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

绝望是最后的庇护所。

当我们心碎至极,当我们的世界或所爱消失,当我们感到自己不再被爱或不值得被爱,当神让我们失望,或当我们的身体承受着无法消除的剧痛——当我们无处可去时,绝望收容我们。

绝望是一座天堂,以其奇美与自我怜悯的短暂形式呈现;当我们想从伤痛中脱身就接受它的邀请。绝望是最后的庇护所。通过绝望而消失,是寻求一种暂时但必要的幻觉,那是一处没有人能循旧路再找到我们的地方。

绝望是一种必要的季节性的修复状态,是疗伤的暂时缺席,是生理与心理的内在冬天,让我们停下此前对世界的参与获得休息;它是迷失的地平线,是当我们不想让旧事循迹而来时的避难所。当某些愿望不可能成真,我们放弃希望;绝望是忍受,也是治愈的时光,即使我们还没有发现新的希望。

出人意料地,绝望成为希望最后的堡垒;当我们不能循旧路找到希望,它们便也不能再以过去的方式伤害我们。绝望是甜蜜而虚幻地抽离,从栖居的身体离开,我们阻止自己再感受任何东西。绝望是我们不想再以世间为家而前往的地方。在绝望中,我们带着一种美而残忍的满足,感觉自己一开始就不配得到。奇异的是,绝望有它自身的成就感;更奇异的是,绝望依靠绝望来活下去。

当我们试图让绝望停留得长过原本的季节,并开始在冰冻的失望中塑造自我,绝望就会变成抑郁和抽离。但是,绝望超过预期时长的继续存在,只有通过人为强行地制造距离,通过我们远离身体的感觉,通过陷入失望的心情,通过相信季节凝滞,不会再改变,也许最简单但最重要的是,通过拒绝让身体完全地深呼吸。绝望靠凝固我们的时间感受与时钟节奏来存活;当我们不再感觉被时间所困,当季节再次流转,绝望就会死去。

为让绝望存活,我们必须麻痹自己的身体,从中抽离,关停听觉、触觉与嗅觉,与这个世界萦绕的春天保持距离。绝望需要某种照料、补给与孤立。当身体能自由呼吸,耳朵听到早晨第一声鸟鸣或风吹过树叶,最灰暗的云朵也会被风吹散,最凝固的季节也会流转,心脏将继续跳动,我们意识到世界永不停止,也不会走开。

绝望的解药并非尝试快乐之事让自己兴奋起来,而在于鼓起勇气给身体与呼吸极大的关注,不管我们的思想与故事如何被禁锢。让人惊奇的是,当我们集中注意力观照绝望本身,观照我们执着于它的方式,会意识到它从一开始就非我所有,无可执着。倘若我们透彻地观察和体验体内的绝望,会把它看作一种必要的季节性造访,让它拥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应时而动,既不提前拥有,也不过早驱除。

通过承担绝望的全部重量,别一心想着摆脱它,我们便迈出了走出它的第一步。我们让自己的身体与世界重新呼吸。在呼吸中,绝望转化为别的东西,流转入别的季节,正如它本来想要的那样。想想人类生于此凶猛艰难的世界,半数的体验由失败和受挫主导,绝望是一种艰难但美丽的必然。然而,它只是一个季节,是流过我们身体的波形,不是围困我们的监狱;它们依照自身的耐性、力量与意愿,无论多慢,都必将随季节流转。拒绝对绝望本身绝望,我们便让绝望拥有了自然的生命,并在此基础上建立我们的同情——有能力看见、理解、触碰乃至说出他人心中的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