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锻炼
- (美)丹尼尔·利伯曼
- 2858字
- 2022-09-28 09:40:48
并不成立的“运动原始人”假说
我在科纳和塔拉乌马拉看到的这两场比赛激动人心,但同时我也感到困惑。从进化的视角看,我们这个时代的哪些参赛选手更正常呢:是将自己的身体推向极限去完成那些没有意义的身体活动的人,还是倾向于避免无意义行为的人?为什么很多塔拉乌马拉人根本不用训练也能持续奔跑数个马拉松的距离,而那些铁人则需要着了魔似的练习和准备数年的时间才能够完成类似强度的耐力挑战?
找寻这些问题的答案,就相当于全方位对比探讨“与生俱来的先天论”和“培养教育的后天论”。这场正式辩论中的一方认为,对运动的喜爱程度和运动能力都是天生的。就像基因决定了我们中的一部分人长得更高或者皮肤更黑一样,一定有一些基因能够从生物学层面影响我们的运动能力,以及从心理学层面影响我们成为运动精英的愿望。如果先天比后天更重要,那么要想成为高水平运动员的前提是,你的父母要拥有与超高运动天赋相对应的基因。过去几十年的研究已经确认,在体育和锻炼的很多方面,基因都起着关键作用,其中包括让我们最初开始锻炼的驱动力。3在分析选手运动能力的差异时,包括解释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选手目前称霸中长跑项目的原因时,通常会用到上述基因理论,但是,各种深入的研究并没有发现这些特殊的基因。4而且,针对那些挑战耐力极限的职业选手的研究表明,他们需要突破的障碍不仅包括高效生成肌肉力量、高效自我供能、控制体温等生理方面的挑战,心理层面的挑战才是更难克服的。为了保持进步,伟大的选手必须学会应对伤痛,还要有策略意识,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5所以,是时候关注“先天论”对“后天论”的辩论中支持“后天论”一方的观点了,我们应该考虑环境因素以及更重要的文化方面的因素对人的运动能力和运动意愿的影响。
关于后天培养对运动能力的影响,流传最为广泛、给人的直觉感受也颇为合理的一种说法来自“自然人”(natural human)理论。这一理论由18世纪的哲学家卢梭提出。他认为,生活在“原始”自然状态下的人,表现出人类真实、与生俱来、未受文明“腐蚀”的自我。这一理论以多种形态出现,包括一种被称为“高贵原始人”的假说。这一假说认为,未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其思想亦未受文明社会的社会罪恶和道德罪恶所污染,表现出自然的美好和高贵。虽然这一假说遭到广泛的质疑,但其生命力却颇为持久,而且在被应用于锻炼这一主题之后,又焕发出新的活力,我将其命名为“运动原始人”假说。这一假说的核心前提是,像塔拉乌马拉人这样的群体,其身体未被颓废的现代生活方式“腐蚀”,都是与生俱来的超级运动者,他们不仅有能力完成神奇的身体挑战,而且不知何为懒惰。这一假说还声称,那些塔拉乌马拉的男人之所以不用训练便可以奔跑112千米,是因为他们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并且暗示,从进化的视角看,像你我这样既无能力也无愿望完成此壮举的人之所以如此“异常”,是因为我们被现代文明塑造成了孱弱的懦夫。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并不认同这种“运动原始人”假说。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一假说采用模式化和非人性化的视角看待塔拉乌马拉人这样的群体。自从我与欧内斯托交谈之后,我在谢拉又与数百名塔拉乌马拉人进行了交流,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任何一个塔拉乌马拉人会在早晨醒来之后产生这样的想法:“今天天气太棒了,为了快乐,我觉得我应该跑上80千米。”他们甚至不会无缘无故地去跑8千米。当我问塔拉乌马拉人,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会去跑步时,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追山羊的时候”。
我也越来越敬佩塔拉乌马拉人了,他们是那种极度辛勤、身体素质极佳的农耕者,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半途而废,他们的文化极度推崇奔跑。一些塔拉乌马拉人之所以会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奔跑80千米甚至更远的距离,其实与铁人们的参赛动机大同小异: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略有不同的是,铁人们完成完整的铁人三项赛是为了挑战极限(凡事皆有可能),而塔拉乌马拉人参赛是因为他们将拉拉吉帕里比赛视为一次虔诚的心灵仪式,而奔跑则是最有力的祈祷方式。6很多塔拉乌马拉人都告诉我,边踢球边奔跑能让他们觉得更接近上帝。对于他们来说,追逐那不可预料的木球的漫长过程就像是生命历程的一个神圣隐喻,这个过程可以引导他们进入某种精神恍惚的状态。同时这还是一个可以让参赛者赢得金钱和荣誉的重要群体活动。此外,我认为拉拉吉帕里跑步比赛曾经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我观看阿努弗和他的队伍一次又一次努力找到那只已经脏成土色的木球然后再踢远,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游戏是最好的追杀训练——塔拉乌马拉人徒步猎鹿的最重要技能。
“运动原始人”假说错误地认为,只要人类不被文明“腐蚀”,我们就可以轻松地跑完超级马拉松、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以及完成在其他人看来只有超人才能完成的壮举,而且这些成就都可以在不进行训练的前提下实现。没错,我虽然不能说塔拉乌马拉人和其他一些未受工业化影响的群体从未训练过,但他们确实极少像我们这样为了提升状态或者为了准备某项比赛而实施有计划的锻炼。当我来到谢拉这样的地方工作时,我是唯一一个会在清晨进行明显无意义慢跑的人,当地人会因此看我的热闹。但是,这些狩猎采集者和自给自足型农耕者几乎每一天都会投入数小时,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由于没有汽车、机器等可以节省体力的设备,他们每天都需要在崎岖的土地上行走数千米,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用双手完成犁地、挖掘、搬运等力气活。我的同事阿伦·巴吉什博士(Dr. Aaron Baggish)为20多个塔拉乌马拉男人配备了小型计步器,结果显示他们平均每天要走16千米。换句话说,他们日常劳作对应的运动量,已经超过了那些为备战背靠背马拉松 而进行训练的选手的运动量。
“运动原始人”假说认为,与西方人相比,塔拉乌马拉人和其他原住民不怎么费力就能跑完一次超级马拉松或者达成一项其他的运动成就,但是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这种说法加重了种族歧视,就像那些对非洲人极具伤害的杜撰之词,说他们因为在雨林或者奴隶制环境下长大,所以痛苦的感觉不会像欧洲人那样强烈。7而且,这种说法还强化了某种误解,认为只要你我在一个不被糖和椅子“腐蚀”的完全正确的生活环境下长大,再按照这种生活环境的要求进行大量自然的活动,我们就可以成为超级健康的超级选手,跑一场马拉松就像玩儿一样轻松。“运动原始人”假说不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说,虽然貌似正确但其实只是因为我们希望它正确,而且还抹杀了包括塔拉乌马拉人在内的所有选手在生理和心理上所承受的挑战。我观看了几场塔拉乌马拉人的男子和女子跑步比赛,目睹了塔拉乌马拉的选手们忍受着抽筋、恶心、脚趾磨出血泡和各种各样的肉体疼痛,艰难地前进。就像科纳的铁人们一样,塔拉乌马拉的选手在精神上也同样需要承受折磨,就像其他地区和比赛项目的选手一样,他们也能够从旁边观众的助威声中获得力量。
只要不是在被节省体力的机器和其他现代舒适条件包围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就能拥有超强的身体素质和高尚的品德,这种流传已久、深入人心的陈词滥调是时候被彻底丢弃了。但是,推翻这种假说并没有回答最基本的问题: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以何种强度进行哪项身体活动,才是最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