层薄霜。
她的心,瞬间揪紧,原来要出声安慰王家花,此时竟无言以对。
丧夫之痛再起。
她顿感空气稀薄,连忙深吸几口气,心中的伤口又被撕开。
她无力再安慰王家花,对她的同情,顿时消失。
自李柏舟离开后,她不喜欢跟不相干的人谈起丈夫,尤其最受不了别人唱戏般的同情。
"唉呦。可惜呀,毫无预兆,这么突然走了,年纪轻轻的发生这种事,孩子还这么小。"
"可怜喔。"
她更讨厌王家花这种,擅自将不堪家丑,拿来与自己美好爱情互相比拟的人。
王家花心地不坏,但只顾自己的痛,说话没有分寸,又不会察言观色。
疼惜到大的四个孩子,夹在父母中间,从原本的同仇敌忾,到最后也被她弄得很烦,常常借故避开她,只回来睡觉。
最后,她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知心人。
她一厢情愿认定自己跟童秀丽是同病相怜,只好常来李家找张贵樱与童秀丽寻求安慰,倾倒情绪垃圾。
童秀丽几次遭遇她的口不择言,实在吓怕了。
所以见到她,总会礼貌周到的打声招呼,再找借口快闪。
此刻,张贵樱在顶楼,坐在小凳子上,望着娇艳的鲜花,想着故人。
她沉浸在悲伤漩涡里,连王家花走过来都不知。
直到王家花喊过三声:"贵樱姐。"
张贵樱这才回过神来。
"欸。"她勉强挤出笑容,对王家花点头招呼。
王家花告诉张贵樱:"看到你养的这些花,我的心情就开朗好多。"
张贵樱给予她温暖的笑容:"那你就常常上来看看吧。"
"哎哟。"张贵樱抬手看一眼腕表。
她略带吃惊神色:"都几点了,刚刚秀丽还一直在喊吃饭呢,你吃饱没?"
王家花笑答:"吃过了。"
张贵樱抬头望天:"天都黑了,这几天哪,天气慢慢变冷,小心照顾好自己。"
王家花点点头:"嗯,会的。"
她心里百感交集,现在,似乎也只有这个没血缘关系的邻家大姐,还会关心她是否吃饱穿暖。
张贵樱站起身:"我下去吃饭,你也早点下去吧,这里风大。"
王家花再次点点头:"好。"
张贵樱朝着通往楼下的铁门走了几步,再回过头说道:"快过年了,过几天我再帮你插一盆花,你摆在家里,让你过年也有好心情。"
张贵樱的善意对待,比起王家花的丈夫与孩子们,更有温度。
王家花原来无神的眼睛,顿时放出光彩:"谢谢贵樱姐。"
她是真心喜欢张贵樱的花,因为她的家人,从不送她东西,连一张卡片也未曾有过。
他们视她的一切付出,为理所当然。
张贵樱来到门边,关门前说上一句:"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客气什么,我去吃饭啦。"
王家花客气应答:"好。"
张贵樱关上铁门,往楼下走去。
王家花的遭遇,张贵樱是很同情的。
平常也会耐着性子听她倾诉悲伤往事,一遍又一遍,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没了。
张贵樱知道,王家花需要一个情绪出口,以免累积压力,做出自伤伤人的事。
她自认花点时间,若能为这可怜女人分担些负面情绪,也是好的。
张贵樱是个拔一毛以利天下,吃点亏也不在乎的女人。
只是今天她心情大坏,无法久留。
她渴望独处,离开顶楼,直奔二楼自己的房间。
她从床头柜里取出儿子的照片,轻抚儿子的脸。
心痛难忍哪。
我的儿啊。
此刻,童秀丽一边炒菜,一边抹去止不住的泪水,她知道婆婆也跟她一样,正在房里伤心流泪。
丈夫过世一年多,童秀丽至今仍感觉不真实,犹似梦境。
她希望赶快醒来,睁开眼,就能看见丈夫宠溺的轻吻她的额头,取笑她:"又赖床,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失去丈夫后,一开始,她总是天天哭,常常哭到眼睛痛得睁不开。
家里的每个角落,开车出门经过的每一个街道、巷弄、商店,处处都有丈夫的影子。
泪水总是不听话的流出来,模糊她的视线,使得她必须把车子停靠路边,等待情绪平复,再开车上路。
一路上走走停停,又是悲痛,又是气恼自己无用。
这么爱哭。
确定当保险专员之后,童秀丽每天想办法让自己忙着工作,忙着学习,忙着拜访客户,让自己忙到没空想其他。
今日,婆婆的表姐来访,说的都是往事。
那些丈夫还在的往事。
于是,她只好找借口,躲到厨房准备晚餐。
耳边似乎响起李柏舟的吟唱声:"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私下相处,李柏舟时常对妻子轻哼这首歌,这句歌词。
此刻,她在心里吶喊:
"怎么只有十八年?不够,还不够啊。"
"你说的一万年呢?"
思念如潮水般涌来,将平日里,努力筑起的堤防,全部冲垮。
童秀丽禁不住悲哭,她赶紧摀住嘴,低声呜咽。
一想起那思慕的人儿,总伴随着椎心之痛。
她紧蹙眉头,轻抚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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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此时天色已暗。
否则,一个小孩身边,跟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狗儿,肯定会让不少路人上前关心。
也许还没到家,就先被请去警察局了。
李欢回到家,将多多安置在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