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我自为光

跌入黑暗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想借助天光?还是借助别人的光?我在乌漆麻黑的年少时光里闯荡,也曾遇见几缕光。

上幼儿园时,有个规定,每到中午所有的孩子必须午睡。没有人敢颠覆这个制度,所以一到时间,我也和大家一样,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只不过他们是真的进入梦乡,而我只是假寐。我尝试去睡,但睡不着。我闭着眼睛想,为什么人在不困的时候,要假装睡觉呢?是谁规定的睡觉制度?可是我没有勇气去反抗,只能随大流。

有一个夏日中午,老师突然发现我在假睡。她轻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起来。我怕极了,大气不敢出,一动也不动。我怕她发现我的秘密,转头告诉妈妈,那样迎接我的又会是一场狂风暴雨。

没想到,耳边传来轻柔的声音:“宝贝,睡不着也不用装睡哦,起来一起吃香蕉吧。”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放心,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漂亮的女老师。她笑盈盈的脸上,闪烁着明媚的阳光。

那是我童年时,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在一个假装睡觉却被揭穿的中午,斑驳的树影下,我和老师一起坐在园内吃水果,那一段甜蜜安静的时光。

上了小学后,我爸为了多挣钱,就去外面打小工赚外快。有一天傍晚,爸爸收了工,他破天荒地领着我走进了国营大商店。琳琅满目的新奇小玩意摆在橱窗里,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爸爸牵着我的手,走到一个货架前,上面全部都是毛绒公仔,各式各样,眼花缭乱。他蹲下来轻轻对我说:“婉婉,挑一个吧,你生日快到了。”

听到这句话,我开心极了,却又难以置信。我怕妈妈责骂,便怯怯地问:“爸爸,真的可以吗?”看到爸爸坚定地点头,我就安心了。肯定是爸爸妈妈商量好,才会给我买礼物。于是,我郑重地挑了一个胖胖可爱的黑白熊猫公仔。我抱着熊猫,和爸爸一起走入暗沉的夜色中,蹦蹦跳跳乐开了花,感觉自己也是备受宠爱的掌上明珠。

当我推开家门,看到妈妈迎面吃惊的脸色,当下就心凉了。还没来得及把公仔藏到身后,妈妈就大步跨过来,一把拎起熊猫,冷冷地质问爸爸:“这个多少钱?”

“28元。”爸爸回答。

“你疯了!每个月工资只有60元,竟然花了三分之一的钱,买这没用的破玩意儿!”妈妈咆哮着,扬手就要把熊猫扔地上,我拼命跑上前去接,但没有成功,熊猫结结实实被扔出了几米远。爸爸费力地解释:“买就买了,婉婉就快要生日了,1年就这么一次,我就……”

“所以你就不管家里死活了?家里吃饭不要钱吗?”妈妈抢了话头。我从地上捡起公仔,逃出了家门,远到听不到他们的吵架声,才呼吸到新鲜宁静的空气。从此,我一直战战兢兢,睡觉都要抱着公仔,生怕被我妈抢走没收掉。

△ 和公仔两个人,去闯荡世界

很多年后,我去外地上大学时,犹豫了几番,还是带上了它。直到现在,30多年过去了,它仍在我身边,磨旧了、破损了,但依然是我最爱的公仔。在我被亲情伤害最难受的时候,看着这个公仔,想起爸爸为此抗争过,想起妈妈没有把它扔出门,我就安慰自己,起码那时候我被他们宠爱过。虽然微薄,但却很真。

在我15岁那年,妈妈终于怀上了弟弟,我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在她大着肚子不便出门时,我每天放学后飞奔回家,按照妈妈的指示,拿着零钱去菜市场买菜。

她每次会严格规定我买哪几种菜,分别是几斤几两几块钱。但是,菜价都是上下浮动的。比如平常青菜七毛钱一斤,但下雨天会涨价。这时同样的钱,买的菜量自然少了。一回到家,我妈就用秤来称菜。有一次,和她预估的数量对不上,她以为我“贪污”了几毛钱,劈头盖脸地骂我。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信,我是真的绝望。

所以,再遇到蔬菜涨价买不到足量的菜时,我就去求卖菜的叔叔阿姨,能不能多给我一点。他们看我可怜,也愿意多给。我宁愿求外人,也不想去求我妈,让她信我难于登天。我一边买菜一边东张西望,生怕被同学瞧到。有几次不小心被看到了,风言风语传到学校。大家都说钟婉虽然在学校飞扬跋扈,但在家里却是保姆的地位。那种奚落和嘲笑,加重了我内心的悲伤。

买了半年菜,我以为弟弟生下来就好了。后来才发现,这竟是噩梦的开始。我弟诞生的那个月,我爸我妈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表情。那是我15年都没有见过的开心,发自内心真正的快乐。我知道,这种愉悦的表情拜弟弟所赐,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妈舍不得花500元请保姆,我就成了免费的劳动力。

一放学,我就直奔菜市场买菜,买完菜回家做饭,吃完饭洗锅碗,还要照顾弟弟。那时候家里用不起一次性尿不湿,都是反复利用同一块尿布。每天晚上,我都要用肥皂洗一堆脏臭的尿布,满手满身都是难闻的味道。在他号啕大哭时,还要抱着小小的他,到处走动,一遍遍耐心去哄。等他睡着,做完家务,我才有时间开着夜灯,写学校的作业。

有一次,我看弟弟的手弄脏了,便接了一盆凉水给他洗手。爸爸路过看见了,怒斥道:“你怎么可以用凉水给弟弟洗手,你存心想害他生病吗?给弟弟洗手一定要用温水!记住了吗?”在我低头沉默时,他接着用难听的话数落我。

可是,这不是冰冷的冬天,而是炎热的夏天。难道夏天洗手不应该用凉水吗?难道弟弟真的宝贵成这样,而我却一文不值吗?当时的心,就像是被硫酸烫伤,千疮百孔。我发誓,一定要逃离这样的家。

当我自己还是一个未成熟的孩子时,过早地担负了育儿重任,心理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我曾想过,以后绝不生娃。当然,那时没有想到,日后会有三个孩子,而且爱他们如生命。

从弟弟出生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我是家里的透明人。我和弟弟都喜欢吃鸡翅。但是,饭桌上只要出现鸡翅,爸妈就一人一筷子地轮流给他夹。不管他吃不吃得完,也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吃一个。他们把十几年来对男孩日益发酵的爱,全部给予了他。自此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吃鸡翅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要想离开家,最好的方法就是拼命学习。我妈对我要求很严格,她说:“读书就是你唯一的出路。”因为我的成绩就是她的面子。如果我掉出班级前三名,她就铁着脸不去开家长会。因此,考试是一把刀,明晃晃、亮铮铮的,悬在我心头。我的分数,决定我面临的是和风煦雨还是疾风骤雨。

可能是“大力出奇迹”,我中考时考得非常好,比重点高中分数线高出一百分,成功挤进了尖子生奥赛班。我妈终于扬眉吐气高人一等了,我也终于摆脱了照顾弟弟的困境,因为她看到我考大学的希望了。她第一次温柔地对我说:“别洗尿布了,好好上学,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呢。”

本想着进了高中就能松一口气了,没想到我待在尖子班,感觉到了窒息。午休时间,同学们连洗手间都舍不得去,直接掏出《黄冈小状元》,争分夺秒地拼命刷题。即使不是上课时间,整个教室也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专注学习,比考试还紧张。我觉得自己还挺努力的,但和同学们一比,就被秒成了渣。我内心长叹,人生不只是数学题,我们还需要交流啊!但我不知道跟谁说话,人人都在做题,没人理我。于是,我只能加入做题大军。

第一次考试后,我感觉还不错。公布成绩那天,我妈坐我旁边,她问怎么样。我信心满满地说:“大部分题目都会,应该不错吧。”班主任走上讲台,推了推眼镜,喜气洋洋地宣布:“满分150的卷子,咱们班有四十个同学得了149分。”我吓了一跳,这也都太厉害了吧。当我妈听到了我的分数,脸色铁青。知道我是全班倒数第二名,她都要气炸了,觉得丢人,从此再也没有来开过家长会。

那些日子,我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倒数第一名的同学生病,没办法参加考试,我就成了全班垫底,那我就真的成了笑话。半年之后,我痛定思痛,主动找到班主任说:“老师,我要转班。我不想待在这个尖子班里了,我不配。”

抬头看到班主任震惊的脸,他可能在想,人人都巴不得挤进去的尖子班,竟然还有人想要退出。后来,这个学霸班有一半的人都考上了中山大学。而我转进了普通班,轻轻松松就成了全班第一。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我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还是班级垫底,那不如让自己过得开心点,这才最重要。如果我当初不转班,可能会变得抑郁。

当我捧回第一名的奖状时,妈妈轻飘飘一句:“你要更加努力,才能超越男孩子。”是的,我懂,我要更加努力,才能让她脸上有光。可是我努力,是为了拥有选择我人生的权利。

我的少年时代,有暗黑的小巷,有孤独的星空,有大声的训斥,唯独没有妈妈温柔的怀抱。曾经多想她能抱抱我,温柔地对我说:“你不必优秀,只要快乐。”

可惜没有。

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尽力奔跑,没有光的孩子只能自己打亮。在18岁尚未经历社会毒打的年龄,我已经懂得了一个道理:当你身处谷底时,能照亮自己的,只有自己的信念。哪怕至亲,也不一定会伸手救援。

但我知道,我是幸运的,我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意识。很多备受打击的女孩们,从此消沉,成为一个自卑自怜的人。她们的人生不是输在和别人竞争的环境里,而是输在了父母的谩骂和冷漠中。她们还没有起飞,就被摘掉了翅膀。这些女孩子从来没看见过希望,所以不知道光亮的模样。

很多人从原生家庭中,汲取了可以抵御一生风雨的丰沛力量;同时也有很多人,从原生家庭中刻上了一生痛苦的烙印。不知道这些施加伤害的父母,会不会在某一天幡然醒悟,后悔当初那么对自己的孩子?但我觉得,大概率不会的。没有亮光也没关系,人这一生这么长,哪能不穿越几次暗夜呢!与其指望别人,不如在心里点亮一根蜡烛,硬着头皮向前进,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