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灼人的秘密

伙伴

机车沙哑地吼叫着,塞默林[1]到了。黑色的列车在山上银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停了一分钟,下来几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乘客,又上了几个人。到处是恼人的噪音。接着,前面的机车又沙哑地嘶鸣起来,扯动黑色的车链,嘎嘎地开了过去,冲进隧道的洞口。广漠的景色又纯净地展现出来了,清晰的背景,被湿润的风吹得分外明亮。

下车的人中有一位年轻人,他那考究的衣着,带有天然弹性的步履,给人以好感。他迅速地走在别人前边,叫了一辆去旅馆的马车。马儿不慌不忙地在上坡路上嘚嘚地走着。空气里充满春意,那只有五六月才特有的洁白而轻盈的浮云,像穿着白色衣裳的轻佻的小伙子,在蓝色的空中嬉戏奔跑,时而躲藏在高山背后,时而互相拥抱,又再度逃开,有时像手绢似的揉成一团,有时又散成丝片,末了又戏弄地给群山头上戴上白色的帽子。风在高空奔驰,狂暴不羁地摇动着细长的沐雨的树枝,直摇得根根枝丫咔咔作响,飞落下千百颗晶莹的水滴。有时仿佛从山里飘来清凉的雪的芬芳,随后又让人呼吸到一种又甜又冲鼻的气息。空中和地上的一切都在骚动,显得极度的烦躁不宁。马匹轻轻地喷着鼻息,往已是下坡的路上跑去。小铃铛在前边叮叮当当作响。

一到旅馆,这位年轻人就立即跑到旅客登记处,匆匆地稍一浏览,马上就失望了。“我干吗到这里来?”他开始烦躁不安地自忖,“光在这里的山上待着,没有社交,这比在办公室还烦人。显然,我来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每逢假期,我的运气总是不好,登记本上没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哪怕有几个女人在这里也好,那就可以来次小小的、必要时甚至是真挚的调情,而不至于索然寡味地度过这个星期。”这位年轻人是个男爵,出身于一个名望不是那么太高的奥地利官僚贵族,现在总督府供职。他这次短短的休假并没有特别必要,只是因为他的同事都休过了一星期春假,而他又并不愿意把自己的一周假期送给国家。他虽然不乏才干,却具有一种喜爱社交的秉性,喜欢在各种人物的圈子里出头露面,并深知自己对于孤独是一筹莫展的。他从来不喜欢深居简出,尽可能地避免只身独处,因为他根本不愿意闭门反躬自省。他知道,他需要人的摩擦面,以便使他内在的才华、他心底的热情得以放纵,并燃起火光,而他一人独处时则是冷冰冰的,毫无用处,就像那装在匣子里的火柴。

他沮丧地在空无一人的前厅里踱来踱去,时而心不在焉地翻翻报纸,时而又在音乐室的钢琴上弹一曲华尔兹,不过手不由己,老是弹不出正确的旋律。后来他就烦躁地坐下,凝视着窗外。窗外夜幕正缓缓下垂,灰色的雾霭像蒸气一样从松林中升腾起来。他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就走进了餐厅。

餐厅里才只有几张桌子坐了人,他都匆匆地投以一瞥。毫无所获!只有那边的一位教练——他是在跑马场认识的——漫不经心地招呼了他,还有一张面孔在环城路[2]上见过,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女人,没有任何能够引起一次——即便是短暂的也好——钟情的对象。他本来就沮丧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标致的面孔常使他们获得成功,他们心里总是在为一次新的相遇、一次新的经历做好准备,他们总是急不可待地憧憬那未知的艳遇,他们对任何看来意外的事情都不会吃惊,因为一切早就在他们预料之中了。他们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性爱的东西,因为他们投向每个女人的第一瞥目光,就是从肉欲上打量的,而且不管她是朋友的妻子,还是给他开门的女仆。如果以某种草率的鄙视态度把这些人称作追逐女人的能手,那么无意中就会使这个字眼包含多少由观察而得来的真理啊!因为在他们身上确实集中了狩猎者各种强烈的本能:侦察、兴奋和心灵的冷酷。他们的举止总是落落大方,时刻准备着,而且一心想寻花问柳,并穷追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们总是充满激情,但不是恋人那种高尚的激情,而是赌徒那种冷酷的、谋略的、危险的激情。他们当中有一些固执的人,他们不仅把青年时期,甚至单是由于等待机缘就把整个一生变成无穷无尽的追逐冒险,他们把一天分解成几百次小的官能享乐——马路上的一瞥、一个瞬息即逝的微笑、对坐时轻轻触到的膝头,把一年又分解为几百个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官能享乐就是永远潺潺流动的、富于滋养的、充满刺激的生活的源泉。

然而这里却没有一个可供玩弄的对手,这一点,这位在用目光狩猎的人马上就看清了,宛如一个赌徒手里拿着牌,满怀信心地坐在绿色的赌桌旁,却等不到一个对手。对一个赌徒来说,任何刺激都没有这种刺激最使人恼火的了。男爵要了一份报纸,他的目光阴郁地在字行上移动,但思想却是麻木的,像是醉酒似的在这些铅字上磕磕绊绊。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衣服的窸窣声和一个略为有点生气的装腔作势的声音:“Maistaistoidonc[3],埃德加!”

一个穿着绸衣的女人走过他桌旁,衣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旁边投下高大而丰腴的身影,她后面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他穿着黑丝绒上装,目光好奇地扫了他一眼。这两个人在对面为他们留着的桌旁坐下,孩子显然竭力想使自己的举止合乎礼节,但是从他不安静的黑眼珠看来却又做不到。这位夫人——年轻男爵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穿着十分整齐和优雅,他非常喜欢她这种类型,这是一个快要进入中年的犹太女人,身材显得稍为丰满了些,热情充沛,可又善于把自己的热情隐藏在高雅的伤感后面。起初他还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欣赏她那两道弯弯的、美丽的眉毛,在她那柔嫩的鼻子之上呈一弧形,那秀丽的鼻子虽然显示了她的种族,但这高贵的造型却也使她的轮廓显得分明和可爱。她的头发如同她丰满的身体上一切女性的东西一样,长得特别浓密。看来她对自己的美貌颇为自信,对于种种仰慕早已司空见惯。她轻声地点了饭菜,并教训正在叮叮当当玩叉子的男孩——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对男爵小心翼翼投来的目光,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而实际上正是由于他那目不转睛的眼光才迫使她这般拘束和小心的。

男爵阴沉的脸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眉开眼笑,精神焕发,皱纹平整了,肌肉放开了,因此他的身材也一下子变得魁梧了,眼睛闪闪发光。他同那些需要男人在场才能焕发自己全部力量的女人完全一样,只有情欲的刺激才能把他的精力全部调动起来。潜伏在他心里的猎手嗅出了这里有猎物。他的目光挑战似的搜寻她的目光,要与之相遇。她的目光闪烁着犹豫的神态,有时在移动中与他的目光交叉,但却从不做什么明确的回答。他觉得她的嘴角有时也泛起一丝微笑。不过这一切都是那么模棱两可,而使他激动的,却正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唯一使他觉得有希望的,是她的目光常常在扫视,这意味着反抗和拘束,再加上她同孩子的谈话显得出奇的谨慎,这显然是做给一个观众看的。他感觉到,过分强调这种惹人注意的镇定正是用来掩饰她心猿意马的一种手法。他自己也激动了:这场戏已经开场了。他巧妙地拖长吃饭的时间,目光几乎不停地把这位夫人紧紧盯了半个小时,直到他默画了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能无形地触摸她丰腴身体的每个部位为止。外面天色更暗了,大片雨云向树林伸出灰色的双手,树林像孩子似的,因为恐怖而呻吟起来,挤入屋内的阴影也越来越浓了,沉默使屋里的人越加感到窘迫。他觉察到,在寂静的威胁下,母亲同孩子的谈话变得越来越勉强,越来越不自然,话快说完了。这时他决定进行一次试探:他第一个站起身来,经过她的身旁慢慢向门口走去,久久凝望着室外的景色。到了门口,他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把头转过来,一下子就逮住了她:她活泼的目光正在望着他的背影呢。

这情景刺激了他,他在前厅里等待着。不一会儿她来了,拉着男孩。路过时顺手翻了翻几本杂志,给孩子看了几张图片。当男爵像是偶然地走到桌旁,装着去找本杂志,实际是为了再进一步窥视她那湿润晶莹的目光,或许有机会同她搭讪时,她就转过身子,轻轻拍着她儿子的肩膀说:“Viens,埃德加!Aulit!”[4]说着就冷冷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男爵略为扫兴地目送着她。本来他曾计划要在今天晚上结识她的,而她这毫不留情的态度使他失望了。但归根结底这抗拒之中包含着诱惑,而恰恰是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态度刺激了他的欲望。无论如何,他已经有了伙伴,这出戏可以演出了。

神速的友谊

第二天早晨,男爵走进大厅。他看见那位漂亮女人的孩子正在那儿和两位开电梯的仆人聊得起劲,孩子正给他们看卡尔·梅依[5]的一本书里的插图。他妈妈不在,显然还在梳妆哩。男爵现在才仔细地观察这个男孩。这是个腼腆的孩子,发育得不太好,有点神经质,大约十二岁,手脚老是不停,有一双到处窥视的黑眼睛。如同这样年龄的孩子常有的那样,他显出无缘无故受到惊吓的样子,就像刚被叫醒又突然被置于陌生的环境中似的。他的面孔不算不好看,但是还没有定型,在他身上成人和儿童的斗争还刚刚开始,胜负未定;他脸上的一切好像是手捏出来的,尚未成型,线条轮廓很不分明,只是把苍白和不安糅合在一起。此外他正处于那种不利的年龄,这时他们的衣服总不合身,袖子和裤子在瘦削的肢体上松弛地晃动着,而他们也从没有去注意修饰外表,讲究穿着。

这男孩在这里犹豫不决地晃来晃去,样子怪可怜的,他站在这里老碍别人的事。门房被他用各种问题纠缠得烦死了,一会儿就把他推开,但是一会儿他又挡住了大门,显然他缺少友好的伙伴。孩子喜欢问东问西,因此就去找旅馆的仆役,要是他们正好有时间,就回答他,但当看见有人来了,或者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做,谈话就立即中断。男爵面带笑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个不幸的男孩,孩子对一切都好奇地打量着,但一切都不友好地躲开他。有一次男爵紧紧抓住了这个好奇的目光,但是那黑溜溜的眼睛一旦发现自己探索的眼光被抓住,就立即怯生生地将目光收了回去,躲在下垂的眼皮后面。男爵觉得这很有意思,他开始对男孩产生了兴趣。他自忖,这孩子仅仅是由于胆怯才这么腼腆的,能不能把他作为去接近那女人的最迅速的媒介呢?无论如何,他要试一试。男孩刚刚又跑到门外去了,他就悄悄地跟着。这孩子需要温柔与爱抚,只见他抚摸着白马的玫瑰色的鼻孔,可他真没运气,马车夫也相当粗暴地把他撵走了。现在他又伤心又无聊地荡来荡去,空虚的眼神里含着一丝悲哀。这时男爵就同他搭话了:

“喂,小家伙,你喜欢这儿吗?”他突如其来地说,竭力使他的口气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孩子的脸涨得绯红,怯生生地在发愣,有点害怕似的用手按着心口,难为情地来回转着身子。一位陌生的先生和他谈话聊天,这在他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

“谢谢,很喜欢。”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最后一个字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就咽了回去。

“我觉得很奇怪,”男爵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个很乏味的地方,尤其是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整天干什么呢?”这男孩依然不知所措,不能爽快地回答。这位漂亮的陌生先生来找他这个无人过问的孩子聊天,这真可能吗?这使他既羞涩又骄傲,他费力地鼓足了勇气。

“我看书,然后我们散步,有时候我们也坐车,妈妈和我。我是来这里休养的,我生过病,大夫说我得多晒太阳。”

最后几句话他已经说得相当镇定了。孩子们对自己生病总感到很骄傲,因为危险使得他们在家人眼里显得倍加宝贵。

“是啊,太阳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非常必要,它一定会把你晒得黑黑的。但是你也不能整天坐着晒太阳,你应该到处跑跑,痛快地玩玩,也可以来点儿恶作剧。我觉得你太老实了,你看起来像是个整天待在家里、手里捧着又厚又大的书本啃个不停的书呆子。我记得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是个淘气包,每晚回家时裤子都撕破了。你别太老实了。”

孩子下意识地笑了,这一笑可解除了他的恐惧心理。他本想也说几句,但觉得在一个如此友好亲切的陌生先生面前这样随便就显得太放肆了。别人说话他从来不插嘴,而且老是容易发窘;现在由于幸福和羞怯,他更不知所措。他很希望和这位先生的谈天继续下去,可是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幸好这时旅馆的那条大黄狗走了过来,嗅了嗅他们两人,并乖乖地摇着尾巴让人抚摸。

“你喜欢狗吗?”男爵问。

“噢,很喜欢。我祖母在巴登[6]的别墅里养了一条狗,我们在那里住的时候,它整天都跟着我。不过我们只是夏天才到那里去玩。”

“我家里,在我的庄园里,有二十多条狗,如果在这里你听话,我就送你一只狗,送你一只白耳朵的棕毛小狗。你要吗?”

孩子高兴得脸都红了。

“嗯,要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得热切而贪婪,但接着又胆怯地、像吓着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出他的担心。

“可是妈妈不会同意的。她说她不能让人在家里养狗,狗太使人讨厌了。”

男爵不觉喜形于色,终于把话题转到了他妈妈身上。

“妈妈那么严厉吗?”

孩子思索着,对他注视了片刻,似乎在自问,对这位陌生的先生是否可以信赖。回答是谨慎的:

“不,妈妈并不严厉。因为我刚生了病,现在她什么都允许我的——甚至她也许会同意我养条狗呢。”

“要我为你说情吗?”

“要,请您给说说吧!”男孩高兴得叫了起来,“这样妈妈肯定会答应的。这条狗是什么样的?白耳朵,是吗?它会把捕获物找到叼回来吗?”

“会,它什么都会。”男爵如此迅速地就从男孩的眼里发现了闪烁着的热切的光辉,他为此粲然一笑。开始时的拘谨一下就消失了,由于害怕而收敛起来的热情一下子就喷涌而出。这个原来腼腆的、羞涩的孩子转瞬间就变成一个热情嬉闹的男孩子。男爵不由自主地想,要是那位母亲也是这样,在胆怯之后也这么热烈就好了。刚这么想,那男孩就蹦到他身上,向他提出了二十个问题: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叫卡罗。”

“卡罗!”孩子欢天喜地地叫道。

大概他说每句话都在笑,都在欢叫,被这喜出望外的喜讯陶醉了。事情竟进展得出人意料地神速,连男爵本人都感到很吃惊。他决心趁热打铁。他邀请这孩子跟他一块散散步,而这可怜的孩子呢,几个星期以来就渴望着有人跟他一起玩玩,听了这个邀请,他简直欣喜若狂。这孩子被他的新朋友用一些像是偶然想到的问题所引诱,喋喋不休地把什么事都讲了出来。一会儿工夫,男爵对这个家庭的一切就一清二楚了,尤其是知道了埃德加是维也纳某律师的独生子,出身于一个富有的犹太资产阶级家庭。他通过巧妙的询问,马上就打听到,他母亲对塞默林完全不感兴趣,她曾抱怨这里没有谈得来的朋友,他甚至觉得,从埃德加回答他妈妈是不是喜欢他爸爸这个问题时的支支吾吾的神气,可以推测到关系准不那么妙。他对自己的做法几乎感到羞愧了,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这天真无邪的孩子嘴里把这些细微的家庭秘密套了出来。因为埃德加完全信任了他的新朋友,并为自己讲的事情居然能引起一个大人的兴趣而感到自豪。再加上散步时男爵曾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大家都会看到他和一个大人的关系是多么亲密,埃德加那颗幼稚的心由于这种自豪感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渐渐忘了自己是个孩子,无拘无束地像年龄相仿的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谈个不休。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埃德加很聪明,正如大多数病弱的孩子一样,由于跟成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同学在一起的时间多而有些早熟,对于自己倾慕或敌视的人或事,反应出奇的激烈。他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心平气和,谈到任何人或事时,不是特别喜爱,就是极端仇恨,甚至恨到脸都会扭曲得凶狠、难看。也许因为刚生了病的原因吧,他说话带点粗野和突如其来的道,这使他的言谈如火样的炽热,看来他的笨拙只不过是对自己激情的一种恐惧,一种他费力加以压抑的恐惧而已。

男爵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的信任。仅仅半个小时,他就掌握了这颗火热的不安地颤动着的童心。欺骗孩子,欺骗这些难得被人爱的天真无邪的孩子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只要把自己的身份忘掉就行了。这样同孩子说起话来就会自然而然,无拘无束,使孩子也觉得他是个小伙伴,于是几分钟之后两人之间任何感情上的距离也没有了。埃德加简直欣喜若狂——在这寂寞的地方突然找到了一位朋友,一位多好的朋友啊!他把维也纳的小男孩全都忘了,连同他们细声细气的声音和幼稚可笑的废话,他们的形象好像都让位给这位新的大朋友了。当这位大朋友告别时又一次邀请他明天上午再来的时候,当这位新朋友像大哥哥似的从老远向他招手的时候,他自豪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一刻也许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欺骗孩子真是易如反掌——男爵向这个跑着离开的孩子微笑着。现在他有了介绍人。他知道,孩子一定会去讲给他母亲听,一直要把他母亲折腾得筋疲力尽方才罢休,他准要每句话都复述一遍——这时他怡然自得地想到,他在提到她的时候加了一些奉承话,譬如每次他都用埃德加的“漂亮的妈妈”这个词来称呼。这位健谈的孩子不把他妈妈和他引到一起是不会安静的。对这一点他确信无疑。他无须自己动手就可以缩小他和这位漂亮的女人之间的距离,现在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梦,眺望一番景色,因为他知道,一双热烈的小手就会为他筑起一座通向她的心扉的桥梁。

三重唱

几小时以后证实,这个计划是非常出色的,每个细节都获得了成功。当年轻的男爵故意稍稍晚些进入餐厅的时候,埃德加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急忙向他致意——面带幸福的微笑,向他招手,同时拉着他母亲的袖子,慌张而激动地在劝说她,一面以引人注目的手势指着男爵。他母亲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斥责孩子这些任性的举止,可是终究还是不能不往那边瞧瞧,以照顾孩子的意愿。男爵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样彼此就算认识了。她不得不回礼,但此后就把头埋得更低,只顾吃她的东西,整个用餐时间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再往那边看。埃德加可不是这样,他不住地望着那边,有一次他甚至想和那边说话,这种放肆的行为立即遭到了他母亲的严厉责备。吃过晚饭以后他就该去睡觉了,这时他和妈妈悄悄说了好一阵子话,结果是他的热切请求得到允许,于是就走到另一张桌子去向他朋友道别。男爵对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这又使这孩子的眼睛里露出了光辉,他和他聊了几分钟。突然男爵巧妙地把话一转,站起来向另一张桌子转过身去,祝贺邻座那位有点不知所措的女士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儿子,说他上午跟她儿子在一起十分愉快——埃德加站在旁边,快乐和骄傲使他的脸都红了——又问起孩子的健康,问得十分详细,提了许多具体问题,迫使母亲只好一一作答。这样他们就不可遏止地进行了一次较长的谈话,男孩对此感到非常幸福,并以一种敬畏的心情倾听着。男爵做了自我介绍,并相信觉察到他那响亮的名字对这位爱慕虚荣的女人产生了某种印象。总之,她对他非常彬彬有礼,尽管她丝毫未失自己的尊严。甚至还先向他提出告别,她抱歉地说,这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孩子激烈反对,说他不困,愿意通宵不睡。可是他母亲已经向男爵伸出了手,他尊敬地吻了它。

这一夜埃德加睡得很不好。他心里像一团乱麻,既有极度的幸福,又有稚气的绝望。因为在他的生活里,今天发生了新的事情:他第一次进入了大人的行列之中。他半睡半醒,忘掉了自己的童年,似乎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直到现在,他一直孤单地受着教育,常常生病,没有几个朋友。他需要温暖爱抚,但是除了父母和仆人之外,别无一人,而父母也很少照看他。对于爱的威力,如果只是根据其起因,而不是根据它产生之前的张力,不是根据那空虚而黑暗的空间——这空间在心灵发生重大事件之前充满了失望和孤寂——来判断,就必定会判断错的。一种超重的、没有使用过的感情已在这里期待着,现在它伸开双臂向第一个似乎赢得它的人扑过去。埃德加在黑暗中躺着,心里快乐异常,思绪万千。他想笑,又想哭,因为他喜欢这个人,他还从未爱过一个朋友,没有爱过父亲和母亲,就连上帝也没有爱过哩。他少年时代全部幼稚的热情,现在紧紧地拥抱着这个人的形象。两小时前他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他很聪明,不会为这突如其来的、独特的新友谊而发窘。但使他感到十分惶惑不安的却是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无足轻重。“我配得上做他的朋友吗?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在上学,晚上总要比别人更早地被打发去睡觉。”这些想法在折磨着他。“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我能对他有些什么帮助呢?”他想以什么东西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却痛苦地感到力不从心。这使他很不愉快。往常,每当他喜欢某个同学,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书桌里宝贵的小玩意儿,像邮票、石头之类童年的财产分几样给这位同学,这些东西,他昨天还觉得非常了不起,魅力非凡,现在一下子就变得一钱不值、微不足道和不屑一顾了。那么他怎样才能给这位他连“你”字都不敢称呼的新朋友一些宝贵的东西呢?用什么办法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呢?他越来越因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半大不小、不成熟,为自己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苦恼,他从来还没有因为自己是孩子而如此痛恨地诅咒过自己呢,也从来没有如此殷切地渴望长成他梦想的那样:高大、强壮,长成一个男子汉,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大人!

这些惶惑不安的念头,很快就编织成了这个崭新的成人世界的色彩缤纷的美梦。埃德加终于带着微笑入睡,但他老想着明天的约会,这破坏了他的酣睡。他怕去晚了,所以第二天7点钟就惊醒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到母亲房里去问了早安。这使他母亲十分惊讶,过去她总要费好大的气力才能把他从床上叫起来。还没等她发问,他就跑下楼去了。他一直焦急地晃荡到9点,连早饭都忘了,一心想着别让他的朋友为这次散步等得太久。

9点半,男爵终于潇洒地走了过来,他当然早就把这次约会忘在九霄云外。但是现在因为孩子热切地向他跑来,他也不得不对这股激情报以微笑,并表示准备遵守他的诺言。他又挎着孩子的胳膊,带着这个神采奕奕的孩子走上走下,只是委婉地、但是坚决地拒绝现在就一起去散步。他好像在等待什么,至少他那心神不定的、扫视着大门的目光说明了这点。突然他全身一振,埃德加的妈妈走进了前厅,一边回答他的问候,一边亲切地朝他俩走来。当她得知埃德加当作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瞒着她想和男爵一起散步的计划时,就微笑着同意了,并爽快地接受了男爵要她同去散步的邀请。

埃德加立即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咬着嘴唇。多恼人,她偏偏现在走来了!这次散步本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即使是他自己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妈妈的,但这只不过是表示他的一种盛情而已,这并不表明他因此愿意和她共有这位朋友。当他看到男爵对母亲那股殷勤劲时,他心里就激起了某种妒意。

他们三人一起散步,由于他们两人都对他表示了出奇的关心,因而在孩子的心里更滋长了一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突然身价百倍的危险感觉。埃德加几乎成了谈话的中心了。母亲有点假惺惺地对他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神经质表示忧虑,而男爵却又笑嘻嘻地反对这种看法,并赞许他的“朋友”——他是这么称呼他的——的可爱。这是埃德加的最美好的时刻,他获得了他整个童年时期所没有得到的权利。他可以同大人一起说话而不立即受到申斥,要他住嘴;他甚至可以表示各种各样的冒失的要求,而这些他若在这以前提出来就准会挨上好一顿臭骂。自己认为业已长大成人了,当这种自欺欺人的感情在他的心里越来越自信地滋生起来时,孩子的这种情绪是毫不奇怪的。在他光明的梦境里,童年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就像抛掉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那样。

中午,男爵应越来越友好的埃德加的母亲之邀,坐在她的桌旁。由vis-à-vis[7]到一起并坐,由认识变成了友谊。三重唱正在进行,女声、男声、童声这三种声音配合得十分协调。

进攻

现在这位没有耐心的猎手觉得是时候了,是蹑手蹑脚地挨近他的猎物的时候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不喜欢老是这种亲热的三重唱。三个人在一起聊聊天,当然很惬意,但是归根结底聊天并非他的目的。他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欲,如果成了戴假面具游戏的社交,就会耽误官能享受,就会使语言失去激情,使进攻缺乏火力。要使她透过谈话了解他的本意,至于这个本意是什么,他已经使她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

他对这个女人所打的主意恐怕不至于徒劳无功,成事的概率很大:她正当那种关键性的年龄,这时候一个女人对自己素来忠于一个不喜欢的丈夫开始感到后悔了,美貌正在消逝,风韵所余无多,在母性和女人之间她还不能做出刻不容缓的最后一次抉择。生活,好像早就已经有了答案的生活,此刻又一次成了疑问,意志的磁针最后一次在渴望官能享受和彻底断绝欲念之间颤动着。一个女人面临着一个危险的决断:是为了她自己的命运,还是为了孩子的命运,是做女人还是做母亲。男爵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他感到他已经觉察到她的这种危险的动摇了。她谈话当中总是忘记提及她丈夫,实际上心里对她孩子也了解得非常之少。她杏仁般的双眸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影子,在伤感的面纱下,半遮半露地掩饰着她的情欲。男爵决定迅速采取行动,但同时又避免急不可待的样子。相反,像垂钓者引逗地抽回钩子一样,在他这方面,他又做出一副极其冷淡的样子,虽然实际上是他在追别人,但却要让别人来追他。他决定表现得高傲一些,竭力强调他们社会地位不同。他觉得只要突出他的高傲、显示他的外貌、强调他那响亮的贵族姓氏,以及做出冷冰冰的举止,就可以将这温柔、丰满、漂亮的肉体弄到手。这个想法撩拨得他心里奇痒难熬。

这场热烈的戏已使他兴奋异常,因此他强迫自己小心从事。他一下午都待在自己房间里,美滋滋地相信她在找他,在惦记着他,但是,他未露面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本来就想避开他的。可是这使可怜的孩子难受极了,整个下午埃德加都茫然困惑、若有所失;他以男孩子所特有的那种执拗的忠诚,在漫长的好几小时里始终痴心地等着他,他觉得走掉或者独自做点什么事都是一种罪过。他茫然无主地在过道里踱来踱去,天色越晚,他心里越是怏怏不乐。他心绪不宁,想入非非,他梦到一次事故,梦到不知不觉中受到的一次侮辱,由于焦急和恐惧他差点儿哭出声来。

男爵晚上去吃饭的时候,受到了热烈欢迎。埃德加不顾母亲告诫,叫了他。不理会别人的惊讶,朝他奔去,用他瘦削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胸部。“您在哪儿啦?您在哪儿待着啦?”他匆忙地叫道,“我们到处找您。”母亲不高兴把自己扯进去,所以脸红了。她相当严厉地说:“Soissage,Edgar,Assiedstoi!”[8](她总是和他说法语,虽然她的法语讲得并不自如,一碰到难表达的句子还感到很吃力。)埃德加顺从了,但还在向男爵刨根问底。“你别忘了,男爵先生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也许他讨厌我们跟他在一起呢。”这回她自己把自己扯进去了。男爵立刻就愉快地感到,这种责备正是为了恭维。

猎手兴奋起来了,他狂喜、激动,那么迅速地在这里找到了猎物的真正足迹,他感到它就在他的射程之内了。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他自己也不明所以,他同每个情欲旺盛的人一样,当他知道讨得了女人欢心时,便风度飘逸,潇洒自如,就像有些演员,当他们知道面前的观众对他们着迷时,就劲头倍增。他在朋友们中间是个讲春宫故事的能手,而今天——这时他喝了几杯为庆祝这新友谊而要的香槟酒——就讲得更为出色。他自诩为一位地位很高的英国贵族朋友的客人,在印度打过猎。他很聪明地选了这个题目,那是因为这题材是轻松的,而且他可以从旁观察这些富有异国情调的轶事,这些她所无法企及的事情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引起的激动。听了这个故事最着迷的,首先还是埃德加,他的眼睛也由于兴奋而显得炯炯有神。他忘了吃,忘了喝,凝视着这位侃侃而谈的人。他从未希望真正能够见到一位有过亲身经历的人,讲述他只从书本上才读到过的那些惊人的险遇,什么猎虎啦、棕色人啦、印度人啦,以及把千百人研为齑粉的、可怕的Dschagernat[9]的轮子啦,等等。直到现在他还从来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人,正如他从来没把童话国当成真的国家一样。此刻,他心里突然第一次涌现出一个辽阔的世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朋友,屏住呼吸,凝视着他面前那双曾经打死过一只老虎的手。他什么都不敢问,随后他说话的声音异常兴奋。在他驰骋的想象里,他的大朋友成了故事里的主角:他高高地骑在一只披着紫色象服的大象上,戴着贵重头巾的棕色皮肤的男人两边相随;突然他又看见丛林里跳出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伸着前爪去抓大象的鼻子。现在男爵又讲起更为有趣的、关于怎样智捕大象的故事:用驯服的衰老动物把猛烈的、目空一切的幼象诱进木笼子里。孩子的眼睛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这时妈妈看了一下表,突然说:“Neufheures!Aulit!”[10]他觉得,这仿佛在他面前落下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埃德加吃了一惊,脸都吓白了。“带你上床!”这对所有孩子来说,都是一句可怕的话,因为他们觉得,这句话是在大人面前对他们的公然轻蔑,是一种自我招供,是童年和小孩需要多睡眠的一种标志。可是这种羞辱竟发生在这么有意思的时刻,使他听不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真是太可怕了。

“只听完这一个,妈妈,这个捕象的故事,就让我听完这一个吧!”

他开始乞求了,但立即想起了他作为大人的新的尊严。而他母亲今天也严厉得出奇。“不行,已经很晚了,快上楼吧!Soissage[11],埃德加!男爵先生讲的故事明天我都详细地讲给你听。”

埃德加迟疑地站了起来,以前每次都是他母亲送他上床,可今天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不愿乞求,他那孩子气的骄傲使他起码还要做出自愿走开的样子。

“真的呀,妈妈,明天你全部讲给我听,全部!关于捕象的故事和其他的故事!”

“好,我的孩子!”

“马上,今天就要讲!”

“好,好,但是你现在去睡。走吧!”

埃德加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把手递给男爵和妈妈的时候,居然脸没有红,虽然喉咙里已经在呜咽了。男爵亲切地捋了捋孩子那浓密的头发,这使得孩子绷紧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他就赶快往门口跑去,否则他们就要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脸上滚下来了。

大象

母亲和男爵又在桌旁坐了一会儿,但是他们不再谈象和打猎的事了。孩子离开他们之后,他们的谈话气氛有一点压抑,有一点微妙的不安的困窘。后来他们来到前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男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神采飞扬,而几杯香槟酒又使她兴味盎然,所以谈话很快就具有了危险性质。本来男爵谈不上漂亮,他只是因为年轻,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棕黑色的精力旺盛的娃娃脸,很有男子气魄,他那灵活而几乎是调皮的动作撩得她心猿意马。现在她乐于从近处看他,也不害怕他的目光了。在他谈话之中,逐渐有了一种使她略感困惑的放肆,有某种类似抚摸她的身体的东西,有一种触及她的身体又迅速移开的东西,有某种捉摸不定的欲望,这使得她双颊绯红。随后他又轻快地笑着,无拘无束,像个孩子。这就使得这些细微、轻浮的欲念,好像是孩子闹着玩似的。有时她觉得该对他说句严厉的话。但是她生性喜欢卖弄风情,被这些淫猥的话儿撩拨得心痒难当,只想更多地消受。这种放肆的游戏使她感到销魂。后来她自己也模仿起来。她频送秋波,暗示允诺,完全沉湎在这绵绵情话和狎昵动作中,甚至容许他挨近。他的声音有时使她感觉到他那热乎乎的、颤栗的呼吸正喷在她的肩头上。像一切赌徒一样,他们也忘掉了时间,完全陶醉在销魂的谈话之中。到了午夜,前厅里开始熄灯的时候,他们才猛然一惊。

一惊之下,她立即一跃而起,猛然感到自己太放肆了,竟干出了这样的事。本来她也是个玩火的里手,但现在她那已被撩拨起来的本能业已感觉到,火已玩到这个危险的人身边了。她颤栗地发现,自己已不能再把握住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在蠕动,看什么都很兴奋,宛如一个人在发高烧时的感觉一样。恐惧、酒和火热的话语在她头脑里回旋激荡,一种恼人的、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一生中这种恐惧在类似这样的危险时刻里曾经历过数次,但是都没有这一次那样令人头晕目眩,如此猛烈无情。“晚安,晚安。明早再见!”她急匆匆地说着,想逃遁而去。这倒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为了逃开此刻的危险,逃脱她自己心中一种新奇的、陌生的、欲推犹就的窘境。男爵轻轻抓住她告别时伸出来的手,吻着。不是通常的吻一次,而是用嘴唇从纤秀的手指尖一直到手腕,颤抖着吻了四五次。她感到他硬硬的胡须在她手背上戳得痒痒的,她微微地打了一阵寒战。某种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感情,从手背上随着血液流贯全身。恐惧甜蜜地袭来,她的太阳穴嘣嘣直跳,头在发热。恐惧,这莫名的恐惧现在使得她全身颤栗起来,她急忙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您再待会儿嘛。”男爵悄悄地说。可是她已经仓皇失措地匆匆跑走了,这个动作使她的恐惧和慌乱暴露得一目了然。现在她心里很兴奋,这也正是男爵的意图。她觉得,她的感情越来越不能解释了。残酷得灼人的恐惧在追逐着她,把她抓住,但就在逃开的时候,她同时又为他没有这样做而感到惋惜。她多年来下意识渴望的事情,很可能会在这种时刻发生。从前这种艳事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把它摆脱开了,可对它的气息她爱得如痴如醉,这种巨大的、危险的艳事,这种不是转瞬即逝的撩人的调情。可是男爵很骄傲,不去捕捉这个良机。他对自己的胜利蛮有把握,因而不想在这个女人酒意朦胧、不能自持的时候把她弄到手,正相反,只有神志清醒时的斗争和委身,才会激起这个手段光明正大的赌棍的兴趣。她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他看到,她血管里火辣辣的毒药使她颤栗了。

她在楼梯上停住脚步,用手按着气喘吁吁的心口,她得休息一分钟,她的神经已经受不住了。她从胸口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半是庆幸自己脱离了危险,半是惋惜: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弄得人头晕目眩,六神无主。她半闭双眼,像喝醉了酒一样,在往她的房门那儿摸索,接着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抓住了冰凉的门把手。这时她才感到安全了!

她轻轻推门进了房里,马上就吓得退了回来。房里,在里边暗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那兴奋的神经剧烈地颤栗了。她正想呼救的当口儿,从里面发出了一个轻轻的、睡意蒙眬的声音:“是你吗,妈妈?”

“上帝保佑,你在这里干吗?”说着她就直奔沙发床。埃德加正蜷缩成一团在上面躺着,刚刚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认为这孩子准是病了,或者是需要什么东西。

但是埃德加却仍带着睡意,用略带一点责备的口气说:“我等你好久,后来就睡着了。”

“干吗等我?”

“为了大象。”

“什么大象?”

现在她才想起,她确实答应今天晚上就把打猎的故事和其他冒险故事全讲给他听的,因此孩子跑到她房间里来了。这单纯、幼稚的孩子,他深信不疑地等着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这种放肆的举动激怒了她,或许她本来是对自己发火,她想大喊大叫来掩饰自己的罪过和羞愧。“马上回自己床上去,你这没有教养的东西!”她对他嚷了起来。埃德加诧异地望着她。她为什么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他又没有做什么错事。但是他的惊讶却似火上加油。“马上到自己房里去!”她怒气冲冲地吼道,这时,她感到委屈他了。埃德加默默地走了。原来他已经疲倦极了,透过蒙眬的睡意,他迟钝地感觉到,他母亲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这样对待他是不公正的,但是他没有反抗。因为困倦,他觉得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一切都是麻木迟钝的,随后他又生自己的气,竟在这里睡着了,没有醒着等妈妈。“完全像个孩子。”在重新入睡以前,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从昨天起,他就恨自己的童年了。

前哨战

男爵没有睡好。一次调情中断之后就去睡觉总是危险的:一个不平静的、梦魇频扰之夜,使他不久就后悔没有把这一分钟紧紧抓住。当他早晨带着未消的睡意,怀着恶劣的心绪走下楼来时,孩子从躲藏的地方朝他蹦跳过来,热情地投入他的怀里,用千百个问题来折磨他。埃德加非常快乐,他又有一分钟可以独占他的大朋友,而不须和妈妈分享了。他的故事该只讲给他听,不再讲给妈妈听了。他向他提出许许多多问题,因为妈妈虽然答应给他讲,但还是没有把这种奇妙的故事讲给他听。这时,男爵吃了一惊,掩饰不住自己恶劣的心情,但埃德加却把成百个孩子气的、恼人的问题倾倒在他身上。此外,在提这些问题时还掺杂着种种亲昵的表示。他终于又和这位他找了好久、一大早就等着的朋友单独在一起,他真是快乐极了。

男爵粗声粗气地敷衍着。这孩子没完没了的盯梢、数不尽的幼稚的问题以及他那并不讨人喜欢的热情,所有这一切,都开始使他感到厌烦。天天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转来转去,跟他说些无聊的话,对此他感到厌烦了。现在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趁热打铁,赶快把这位母亲掌握住,而孩子在场却使这事很棘手。由于他的不慎,唤起了孩子对自己的这种痴情,他对此开始感到不快。这使他心情抑郁,因为暂时他无法摆脱开这个热情得过分的朋友。

不过,无论如何总得设法摆脱他。一直到10点钟——他和孩子母亲约好去散步的时间,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孩子,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同时还翻阅着报纸。可当时钟的指针快成九十度角的时候,仿佛他忽然记起来似的,他请埃德加为他到另一家旅馆去一趟,问问他的表兄格伦特海姆伯爵到了没有。

真心实意的孩子真是高兴极了,终于可以为他的朋友办点事了。他对自己的使者身份很自豪,立即奔了出去,撒腿猛跑,惹得人们都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可是他却一心想显示一下,把事情交给他办是多么可靠。那家旅馆的人对他说,伯爵还没有到,现在压根儿还没有人来打过招呼。他带着这个消息又狂奔了回来。但是男爵已经不在前厅里了。于是他就去敲男爵的房门——白敲了一阵!他怀着不安的心情跑遍了所有的场所,音乐室和咖啡室,然后激动地冲到他妈妈那里去打听个究竟。她也不在。最后他十分失望地去问门房,门房告诉他,几分钟之前他们两人一起出去了!这消息惊得他目瞪口呆。

埃德加耐心地等待着,他天真无邪,根本不往任何坏事上想。他想他们大概只是出去一会儿,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为男爵还等着他的回话呢。但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不安开始潜入他的心头。真的,打从这位陌生的、诱人的人进入了他幼小的天真无邪的生活那一天起,这孩子整天都处于紧张、激动和纷乱的状态之中。任何热情压在像小孩那么纤细的机体上,宛如压在柔软的石蜡上一样,都会留下它的痕迹。眼皮又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埃德加等啊,等啊,起先是不耐烦,后来就激动不安,末了几乎要哭了。但他一直没有什么怨恨,他盲目地信赖这位出色的朋友。他想可能是个误会。隐隐的恐惧折磨着他,也许是自己把他托付的事理解错了。

他们终于回来了,两人愉快地聊着天,丝毫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这可真令人奇怪极了。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们迎你去了,希望在路上碰见你。埃狄。”男爵说,并不问托付他办的事。他们居然没有在路上碰见他,这使孩子大为诧异。他向他们保证说他是从笔直的大马路上跑回来的,并想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方向去找他的。刚说到这里。妈妈就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小孩子不要盘根问底,没完没了。”

埃德加脸都气红了,当着他的朋友的面这么卑鄙地来贬低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确信,他已不是孩子了,而她为什么总要把他当成孩子?显然她嫉妒他有个朋友,挖空心思想把他的朋友拉过去。对了,刚才肯定是她故意把男爵领错路的。但是他不愿任她欺侮,这一点她该明白。他要给她点颜色看。埃德加决定今天吃饭的时候只同他的朋友说话,跟她一句话也不说。

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报复,甚至连他这个人也好像没有看见。这使他很难受,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啊!昨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是轴心啊!现在他们两人谈笑风生,互相调侃,可是没有一句话与他相干,仿佛他掉到桌子底下去了。血涌上他的双颊,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东西,卡住了呼吸。他越来越愤慨地意识到自己竟是那样的无足轻重。难道他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看着他母亲把他的朋友抢去,除了沉默之外不能进行什么反抗了吗?他想,他得站起来,用两个拳头出其不意地猛捶桌子。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放下刀叉,一口也不吃了。他们很久也没发现他不吃东西,只是到最后一道菜时,母亲才奇怪地注意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可恶,”他心里想,“她想的只是我是不是病了,别的事情她都觉得无关紧要。”他冷冷地回答说,他不想吃,这她也就满意了。没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促使他们来理睬他的。男爵似乎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至少他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眼里热乎乎的,泪水涌进了眼眶。他得想个法子,在乘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地拿起餐巾,好使这该死的幼稚的泪水不至于毫无顾忌地流下双颊。这顿饭结束的时候,他舒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母亲建议一起坐马车到玛丽娅·舒茨去玩一次。埃德加听着,用牙齿咬着嘴唇。她一分钟也不让他单独跟他的朋友在一起。现在她边站起来边对他说:“埃德加,你要把功课全忘了,你得留在房里把功课补一补。”听到这话,他对她恨到了极点。他又一次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老想在他朋友面前侮辱他,总是当众提醒他,他还是孩子,还得上学,只有得到允许才可以同大人在一起。这回的用意可是一目了然的。他未做回答,立即把身子扭了过去。“噢,又不高兴了,”她笑着说,随后就对男爵说,“要是他做上一小时功课,真会那么影响他的健康吗?”

“喏,一两小时对身体绝不会有什么坏处。”男爵说。男爵,他一度把自己称为他的好朋友的男爵,曾经嘲笑他是书呆子的男爵,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他感到浑身发凉,血液凝固。

这是默契吗?他们两人真的联合起来对付他了吗?孩子的目光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爸爸不让我在这里学习,爸爸要我在这里休养。”他一下把这句话甩了出来,带有一种对自己疾病的骄傲,绝望地死抱住父亲的话、父亲的威望不放。他把这句话当作是一种威胁说了出来。真是奇怪之至,看来这句话当真使得他们两人心里都不愉快。母亲把目光移开,只用手指烦躁不安地敲着桌子。他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随你吧,埃狄。”末了男爵强作笑容地说,“我又不用考试,我各门功课早就是不及格的。”

对这个玩笑,埃德加并没有笑。只是用审视的、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要深入到他的灵魂中去似的。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为什么?孩子并不清楚。他不安地移动着他的目光,一把小槌在他心里剧烈地敲打着:第一次猜疑。

灼人的秘密

“她怎么变得这样?”在滚动着的马车上孩子坐在他们对面沉思起来。为什么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为什么当我注视妈妈的时候,她总是避开我的目光?为什么他老是在我面前开玩笑,装疯卖傻?他们两人不再像昨天和前天那样跟我说话了,我仿佛觉得他们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妈妈今天的嘴唇那么红,她准擦了口红。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打扮过。而他呢,老是蹙着眉头,好像我侮辱了他似的。我确实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啊,没说过一句让他们生气的话呀!不,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和在这之前不一样了。他们两人好像干了什么事而又不敢说出来似的。他们不再像昨天那样谈笑风生、兴致勃勃了。他们很拘束、发窘,他们一定瞒着什么事。他们两人之间准有个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可我无论如何要把这个秘密弄个水落石出,不惜任何代价。我看出来了,就是那种不让我知道的秘密,这种秘密就是演戏时男人和女人伸开胳膊唱歌、互相拥抱又推开的那种秘密。这一定是同我的法语女教师的秘密一样的,爸爸同她相处得很不好,后来就把她辞掉了。所有这些事情都有关联,这我感觉到了,可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噢,一定要知道这个秘密,彻底知道这个秘密,要抓住这把钥匙,抓住这把能打开所有大门的钥匙,那我就不再是孩子,不让他们再来搪塞和欺骗我了!不只现在,就是永远也不让人搪塞和欺骗!他们总把什么事都对孩子隐瞒起来。我要揭穿他们的这件事,揭穿这个可怕的秘密。他的额头上起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他在严肃地苦思冥想,车厢外的景色他连望都不望。这个瘦弱的十二岁的孩子看起来几乎老了。窗外,四周色彩绚丽,山上的针叶林染着一片明净的绿色,山谷沐浴在暮春的柔和光泽里。他只是不住地盯着坐在他对面马车后座上的两个人,他灼热的目光好似一根钓竿,要从他们眼睛深处把这个秘密钓出来似的。再没有什么比一条模糊不清的踪迹更能使未成熟的智力大显身手的了,有时候只有一扇很薄的门,就把孩子同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世界隔开,而凑巧一阵风却会把这扇门给孩子们吹开。

埃德加蓦地感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挨近这个未知的巨大秘密,好像可以抓得着似的,他觉得这个秘密就在面前,虽然现在还是锁着的,谜底尚未揭开,但是很近,非常之近了。这种感觉鼓舞着他,使他显出突然郑重其事的严肃神情,因为他下意识地感到自己已经处在童年时代的边沿。

对面的两个人心里感到某种隐隐约约的障碍,但并没想到这障碍是来自孩子。三人同车使他俩感到处处受碍,很不自在,他们对面那双森然闪着火焰的眼睛打扰着他们。他们几乎不敢说,也不敢看。现在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以前那种轻松的、社交场合的谈话了,而是很深地陷入语调亲昵、用词挑逗的阶段,常为轻佻的、偷偷地触摸而颤抖不已。他们的谈话常常接不下去。谈话中断了,想继续下去,但又不断地在孩子执拗的沉默影响下绊跤。

他那固执的缄口不语,特别对于母亲来说是一大负担。她从侧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当她第一次突然发现这孩子咬着嘴唇的神情和她丈夫愤怒或生气时的神情完全一样时,她大吃一惊。恰恰是现在,她有外遇时,想起她丈夫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这孩子像是鬼怪,像是良心的卫士,在这马车里的一点点地方,在她对面只有十英寸的距离,滴溜溜滚动着的黑黝黝的眼睛在苍白的额下窥视着,这使她加倍地忍受不了。埃德加忽然抬头凝视有一秒钟之久,两人立即垂下了目光:他们感到生平第一次受到了窥伺。在此之前,母子两人亲密无间,但是现在两人之间,她和他之间,忽然有了什么东西,关系完全变了样。生平第一次,他们开始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彼此分开了,两人已经相互暗暗地仇恨起来了。由于这种仇恨还刚产生,彼此都不敢承认。

当马匹又在旅馆前面停下的时候,三个人都舒了口气。这是一次不愉快的远游,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可是谁都不敢说。埃德加第一个跳下马车。她母亲告罪说头痛,急忙上楼去了。她极为疲倦,想独自一人待会儿。埃德加和男爵留了下来。男爵给马车夫付了钱,看了看表,径往前厅走去,毫不理睬孩子。孩子望着男爵那优雅、修长的背影,正迈着有节奏的、轻快飘逸的步履。这步履曾经使这孩子着迷,昨天他还悄悄对着镜子模仿哩。他走了,径直走了。显然他把这孩子忘了,让他在马车夫旁边,在马旁边站着,仿佛这孩子与他毫不相干。

埃德加看着他这样走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撕成了两片。他,不管怎么他还始终狂热地爱着男爵。男爵就这样走开了,没有用大衣触他一下,没有向他这个知道自己确实毫无过错的孩子说一句话,他心里绝望了。费尽气力保持的镇静崩溃了,人为地加重了尊严的担子从他过于狭窄的肩头滑了下来,他又成了一个孩子,和昨天及以前一样渺小、恭顺。这违反他的本愿,催促他快步向前,他迈着哆嗦的步子,迅速跟着男爵,在男爵正要上楼梯的时候,他在前面拦住了他,带着难以忍住的眼泪,压低了声音说: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不理我了!为什么您现在老是对我那么疏远?为什么您总想把我支开?是您觉得我碍事,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男爵吃了一惊。这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扰乱了他的方寸,使他的情绪缓和下来。他对这个毫无恶意的孩子产生了同情心。

“埃狄,你是个傻瓜!我只是今天情绪不好。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很喜欢你。”说着他使劲地来回抚弄着他的头发,但却只是半转过脸来,以免看到孩子这双湿润的、恳求的大眼睛。他演的这出喜剧开始使他有点痛心。本来他对自己如此厚颜无耻地玩弄这个孩子的爱已经感到羞愧了,而这软弱无力的、颤动的、如泣如诉的声音更使他感到痛苦。“现在上楼去吧,埃狄,今天晚上我们又会处得很好的,你看吧!”他抚慰地说。

“但您别让我妈妈早早叫我上楼。好吗?”

“行,行,埃狄,我不让她叫你上楼。”男爵笑着说,“现在上楼去吧,我得去换吃晚餐的衣服。”埃德加走了,此刻感到十分高兴。但不久心里的槌子又开始敲动起来。昨天以来他好像大了好几岁,猜疑,这位不速之客业已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里了。

他等待着。这是关键性的考验。他们一起围桌而坐。9点钟了,母亲还没叫他去睡觉。他已经感到有些不安了。为什么恰恰今天她让他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而以往她是一到时间就打发他走的呀?难道男爵把他的愿望和谈话告诉她了?突然间他感到难以名状的后悔,今天真不该以完全信赖的心情去追他啊。到10点钟他母亲忽然站了起来,同男爵告别。奇怪的是,男爵对她过早告辞看来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挽留她。孩子心里的槌子敲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是个尖锐的考验,他也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二话没说,就跟他母亲朝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那里时他突然用眼睛一扫,真的,在这瞬间他截获了一道含笑的目光,它越过他的头顶从她眼里正巧朝男爵送去,这是一道默契的目光,某种秘密的目光。这么说男爵把他出卖了,因此今天的早走是为了要他安静下来,好让他明天不再妨碍他们。

“坏蛋!”他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母亲问道。

“没什么。”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秘密,它的名字叫作恨,对他们两人无边无际的恨。

沉默

埃德加内心的骚动业已过去。他终于享有了一种纯粹的、明净的感情:仇恨和公开的敌视。他现在确信自己是他俩的障碍,因此跟他俩待在一起就成了他的一种复杂得出奇的乐趣。

他觉得破坏他们,用他积聚起来的全副力量去反对他们,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快事。他先是对男爵表露出他的愠怒。早上男爵下楼遇见他时,亲切地向他打招呼说:“早晨好,埃狄。”埃德加坐在靠背椅上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咕哝一下,生硬地回了他一句:“好。”“妈妈下来了吗?”埃德加两眼看着报纸说:“我不知道。”

男爵感到惊愕。这一下子怎么啦?“埃狄,怎么啦?没睡好觉?”他本想像往常那样开个玩笑来缓和一下空气,可是埃德加依然轻蔑地冲口回了一个“不”字,随即又埋头看他的报纸。“蠢孩子。”男爵自言自语地喃喃说,耸耸肩膀,走开了,敌意已经公开了。

埃德加也以冷漠和彬彬有礼的态度对待他妈妈。一次她想打发他去网球场玩,对这样一个拙劣的企图,他平静地拒绝了。由于愤恨而轻轻滑动的冷笑紧贴在他的嘴唇上闪现出来,这表明他不再受骗了。“我宁愿跟你们一块去散步,妈妈。”他说这话带着一种虚假的亲热,并紧紧盯住她的两只眼睛。对她说来,这个回答显然是不受欢迎的。她迟疑了片刻,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终于她打定了主意,说“在这儿等我”,于是就去用早点了。

埃德加等待着,不信任感在他脑子里折腾着,忐忑不安地感到他们的每句话里都能搜寻出一种秘密的、敌视的意图。现在这种猜疑经常能使他做出一种具有奇异洞察力的决断。妈妈要他在前厅里等,但他不在那里等,而宁愿站在马路上,那里不只能监视大门,而且能监视所有的门道。他心里有某种预感,觉得妈妈耍了个骗局。这下他俩可再也溜不掉了。像在讲印第安人故事的书里学到的那样,他躲在马路旁的一堆木料后面。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看到他妈妈真的从一个侧门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束绚丽的玫瑰花,后面跟着男爵,那个叛徒。这时他满意地笑了。

两个人兴高采烈。他俩避开了他,光是为了自己的秘密,就可以舒口气了吗?他俩谈笑风生,正准备折向通往林中的小径。

现在是时候了,埃德加不慌不忙地,做得像是偶然到这里来似的,从木料后面踱了出来。他非常镇定地向他俩走来,以便有时间,有许多时间来充分欣赏他俩的惊诧表情。两个人一怔,交换一下惊奇的眼光。这孩子慢慢地,带着一种泰然的神情向他们走去,他那嘲弄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啊,你在这儿,埃狄,我们在里面找过你了。”母亲终于开口说。“她撒谎撒得多不要脸啊!”孩子心里想,但是他的嘴唇却一动不动,把仇恨的秘密掩藏在牙齿的后面。

三个人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一个窥伺着另一个。“那我们走吧。”这个恼火的女人沮丧地说,顺手撕碎了一朵最鲜艳的玫瑰花。她的鼻翼在轻轻地翕动,这就暴露了她的愠怒。埃德加站在那里,仿佛这与他毫无关系,他望着蓝天,等待着。他俩要走的时候,他准备跟随他们,男爵又做了一次努力。他说:“今天有网球联赛。你看过没有?”埃德加轻蔑地望了他一眼,对他根本就不予理睬,只是翘翘嘴唇,像是要吹口哨似的。这就是他的答复,明亮的牙齿显示了他的仇恨。

孩子突如其来的出现,像梦魇似的纠缠着两个人。罪犯跟在看守后面走着,暗暗攥紧了拳头。其实孩子并没有做什么,可是他俩却每分钟都无法忍受他那窥视的目光。孩子的眼睛里噙着愤怒的泪水,含着深深的阴郁,它对任何接近的尝试都愤怒地加以摈斥。“离远一点!”突然母亲狂怒地说道。孩子不断地偷听他们的谈话使她烦躁不安。“别老在我跟前跳来跳去,把人烦死了!”埃德加顺从地走开了,但是每走一两步就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俩落在后面,他就停在那儿等待着,像条黑狗用他那靡非斯特的目光[12],纵横上下地织成一张仇恨的火网。他俩感到已被火网套住,无法脱身。

孩子恶狠狠的沉默像一种强酸腐蚀了他俩的兴致,他的目光使他们的谈话一到唇边就变得索然无味。男爵再也不敢说一句挑逗的话了,他愤怒地感觉到这个女人要从手上滑掉,她那好不容易才点燃的热情由于害怕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又冷淡下来了。他俩总想设法交谈,却总是谈不下去。末了他们三人都默不作声,无精打采地走着,只听到树木摇曳碰撞发出的低语和他们自己扫兴的脚步声。这孩子把他俩的谈话窒息了。

现在三个人心里都充满了一触即发的敌意。这个被出卖的孩子快乐地感到,他们的愤怒是完全抵御不住他的被蔑视的存在的,但他却咬牙含恨地等着他们发作。他不时用狡黠的嘲弄的目光打量着男爵那气冲冲的面孔。他看到在男爵牙缝中滚动着骂人的话,而又不得不抑制自己,以免骂出口来。他同时也怀着一种魔鬼般的乐趣注意到他母亲的怒火正在呼呼上升;他看出他俩在寻找机会,向他扑过来,把他推倒,或者使他不能再妨碍他们。但是他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对自己的仇恨做了长时间的筹划,使它没有任何破绽可寻,没有任何漏洞可钻。

“我们回去吧!”他母亲突然说道。她觉得无法再控制自己了,她准会做出什么事来,至少会在这种刑罚下喊叫起来。

浮士德在复活节同他的学生瓦格纳出城散步时,魔鬼靡非斯特变成一条黑狗跟浮士德回到书斋。他那犀利的目光能洞察一切,“多可惜,”埃德加平静地说,“这儿多美啊。”

他俩知道孩子在嘲弄他们,但是他俩什么也不敢说。这暴君在两天之内如此出色地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动声色,毫不泄露这是恶意的揶揄。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漫长的路上往回走。当房间里只剩下母亲和孩子两人时,她仍然愤怒不已。她悻悻地把阳伞和手套掷在一旁。埃德加立刻注意到她的神经在激动,火气需要发泄,但是他希望这次爆发,因此故意留在房间里,以便激怒她。她来回走动,又坐了下来,用手指敲弹着桌子,随后又跳了起来。“看你的头发乱成什么样子!你脏得太不像话了,这样子见人简直是丢脸。这么大了你不知道羞耻?”孩子一句顶撞的话也没说,走到一边去梳头。这种沉默,这固执而冷漠的沉默以及跳动在嘴唇上的嘲弄简直把她气得发狂,她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回自己房里去!”她冲着他叫了起来。埃德加微微一笑,随即走了出去。

现在她和男爵,他们两人见到孩子就发抖,在每次会面的时间,对孩子那无情而冷酷的目光都感到恐惧!他俩越是感到不自在,孩子的眼睛里就越是焕发出欢愉的光泽,他的喜悦就越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埃德加现在几乎在用孩子们的野兽般的残忍来折磨这对毫无抵御能力的人。男爵倒还能够压住他的怒火,因为他一直希望这是孩子的恶作剧,他只想着自己的目的。可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却一再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冲他大喊大叫一通自己会感到轻松些。“别玩弄叉子!”在餐桌上她冲着他喊叫起来,“你是个没教养的丑八怪,你还不配和大人坐在一起。”埃德加仅是微微一笑,把头稍微歪向一边。他知道这喊叫意味着绝望。看到她如此不加掩饰,他感到骄傲。他现在的目光非常镇定,镇定得像医生的目光。前段时间,为了惹他们生气,或许他是恶狠狠的,但人们在仇恨中学得很多、很快,现在他只是沉默!沉默!沉默!直到她在他沉默的压力下开始长吁短叹。

他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当他们吃完饭站了起来,埃德加又以这种不言自明的神态准备尾随他们时,她一下子就发作了。她一切都不顾了,吐出了真话。她被他不时的窥视弄得坐卧不安,像一匹被牛虻折磨的马一样暴跳了起来。“你像三岁孩子那样老是跟着我转悠干什么?我不要你老待在我跟前。孩子不要老缠着大人。记住!自己一个人去待一小时。看看书,或者随便干点什么,让我安静安静!你老在我身边溜来溜去,那副讨厌的样子,真让人烦死了。”

终于把她的供词逼出来了!男爵和她这时显得十分尴尬,而埃德加却莞尔一笑。她转过身想走了。她对自己感到生气,刚才怎么好对孩子泄露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呢?但是埃德加只是冷冷地说:“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转来转去。我已经答应爸爸了,在这儿处处小心,老跟在您身边。”

他强调“爸爸”两个字,因为他早就注意到这两个字对他们两人有着某种使他们瘫痪的神秘作用。他父亲同这种炽热的秘密也准有某种瓜葛。爸爸一定具有某种支配他俩的隐秘的、他不知道的力量。因为一提到爸爸,好像就会使他俩感到恐惧和不快,就是这次,他们也未做反抗,他们放下了武器。母亲先走了,男爵也随后离去,在他俩之后是埃德加,但他不像仆人那样畏葸,而像一名看守那样强硬、严峻和无情。他抖动着无形的锁住他俩的铁链,他们摇晃着,但无法挣脱掉。仇恨锻炼了他那孩子式的力量。他,一个无知的人,却远比那两个被秘密铐住双手的人更为强大。

撒谎者

时间很紧迫,男爵只剩下很少几天可供利用了。他俩感到,去反抗这惹火了的孩子的执拗劲是没有用的,于是他俩只好采取最后的、也是最卑劣的一着——逃,摆脱开他的专横统治,哪怕是一两个钟头也好。

“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寄挂号。”母亲对埃德加说。母子两人站在前厅里,男爵在外边正和一架出租马车的车夫谈话。

埃德加狐疑地拿着这封信。他想起来,过去都是有个仆役给母亲跑腿的。他们是不是在合谋算计他呢?

他犹豫不决。

“你在哪儿等我?”

“在这里。”

“一定?”

“是的。”

“你可不要走开呀!你在前厅这儿一直等到我回来?”由于他感到自己占了上风,所以同母亲说话时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从前天起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他拿着两封信走了。在门口他和男爵碰了个照面,埃德加同他搭话了,两天来这是第一次。

“我去发两封信,我妈妈在等着我,等到我回来,你们可不要先走掉啊。”

埃德加向邮局奔去。他得等着,他前面的一位先生提了一大堆无聊的问题。埃德加终于办完了他的事,拿着挂号单跑了回来。回来时正赶上看到他母亲和男爵坐着出租马车走了。

他气得发呆了,几乎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向他俩掷去。他俩到底把他摆脱掉了,但是撒了一个多么下流、多么卑鄙的谎啊!他母亲说谎,这他昨天就知道了;但她居然能这样不要脸,说话不算数,这就把他对她的最后一点信任也摧毁了。他看到那些言辞只不过是些色彩缤纷的水泡,它们膨胀起来,一碎就化为乌有,而他从这些言辞后面揣摸到了事实真相。从此,他就不再能理解整个生活了。这会是一个什么可怕的秘密,居然使成年人欺骗他这么一个孩子,像罪犯似的偷偷溜走?在他读过的那些书里,人们为了得到金钱或者为了攫取权力和王国而进行谋杀和欺骗。可这儿却是为了什么?这两个人要干什么?为什么他俩要躲避他?他俩撒了上百个谎究竟想遮掩什么呀?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隐约地感觉到,这项秘密就是童年的一把门闩,获得了这项秘密就意味着长成一个大人,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噢,一定得掌握这个秘密!但他没法进一步清晰地去思考。他俩摆脱了他,这事燃起了他的愤怒,给他清澈的目光蒙上一层烟雾。

他跑进树林,恰好来得及躲入暗处,使别人都看不到他。这时他哭了起来,泪如泉涌。“撒谎、狗东西、骗子、流氓!”——他必须大声地把这些话喊出来,否则他会憋死的。愤怒、焦急、恼恨、好奇、一筹莫展和他俩这些天来的背叛都被压制在孩子气的斗争里,被禁锢在他把自己想象成大人的幻觉之中,现在一齐迸出胸膛,化成了泪水。这是他童年时代的最后一次哭泣,最后一次号啕大哭,他最后一次像女人一样,哭一阵就感到痛快些。他在这不能自制的愤怒时刻,把一切都一股脑儿哭了出来:信任、热爱、虔诚、尊敬——他的整个童年。

男孩回到旅馆之后,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十分冷静,办事谨慎而周密。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脸和眼睛细心地擦洗干净,不让他俩看到他有泪痕,不让他们享受胜利的喜悦。随后他就准备进行清算。他耐心地等候着,毫无不安的感觉。

当马车载着这两个逃亡者返回旅馆时,前厅里有很多的人。有几位先生在下棋,另一些人在看报纸,女人们在闲谈。在这群人中间,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目光颤抖。现在,他母亲和男爵进门突然看到了他,感到有些尴尬。男爵正要结结巴巴地讲他事先编好的谎话时,孩子挺直身子安详地朝他俩走去,挑衅地说道:“男爵先生,我有话同您谈。”

这使男爵感到不快,他有一种像被抓住了的感觉:“好的,好的,以后再说,以后吧!”

但是埃德加提高了嗓门,声音响亮而严峻,周围的人都听得清:“可是我想现在同您谈。您做得太卑鄙下流了,您骗了我。您是知道的,妈妈在等我,可您……”

“埃德加!”母亲喊了起来,向他扑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去。

但是孩子现在却突然刺耳地叫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她要把他的话压下去:

“我当着大家的面再对您说一遍:您无耻地撒了谎,这是卑鄙的,这是下流的。”

男爵站在那里,面色苍白,人们都望着他,有几个人窃窃地笑了起来。

母亲抓住了激动得发抖的孩子:“马上到你房间里去,要不我就在众人面前揍你一顿。”她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地说道。

但是埃德加站在那里又恢复了平静。刚才这样冲动,他觉得遗憾。他不满意自己,因为本来他是想冷静地向男爵挑战的,只是到最后一刻,愤怒竟比他的意志更为厉害。他安详地从容不迫地向楼梯走去。

“请您原谅,男爵先生,原谅他的粗野。您知道,他是一个神经质的孩子。”她还在结结巴巴地说,周围的人都盯着她,目光里流露出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这使她惶惑不安。世界上再没有比丑闻更使她感到可怕的了,她知道她必须保持镇定。她不是立刻就溜走,而是先到门房那里问问有没有她的信件以及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后才快步走上楼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但是在她身后是一片窃窃私语和压低的笑声。

半路上她放慢了脚步。面对这种严重的处境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同时对这场争吵感到恐惧。她无法否认这是自己的过错。还有,她怕孩子的目光,害怕孩子这种新的、陌生和奇怪的目光,这目光使她瘫痪和惶恐不安。由于畏惧,她决定用温柔的办法来试一试。她知道,在这样一场斗争中这个被激怒了的孩子是强者。

她轻轻地拉开门。孩子在那里坐着,平静而冷淡,他望着她,眼里毫无惧色,也没露出任何好奇的神情。他显得泰然自若。

“埃德加,”她尽可能亲昵地开始说,“你怎么啦?我为你感到害臊啊。你怎么这样粗野,还是一个孩子就这样对待大人!你得马上去向男爵先生道歉。”

埃德加望着窗外。这个“不”字,他像是对着树木说的。他那镇定的神情使她感到惊奇、陌生。

“埃德加,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变得和往常大不一样了?我简直都认不出你来了。往日你是个聪明的乖孩子,人们都喜欢你。可你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像是让魔鬼缠住了似的。你为什么那样恨男爵?以前你是非常喜欢他的,他对你一直是那么好啊。”

“是呀,因为他想认识你。”

她感到很不是味儿。“胡说!你想到哪去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轻微颤栗混在一起。他先是谨慎地把面颊紧贴在餐厅的玻璃上向里张望——他俩常坐的位置上是空的——随后他逐个窥视各扇窗,这下孩子可光火了。

“他是撒谎的人,一个伪君子。他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是卑鄙的。他想要认识你,才对我表示亲热,还答应送给我一只狗。我不知道他答应了你什么,为什么对你那么亲热,但是他也要从你身上得点什么,妈妈,这是肯定的。要不他不会这样客气友好的。他是一个坏人,他撒谎。你只要瞧一瞧他那样子,有多虚伪。啊,我恨他,恨这个卑鄙的骗子,这个流氓……”

“埃德加,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激起了一种感情,觉得孩子是对的。

“真的,他是个流氓,这我是不会看错的。你自己一定也会看出来的。他为什么怕我?他为什么躲避我?因为他知道我看透他了,我认识他,这个流氓!”

“你怎么能说这话呢,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脑海里已经枯竭了,只是用毫无血色的嘴唇结结巴巴地一再重复这两句话。现在她蓦地感到害怕了,但是并不知道是怕男爵呢,还是怕孩子。

埃德加看出他的告诫起了作用。把她拉到自己这一边,成为仇恨男爵、反对男爵的一个同志,这个思想在引诱着他。他温和地走到母亲身边,拥抱她。他的声调由于激动变得像在讨好似的。

“妈妈,”他说,“你一定会自己看出,他不会干什么好事的。他都把你变成另一个人了。不是我,而是你变了。他怂恿你来反对我,只是为了独个跟你好。他肯定会欺骗你的。我不知道他答应给你什么,可我知道他不会遵守诺言。你应当提防他。谁骗了一个人,那他也会骗另一个人。他是一个恶人,你不应该信任他。”

这声音充满感情,几乎是声泪俱下,像是出自她本人的心胸。她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她的,与孩子所说的一样恳切、中肯,但是她不好意思向自己的孩子承认他是对的。她像许多人一样,常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来拯救自己,使自己摆脱由于强烈感情的冲击所造成的狼狈处境。她愠怒地挺了挺身子。

“小孩子懂得什么!这些事不用你来多嘴。你应当有礼貌。就这些。”

埃德加的脸上又泛起一片冷意。“随你好了。”他生硬地说,“反正我警告过你了。”

“那么说你是不准备去道歉了?”

“不。”

他俩面对面站着,满脸怒气。她觉得这关系到她的威望。

“那你就在楼上用餐,一个人。在你没有道歉之前,不准到我们桌上来。我要教你懂得规矩。不得到我的许可,不准你离开房间,听懂了吗?”

埃德加微微一笑。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像是与他的嘴唇长在一起的。在内心他却对自己发火:他多愚蠢,竟然又一次泄露了他的衷曲,而且还对她——这个撒谎的女人发出警告呢。

母亲快步走了出去,连一眼也没看他,她惧怕这双犀利的眼睛。自从感觉到孩子已经看出了一切,并告诉她这件她不想知道、也不想听到的事情后,这孩子就使她感到讨厌了。使她感到惊愕的是,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她的良知离开了她的躯体,乔装成孩子,乔装成她亲生的孩子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在警告她、嘲弄她。直到现在,这个孩子一直生活在她身边。是一件装饰品,一个玩物,是一种爱和信赖,有时也是一个累赘。但不论是什么,都总是同她生活在同一激流中、合着她生活的节拍。这孩子今天第一次放肆起来,反抗她的意志。现在在她对自己孩子的回忆中,总是夹着某种类似仇恨的东西。

不仅如此,现在当她稍感倦意地走下楼梯时,从她自己的心胸中响起了孩子的声音:“你应当提防他”——这个警告总是不肯缄默。这时她从一面闪亮的镜子前面走过,她询问般地向里望去,越望越深,越望越深,直到镜子里的嘴唇泛起一丝微笑,并围成圆形,像是要吐出一个危险的字眼似的,从她的内心深处还响着这种声音。但是她高高地耸耸肩膀,犹如要把所有这些看不见的思虑全都抖落下来似的,朝镜子里快乐地看了一眼,扯了扯衣服,带着一个赌棍把最后一枚金币叮当一声抛到赌台上去的那种果断的神态走下楼去。

月光中的踪迹

侍者把晚餐给埃德加送到房间里,随后就锁上了门。门上的锁在他身后嘎嘎地响着。孩子愤怒地跳了起来。很明显,这是受他母亲的指使,把他像关一头凶狠的野兽似的关了起来。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把我关在这里,下面在干什么呢?现在他们两人在商量些什么?如果到头来这个秘密就在那儿,难道我就把它错过?噢,一旦我在大人们中间,我就能到处觉察到这个秘密,在夜里,大人们把门关起来,把这个秘密沉浸在轻言絮语中,要是我能偷偷地进到里面,这巨大的秘密就在面前;几天来我已经接近了它,可就是还一直没有把它抓住!从前,为了捉住它,我什么都干过!那时候我从爸爸的书桌里偷了些书出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书里都有,只是我不懂。这个秘密一定贴着个什么封条,要想找到它,得先把封条揭去,这封条也许是在我身上,也许是在别人身上。那时我问过别的女仆,求她把书里这些地方给我讲一讲,但是她把我嘲笑了一顿。做个孩子太可怕了,好奇心重,可是不许问别人,在大人面前总是显得很可笑,好像是些傻瓜和废物似的。但我会把这个秘密弄清楚的,我感到现在很快就会知道了。我已经掌握了一部分,不把它全部弄到手,决不罢休!”

他谛听是否有人来。外面,微风吹拂着树林,把枝条之间静如明镜一样的月光碎成无数摇曳不定的小片。

“他们俩想干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要不他们干吗要编造那么卑劣的谎言来把我支开。他俩现在肯定在嘲笑我。这两个该诅咒的到底把我甩开了,但是最后笑的是我。我真太蠢了,让人关在这里,而不去紧紧盯住他们,窥视他俩的一举一动,倒反让人关在这里。我知道,大人往往都不怎么谨慎,他俩一定会露出马脚的。他们总认为我们孩子还很小,晚上睡得死死的。可他们忘了,我们也会假装睡觉而去偷听,我们也能装傻,而实际上十分聪明。前不久,我的姑姑生了孩子,其实这事大人早就知道了,可是在我面前却装作惊奇的样子,仿佛感到很意外似的。但是我也是知道的,因为我听他们说过,那是几星期前一个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谈论起来。这次我也要让他们惊讶一下。这两个卑鄙的家伙!噢,现在他俩一定自以为很保险,我要是能穿门而出,前去侦察,暗地里注视他俩,那该多好。现在我也许该按铃吧?这样女仆就会来开门,问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我吆喝骂人,摔碎餐具,那他们也会来开门的。这当口儿我就可以溜走,去窃听他俩说话。不行,我不这样做,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对待我是如何卑鄙。我以此为骄傲。明天我再向他们算账。”

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埃德加一怔,这可能是他母亲。她倒是有理由发笑,有理由嘲弄他,一个小孩,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要是他让人觉得累赘的话,就把他锁在房间里,像扔团湿衣服一样,往墙角一甩了事。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窗外。不是,不是她,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放肆的姑娘在和一个小伙子逗趣。

就在这时,他看到窗户离地面并不很高。不知不觉他起了一个念头:“跳出去,现在他俩肯定自以为很保险,我正好去偷听。”这个决定使他兴奋得全身发热,仿佛他已经把这个童年时代闪闪发光的、显得十分巨大的秘密掌握在手里了似的。“跳出去,跳出去!”他颤抖着。毫无危险,没有人从这里走过去。

于是他就跳了下去。只有鹅卵石发出轻微的声响,没有一个人听到。

这两天,蹑手蹑脚和窥伺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他轻轻提起脚步绕着旅馆走,小心翼翼地避开灯光的强烈反照。这时他有一种快感,这快感同因恐惧而引起的轻微颤栗混在一起。他先是谨慎地把面颊紧贴在餐厅的玻璃上向里张望。他俩常坐的位置上是空的。随后他逐个窥视各扇窗户。他不敢进旅馆去,因为怕在过道中间凑巧碰上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俩,他感到绝望了。正在这时,他看到两个影子从门里闪了出来——他往回一缩,蹲在暗处——他母亲和那个形影不离的伴侣出来了。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在谈些什么?他无法了解。他们说得很轻,风在树林里变得不安起来。忽然飘来一阵十分清晰的笑声,这是他母亲的声音。这笑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笑得少有的刺耳,像是被胳肢、被刺激引起的神经质的笑声。他感到这笑声很陌生,心大为惊愕。她在笑,那就是说没有什么危险的事了,不是什么要对他隐瞒的大事,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埃德加感到有些失望。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旅馆?现在夜都深了。他们到哪儿去呢?风在高空中挥动着巨大的翅膀,夜空刚才还很洁净,充溢着月光的清辉,现在变得昏暗了,无形的手撒开了黑色的幕布,有时把月亮包裹起来,使夜变得漆黑一团,几乎连路都难以辨认。当月亮重又露出来时,一切又都被洒上光辉。银色的月光冷冷地泻在周围的山川树木上,光和影之间进行着神秘莫测的游戏,像是一个女人,时而赤身裸体,时而裹着衣服在嬉戏,是那样的诱人。正在这时四周的景物又赤裸裸呈现出明亮的胴体:埃德加从侧面看到路上有两个移动着的黑色身影,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身影,因为他俩贴得那么紧,仿佛两人心里害怕而紧紧挤在一起似的。可现在他们两个要去哪里?松树在呻吟,林中像是充满了忙碌和喧嚣,宛如在围捕野兽。“我跟着他们,”埃德加想,“风刮得这么紧,林中这样响,他俩不会听到我的脚步声。”在他们沿着下面宽广明亮的大路向前走去时,埃德加在上面的林中轻巧地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从一个树影跃向另一个树影——他无情地紧紧跟踪他们。他感谢风儿,它使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咒骂风儿,它老是把他们说的话刮到远处。要是他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好了,哪怕是只听到一次,那他肯定就可以知道这个秘密。

下面的两个人信步走去,毫无所知。他俩陶醉在这广阔、昏乱的夜色之中,在不断增长的激动中忘却了自己。没有任何预感来警告他们:上面树叶浓密的暗处有人在跟踪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有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充满了仇恨和好奇。

突然他俩停住了,埃德加也立即停住了脚步,紧紧贴在一棵树上。一种剧烈的恐惧向他袭来:要是他俩现在往回走,比他先回到旅馆,要是他不能及时赶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发现房间是空的,那该怎么办?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他们会知道他暗地里窥视他们来着,他就再没有希望从他们那里索取这个秘密了。但是他们二人犹豫不决,显然在争论什么。幸好有月亮,他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男爵指着一条昏黑狭窄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往下面的山谷,在那里月亮不像这条路上那样倾泻着它的全部光华,而只是透过密林渗出点滴的光亮和稀疏的光线。“他干吗要到下边去?”埃德加抽搐了一下。他母亲好像说“不”,可是另一个却在说服她。埃德加从他的手势上看得出他是多么紧迫,孩子害怕了。这个人想向他母亲要什么?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她领到暗处去?突然他从自己所读过的那些书里——这些书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生动地记起了谋杀、拐骗和可怕的犯罪。一定的,他想谋杀她,正是为此他才摆脱开他,把她单独引到这里。他该呼救吗?杀人犯!呼救声刚要冲出喉咙,但是嘴角却发干,喊不出声来。他的神经由于激动绷得紧紧的,使他几乎站立不稳。由于害怕跌倒,他赶紧伸手去抓一个把手——这时咔嚓一声,他双手折断了一根树枝。

那两个人惊愕地转过身来,凝望着暗处。埃德加一声不响地靠在树上,胳膊紧紧贴在一起,矮小的身体深深地埋在树影之中——死一样的寂静,但他俩像是受惊了。“我们回去。”他听到他母亲说,声音显得畏葸胆怯。男爵本人显然也不安起来,他顺从了。两人慢慢地往回走,相互靠得紧紧的。他俩内心的惶恐就是埃德加的幸福。他用四肢在林中爬行,双手都被划出血来,到了森林的尽头,他就全速往回跑去,气喘吁吁,到了旅馆,三脚两步就蹦上了楼,锁门的钥匙幸好在门上插着,他开了门,冲进房里,躺到床上。他得休息几分钟,因为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钟舌在敲响的钟壁上那样跳动不已。

随后他胆子大了起来,靠在窗旁,等着他们两人的到来。好长时间过去了,他们一定走得很慢,很慢。他从窗框的暗影里小心地窥视着。现在他们慢慢地走来了,月光照着他们的衣服。在这绿光中他们看起来像幽灵似的。男爵真是杀人凶手吗?他刚才阻止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这个想法使他感到既慰藉又恐怖。他望着他们粉白色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欣喜的表情,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但男爵却显得烦恼和不悦。很明显,这是因为他的意图落空了。

他俩紧紧挨在一起,一直到旅馆门前他俩的身体才互相分开。是不是他们会朝楼上看?没有,他俩谁也没有往上看。

“他们把我忘记了,”孩子想,他怀着一股狂暴的怒气,同时又感到一种隐隐的胜利的喜悦,“我可没有忘记你们。你们以为我睡了,或者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但是你们会看到你们的错误的,我要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直到从他这个混蛋手中把这个秘密弄出来为止。这可怕的秘密,它使我无法入睡。我一定要粉碎你们的同盟。我不睡。”

那两个人慢慢地进了大门。现在当他俩一前一后往里走去时,两个投在地上的黑影又倏地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长带消逝在光亮的门内。楼前的空地在月光中洁白明亮,像铺满白雪的辽阔草地。

袭击

埃德加喘着粗气从窗户旁退了回来,恐怖在摇撼着他。在他的生活里还从没有这样接近过这样充满神秘莫测的东西。书本中那个激动不安的世界,紧张冒险的世界,充满凶杀和欺骗的世界,他原以为只能在童话中,在梦幻的后面,是不真实的,不可企及的。可现在他就像突然陷进了这个充满恐怖的世界之中,一经同它直接接触,他的整个身心就剧烈地震颤不已。这个男人,这个神秘的人,这个突然闯进她平静生活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光是一个杀人犯吗?为什么老是找偏僻的地方,要把他母亲拉往暗处?看来是要发生可怕的事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明天他要给爸爸写信或发电报,这是肯定的。可是这坏事,这可怕的事,这谜一样的事会不会现在就发生,今天晚上就发生呢?他母亲还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还同那个可恨的陌生人在一起呢。

在内层门和外层门之间有可以轻易开启的暗门,里面有一个狭窄的空间,比一个衣柜大不了多少。他紧贴着身体挤进这巴掌大的暗处,以便窥视他们的脚步。他决意不让他俩有瞬间的机会单独在一起。现在是午夜时分,过道上空荡荡,只有唯一的一盏灯亮着,光线微弱黯淡。

他感到这几分钟的时间长得可怕——终于,他听到向楼上走来的轻微的脚步声。他全神贯注地谛听着。这不是像要回到自己房间去的那种疾步行走,而是一种拖沓、犹豫、非常缓慢的脚步,像是在攀登一条崎岖难行的陡峭山路似的。这中间老是一再的耳语和走走停停。埃德加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俩走到头了?怎么他还和她在一起?耳语声听不见,脚步声尽管还是迟疑不决,但越来越近了。现在他突然听到了男爵那可怕的声音,他嘶哑地轻轻地在说什么,可埃德加听不懂。随之是他母亲立即表示异议:“不,今天不!不!”

埃德加在发抖,他俩走近了,他什么都可以听清楚了。他们走向他的每一步,尽管是那么轻,仍使他的心胸感到痛苦。那种声音他感到极为可憎,这该死的家伙的声音里充满了贪婪,是多么令人厌恶!

“您不要这样残忍。您今天晚上多美啊!”

另一个声音说:“不,我不应当,我不能够,您放开我。”

在他母亲的声音里流露出那么多的恐怖,使孩子大吃一惊。他还要她什么呢?为什么害怕呢?他俩越来越近了,大概现在已经到了他的门前。他浑身颤抖。现在他就站在他俩的身后,近在咫尺,只有一层薄布挡着。现在连他们的呼吸声都能听到了。

“您来吧,玛蒂尔德。您来吧!”他又听到母亲的喘气声。

声音越来越脆弱,抗拒的力量瘫痪了。

这是怎么了?他俩又走到黑暗中去了。他母亲没有回自己的房间,竟是过门而不入!他要把她拖到哪儿去?她为什么不再说话了?难道他往她嘴里塞了团布?把她的喉咙卡住了?

这个想法使他狂怒了。他用颤抖的手把门开了一半。现在他看到他俩在昏暗的过道上,男爵用胳膊搂着他母亲的腰,领着她轻轻走去,看来她已经不再抗拒了。现在他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住了。“他要把她弄走?”孩子惊慌起来,“现在他要下手作恶了。”

他猛地冲了出去,把门一关就向二人奔去。当他母亲看到突然有什么东西向她扑来时,她叫了起来,吓瘫了。男爵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扶住。可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一个软弱的小拳头打在自己脸上,打得他的嘴唇狠狠地碰在牙齿上,他周身像被猫抓了一样。他把那个受惊的女人放开,她立即疾步逃之夭夭。在他还不知道是谁打他之前,就胡乱地招架,用拳头回击起来。

孩子虽是个弱者,但他毫不屈服。早就渴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他可以把被出卖的爱,积聚起的仇恨一股脑儿激烈地发泄出来。他用自己的两只小拳头乱捶一气,紧咬嘴唇,怒火中烧,像发了疯一样。男爵现在也认出是他来了,他对这个密探满腔仇恨,几天来这孩子一直在触他的霉头,破坏他的好事,他狠狠地回击,不管打在什么地方。埃德加喘着粗气,但他毫不放松,也不呼救。午夜时分。他俩在过道上默默地、咬牙切齿地搏斗了一分钟之久,男爵才慢慢意识到他同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孩子打架是多么可笑。他紧紧抓住了他,想把他甩开。孩子这时感到身不由己,知道一会儿就要输了,就将挨打,暴怒中他朝着那只想来卡他脖子的手就咬。被咬的人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喊,松了手,孩子就利用这一瞬间逃回自己的房里,把门闩上。

这场午夜的战斗只持续了一分钟。周围没有任何人听到。一切都寂静无声,仿佛都在沉睡。男爵用手帕擦了擦流血的手,不安地窥视着昏暗的四周。没有人窃听,只有顶橱上一盏电灯在不安地闪烁,他觉得这盏灯也在嘲弄他。

暴风雨

第二天早晨,当埃德加蓬松着头发从昏乱的恐惧中醒过来时,他自问道:“难道这是梦,是一个凶恶的、危险的梦吗?”

他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关节发木僵硬。现在,他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衣服。他一跃而起,蹒跚到镜前,一望自己苍白、扭曲的面孔就惊得后退。他的额角上有一条红肿的血痕。他费力地集中思想,恐惧地回忆起一切:夜里过道上的那场战斗。他冲回房间,像发烧似的颤抖着,往床上一倒,还是穿着衣服,以便随时可以逃出去。他在那儿一觉睡了过去,沉入郁闷的、布满阴云的睡乡,那一切又在梦里再现了一次,所不同的只是更为可怕,还带有一股流着鲜血的潮湿味道。

楼下行走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声沙沙作响,讲话声像看不见的鸟儿一样飘了上来,阳光照进了房间。一定很晚了,他吃惊地向时钟望去,可是时针还指着午夜,昨天激动之中他忘了上弦。失去了时间的凭依,这使他不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更增强了这种不安。他迅速振作起精神,走下楼去,心中忐忑不安并感到有些内疚。

餐厅里他母亲一人坐在通常坐的那张桌子旁。埃德加松了一口气,他的敌人没有在,不会看到那张可憎的面孔了,昨天他在愤怒中曾用自己的拳头把那张面孔狠狠揍了一顿。可当他靠近那张桌子时,他感到慌乱了。“早晨好。”他问候母亲。

他母亲没有回答。她眼都没抬一下,而是用异常呆滞的瞳仁望着远处的景色。她显得非常苍白,眼圈留有淡淡的一层红晕,鼻翼神经质地抽搐着,显露出她的激动。埃德加咬紧嘴唇。这种沉默使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昨天是不是把男爵伤得很重,也不清楚她是否知道夜里的那场殴打。这种茫然无知在折磨他。她的面孔仍是那样呆滞,这使他根本不敢望她一眼,害怕她现在低垂的眼睛会骤然从沉重的眼皮后面跳出来把他抓住。他变得安静极了,一点声响也不敢弄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又把它放了回去,偷偷地望了一下母亲的手指。她非常烦躁地玩着汤匙,弯曲的手指显露出她内心的狂怒。就在这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中他坐了一刻钟,期待着什么,但它并没有到来。一句话也没有,没有一句话能使他从窘迫中解脱出来。他母亲站了起来,根本不理睬他。现在埃德加还不知道他该怎么做:独自留在桌旁,还是跟随她去?最后他还是站起身来,低声下气地跟在她的后面。她飞快地掠他一眼,同时感到他的尾随是多么可笑。埃德加把步子放得越来越小,以便跟她拉开一段距离,可她毫不注意他,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埃德加也走到门口时,房门已经紧紧锁上了。

这是怎么啦?他完全不得要领。对昨天发生的事他不再那么自信了。难道他昨天的袭击不对吗?他们是在准备对他进行惩罚还是新的侮辱?他感觉到一定要出事,很快就会发生可怕的事。处于他与他们之间的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前的闷热,是带电的两极所产生的电压,只有闪电才能把它释放掉。带着这种预感的重负,他孤独地熬过了四个钟头,在房间里走着,他那细长的颈背被看不见的重量压得抬不起来。中午,当他来到餐厅桌子前,已完全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了。

“你好,妈妈。”他又说道。他得打破这种沉默,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像一片阴云那样悬在他头上的沉默。

母亲仍不予回答,仍不理睬他。怀着一种新的惶恐,埃德加觉得她现在对他的怒火是深思熟虑的,是积蓄已久的,这种火气他生平还从没有遇到过。过去她发火总是只爆发一通了事,更多的是神经质的,而不是感情上的,并且一会儿就变成抚慰的笑容了。可这次他觉察出这是从她内心最深处迸发出的一种狂暴的感情,他对这个不小心招来的强大压力感到吃惊。他几乎无法进餐,在他的喉咙里翻腾着某种干枯的东西,使他感到窒息。他母亲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在她起身时,才像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说:“待会儿上楼来,埃德加,我有话同你说。”

这语气没有威胁的味道,却那样冷冰冰的,使埃德加悚然,就像有人突然把一副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傲气消失了,像一条被痛打的狗一样,默默地随着她上楼,进入房内。

她有几分钟一声不响,用这种办法继续折磨他。这几分钟里,他听到钟的滴答声,他听到外面孩子的笑声,他听到自己的那颗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但是她也不是那么信心十足的样子,因为她现在对他讲话时,不是看着他而是背着他。

“我不想再谈你昨天的所作所为。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我一想到这事,就感到丢脸。这种后果是你自己造成的。我现在只想告诉你,你单独在大人中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已经给你爸爸写了信,得给你找一个家庭教师或者送你去寄宿学校,好去学一些礼貌。我不想再为你烦恼了。”

埃德加垂着头站在那儿。他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场白,一个威吓罢了,正题还在后面,他不安地等待着。

“你现在立即去给男爵赔礼。”

埃德加一怔,但是她不让打断她的话。

“男爵今天已动身走了,你得给他寄封信,我口授你写。”

埃德加又是一怔,但他母亲的口气是坚定的。

“不许还嘴。那是纸和墨水,坐下。”

埃德加抬头望去,她的眼睛显出果断和坚定。他从没看到他母亲是这样严厉、专横。他害怕起来。他坐在那里,拿起钢笔,但是把脸深深伏在桌上。“上面写上日期。写了吗?称呼之前空一行!这样写:非常尊敬的男爵先生!惊叹号。再空一行。我十分遗憾地获悉——写了吗?——十分遗憾地获悉,您已离开了塞默林——塞默林是两个m——因此我想到只能写信——写快一点,字不一定写得很讲究!——来请您原谅我昨天的鲁莽。正如我母亲告诉您的,我尚处在一次重病的康复时期,易受刺激。我经常把看到的事加以夸大,但随即就感到后悔……”

俯在桌上弓着的背脊倏地直了起来。埃德加转过身来,他的悖逆精神又苏醒了。

“这我不写,这不是真的!”

“埃德加!”

她用这声音来威胁他。

“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做什么可后悔的事。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赔礼?我只是在你喊叫的时候来救你的!”

她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鼻翼在翕动着。

“我呼救了?你疯了!”

埃德加火了。他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是的,你呼救过,在外面的过道上,昨天夜里,当他抓住你的时候。‘您放开我,您放开我,’您这样喊的,声音很大,我在房间里都听见了。”

“你撒谎,我从没有同男爵在过道里待过,他只是陪我走到楼梯。”

这种大胆的谎言使埃德加跳动的心为之一停。她的声音并未吓住他,他用晶亮的眼珠凝视着她。

“你……没有……在过道上?他……他没有把你抓住?没有用暴力搂住你?”

她笑了起来。一种冷酷的、干涩的笑。

“你在做梦。”

这对孩子来说太过分了。他现在知道大人会撒谎,会说些卑微的、大胆的遁词,会说狡猾的和模棱两可的话。但是,这种厚着脸皮的冷冰冰的否认,当面撒谎,可实在把他惹急了。

“那这伤痕也是我在做梦?”

“谁知道你同谁打了架?可我不要和你争论,你必须听话,去把信写完。坐那儿去,写!”

她瘫软无力,在用最后的力量支撑住自己。

但是现在埃德加内心却连最后一点信任的火花也熄灭了。人们竟然可以像踏灭一根燃着的火柴棍那样来践踏真理,这他想不通。他觉得身上冰冷,全身瑟缩。他所说的话都变得尖刻、恶毒和肆无忌惮:

“那么,我是在做梦?在过道里,还有这儿的伤痕都是做梦?你们两人昨天在那儿,在月光中闲逛,还有他要领你往下走,这难道也是做梦?你以为我会像娃娃那样让人锁在房间里!不!不!我才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傻呢。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事。”

他放肆地紧盯着她的脸,这下她的力量全垮了,她不敢去看自己孩子的脸,这就在眼前的、被仇恨弄得扭曲了的脸,她的愤怒狂暴地发作起来了。

“去,你必须马上写!要不……”

“要不怎么?……”现在他变得十分大胆,声音带着挑衅的味儿。

“要不我就要像打小孩似的打你。”

埃德加走近了一步,只是嘲弄地笑着。这时她伸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埃德加叫了起来,他像一个淹在水里的人用双手扑打着四周。又是一记,他耳朵里闷响起来,两眼冒金星,他盲目地挥舞着拳头,回击过去。他觉得他打着一块软东西,是打在脸上了,他听见一声叫喊……

这声叫喊使他恢复了常态。突然他看到了自己,他意识到这事不得了了:他打了自己的母亲,羞耻和震惊,剧烈的恐惧袭击着他,他感到非逃不可,钻到地里,逃啊,逃啊,只要不再看到这目光。他跑出门,冲下楼去,穿过房子来到大街上。逃啊,逃啊,像是后面有条疯狗在追他似的。

初步领悟

他跑得很远,后来在路边上停住了。他必须抓住一棵树,由于恐惧和激动,他的四肢还在剧烈地颤抖,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一手酿成的恐怖在后面追赶他,抓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摇来晃去,像发高烧似的。他现在该怎么办?逃到哪里去?这里,已经是镇外的森林中了,离他住的地方有一刻钟的路程,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自从他孤立无援以来,这里的一切都好像变了样,显得更加充满敌意、更加令人憎恶。这些树木昨天还友好地对他沙沙作响,可现在却突然阴沉地咆哮起来,像是一种威胁。这一切,他眼前的一切还要变得更加陌生和疏远吗?面对着这广袤而生疏的世界,这种孤独感使孩子感到头晕目眩。不,他还不能承受这一切,他还不能单独承受这一切。可是他该逃到哪里去?回家去,他怕他父亲,他父亲很容易发火,很严厉,会立即把他送回来的。他不愿意回去,宁愿逃到危险的没有熟人的陌生地方去;他觉得他永远不能再见他母亲的面了,一见到就会想到他曾用拳头打过她。

这时他想起了祖母,这个和蔼慈祥的老人,从他小时候起就溺爱他,每当他做了错事受到责骂时,她总是他的保护者。他想到巴登去躲在她那里,等到父母火气消了,再从那里给他们写一封信,向他们赔礼。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他是如此沮丧,只身处在这世界上,有的只是一双软弱无力的手。他诅咒他的傲慢——被一个陌生人用谎言所激起的他那愚蠢的傲慢,想重新做一个从前那样的孩子,听话、忍耐、不自负;他现在已经感觉到这种自负夸张到了多么可笑的程度。

可是怎么到巴登去?怎么翻过这山川河谷?他急忙用手掏了掏总是随身带着的钱包。上帝保佑,那个崭新的、二十克朗的金币还在熠熠闪亮,这是他生日的礼物。他一直舍不得把它花掉,几乎每天都要看看它是否还在。望着它他感到愉快,觉得自己很有钱,随后总是怀着一种温柔的心情用手帕把它擦得亮亮的,像个小太阳在闪光。但是这点钱够用吗?这个骤然袭来的念头使他感到惊慌。在他的生活中他经常乘坐火车,可从来没想过坐火车得付钱,也没想过要花多少钱,是一个克朗还是一百个克朗。他初次感受到,生活里有许多事过去想都没想过,他周围各种各样的事都有一种固有的价值,一种特殊的重量。他在一小时之前还自以为什么都懂,现在感到,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千百个秘密和问题从他身旁溜了过去。他感到羞愧的是他那贫乏的智慧在他步入生活的第一个台阶时就无能为力了。他越来越胆怯。他往下面的车站走去,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犹豫。他经常梦想过这样的逃遁,想进入生活干番大事业,成为皇帝或国王,英雄或诗人。而现在他畏葸地望着那儿的一座明亮的小房子,心里想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到祖母那里去这二十个克朗够不够。路轨闪着光亮通向远处,火车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埃德加胆怯地走近售票处,为了不让别人听到他的话,悄声地问,到巴登去的车票要多少钱。一张惊奇的脸从昏暗的隔板后往外望了望,两只眼睛在眼镜后面朝这个怯生生的孩子微笑着。

“一张整票?”

“对。”埃德加结结巴巴地说。一点也不傲慢了,直怕钱不够。

“六个克朗!”

“要一张!”

他轻松地把他所钟爱的那枚光滑的金币递了上去,多余的钱找了回来。埃德加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十分富有了,他现在手上有了这张能够保证他的自由的棕色车票,而他口袋里的银币则在发出沉郁的乐声。

从行车时刻表上他知道火车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埃德加躲到一个角落里。有几个人悠闲自在地站在站台上。可在这个不安的孩子看来,仿佛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似乎大家都感到奇怪,怎么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独自乘火车;他越来越往角落里缩,仿佛他的额头上明显地贴着逃跑和罪行这两条标记似的。他终于听到了火车从远处发出的长鸣声,随后就隆隆地驶近,这时他松了一口气。这列车将把他带入世界。上车时他才发现,他买的是三等车厢的票。过去,他从来都是坐头等车厢。他又觉得,这里的情形不一样,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事。他周围的乘客都和以前的不一样,他的正对面是几个意大利工人,手很粗糙,声音沙哑,手里拿着铁锤和铲子,他们用迟钝而愁苦的眼睛望着前面。显而易见,他们在路上干了不少累活,因为几个人十分疲倦,在隆隆的列车上睡着了,张着嘴,倚在又脏又硬的靠板上。埃德加想,他们为了挣钱而去做工,但不知他们能挣多少钱。他又一次感到,钱不是一种常有的东西。得想办法去挣来。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以往理所当然地习惯的是舒适的气氛,而他生活的两旁,左边和右边,却是黑洞洞的、看不到底的深渊。这是他的目光过去从没有觉察到的。他第一次知道了有各种职业,有各种规定,他周围有各种秘密,离他很近,可就从来没有注意过。自从埃德加单独一个人以来,这一小时他就学到了许多东西,他开始将目光透过这狭窄的车厢的窗户,瞭望外面的大千世界。在他那晦暝的恐惧之中有某种东西正开始在悄悄地滋长,这虽然还不是幸福,但却是对丰富多彩的生活的一种惊叹。在每一瞬间,他都感觉到,他的出逃是由于恐惧和怯懦,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行动,从现实中来体验以往从他身边一掠而过的一切。他也许第一次成了他父母的秘密,正如这个世界从前对他是个秘密一样。他用另一种目光望着窗外。他觉得仿佛第一次看到这现实中的一切,仿佛事物外面罩着的轻纱抖落了,向他展示了一切,展示了事物意向的内蕴、它们活动的秘密神经。路旁的房舍像被风刮走似的飞驶而过,他不由得想到了住在里面的那些人,不论他们是穷是富,幸或不幸,不论他们是不是像他一样渴望知道一切,也不论那儿有没有像他一样把什么事都当作游戏的孩子。他第一次觉得,站在路旁挥动小旗的护路工人并非活动木偶和没有生命的玩具,并非可以任意搁置的物件,而他从前却是这样想的;他懂了,他的命运就是同生活做斗争。车轮滚得越来越快,现在列车沿蛇形线冲下山去,群山变得越来越矮小,越来越遥远,车已进入了平原地带。他再次回头瞭望,群山与蓝天渐渐交融,只是依稀可辨,遥不可及。埃德加觉得,他的童年就要慢慢消散在那雾蒙蒙的天际了。

纷扰的晦暝

列车停了下来,巴登到了,埃德加独自上了站台。这时华灯初上,信号灯向远方闪着绿的、红的光。看到这色彩缤纷的灯光,不觉想起夜已临近,心里骤然产生一种恐惧。要是白天倒还好,因为四周都是人,他可以休息,坐在椅子上,或者看看商店的橱窗。可是现在人都回家了,每个人都有一张床,闲谈一番,然后度过一个恬静的夜,而这时他却怀着负疚之感孤单地踯躅街头,孤寂而又生疏,这他怎能忍受得了。啊,要赶快找一个蔽身之处,一分钟也不要待在空旷而陌生的天幕下面,这是他唯一明晰的念头。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匆匆走着,无暇左顾右盼,一直走到他祖母的寓所。这所房子坐落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但不是那么显眼,前面是一个拾掇得很好的花园,长着各种蔓生植物和常青藤,在这片绿荫的后面,一座洁白的、令人感到亲切的老式房子在闪着光辉。埃德加像个生人似的从栏栅外往里面窥望。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窗户都关着,显然大家都同客人到后面花园里去了。当他的手刚接触到门铃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突然感到,他两个钟头一直想得那么容易、那么理所当然的事却是不可能的。他该怎样进去,怎么向他们打招呼,怎样承受那些问题,怎么回答他们?当他不得不说他是从母亲那里偷着逃出来的时候,怎样去忍受他们的第一瞥目光?怎么去解释他闯下的大祸,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动?这当口儿里面有一扇门开了,突然,一种愚蠢的恐惧攫住了他:马上要有人出来了。他拔腿就跑,也不辨东南西北。

跑到公园前他停住脚步,因为那儿一片黑暗,他猜想不会有什么人能看见他。也许他可以在那里坐下来,安静地思考思考,好好休息休息,弄清楚他的遭遇。他畏葸地走了进去。前面有几盏灯亮着,照得嫩叶闪耀出阴森的水光,呈现出晶莹剔透的碧绿;往后走下山丘,那儿的一切像一堆郁闷的、黑色的发酵物似的团聚在早春之夜的晦瞑里。埃德加怯生生地从一些人身边溜了进去,他们都坐在电灯光下聊天或看书。他要独自待着。可是,就是在没有灯光的甬道暗处也不宁静。这里的一切都是怕光的,声音微弱,都在喁喁私语,其中更混杂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脚步的拖沓声,压低嗓门的耳语声和某种欢愉的、呻吟的、充满恐惧的喘息声,这些声音是人和动物以及不肯安睡的大自然同时发出来的。这是一种危险的不安,一种压抑的、隐蔽的、令人畏惧的谜一样的不安。林中地下也有某种声音,这也许是同春天连在一起的蛰动声。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害怕得要命。

在昏黑的暗处,他蜷缩在一条椅子上,在考虑他到家后该讲些什么。可是,每当他要集中思想时,它就从身旁滑了过去。他不由自主地老在谛听黑暗中低沉的响动,神秘的声音。这黑暗是多么可怕呀,可又是多么迷惘、神秘的美啊!把所有这些窸窣声、沙沙声、嗡嗡声都混在一起的是动物还是人,或者仅仅是风的魔手?他谛听着。是风,它不安静地在林中穿行,但也是人——现在他看清楚了——是相互搂抱着的对对情侣,他们从山下灯光通明的城市走上来,他们谜一般地在这里出现,使黑暗也活跃起来。他们要干什么?他无法理解。他们彼此不说话,因为他听不到说话声,只有脚踩在鹅卵石上发出的沙沙声。他时而看到他们的身形在光亮处像影子一样一掠而过,都是紧紧地搂得像一个人似的,这和先时他看到他母亲同男爵的情形一样。这个秘密,这个巨大的、闪光的和充满不祥的秘密,这里也有啊。现在他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一种压低了的笑声。他感到恐惧,怕走近来的人在这儿发现他,于是他又往暗处缩了缩。这时从不辨五指的黑暗中有两个人摸索着往山上走,并没有看见他。他们搂抱着走了过去,埃德加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们突然停了下来,就站在他的椅子跟前。他们把脸贴在一起,埃德加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听到从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喘气声,男的则喃喃着一种火热的、荒唐的话语。他打了个欢愉的寒战,恐惧之中有一种压抑的预感。他俩停了一分钟,随后鹅卵石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不久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埃德加一阵颤抖。现在血又在血管里翻腾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在这纷扰的黑暗之中他突然感到寂寞难忍。不可遏止的需求主宰了他,他需要亲切的声音,需要拥抱,需要明亮的房间和他所爱的人。他觉得,这纷扰的夜晚的全部黑暗仿佛都沉到了他的心灵深处,迸出他的胸膛。他跳了起来。回家,回家,回到家里,什么地方都行,在温暖、明亮的房间里。与亲人在一起。他们对他能怎么样呢?打也好,骂也好,自从他感受到了这种黑暗的滋味和寂寞的恐惧以来,他什么都不怕了。

这种想法驱使他往前走去,不知不觉他突然站在祖母寓所的门前了,手又重新摸着冰冷的门铃。他看到,现在窗户透过绿荫闪着光亮,在想象中,看到每扇明亮的玻璃后面的熟悉的房间里都有人在里面。这种亲昵感使他感到幸福,这种乍到的安适感使他与他所爱的人靠近了。如果说他还在犹豫的话,那只是为了更亲切地享受这种预感。

这时在他身后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埃德加,他在这儿!”

祖母的女仆看见了他,向他扑来,抓住他的手。里面的门开了,一只狗跳到他面前汪汪直叫,屋里的人拿着灯走了出来,他听到欢叫声和惊叹声,呼喊和脚步混成一片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现在他认出来了,最前面的是祖母,她张开了胳膊,在她后面竟是他的母亲,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的眼睛哭肿了,他颤抖着,畏葸地处在这激动的感情中间,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甚至连他感觉到什么也不清楚:是恐惧还是幸福。

最后的梦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他们早就在这儿找他、等他很长时间了。他母亲尽管在气头上,却也对这激动的孩子破门而出感到惊慌,她叫人在塞默林到处寻找。正当大家都激动不安,纷纷做出各种危险的猜测时,有位先生带来消息说,他3点钟前后在车站售票处见到过这孩子。人们很快从车站得知埃德加买了一张去巴登的车票。她毫不迟疑地立即去追赶他,并事先电告巴登和维也纳他父亲处。一片忙乱和激动,两个钟头以来,一切都为寻找这个逃亡者而忙乱着。

现在他们牢牢地抓住了他,但并不是用暴力。他怀着一种受到抑制的胜利感被领进房间里。可是使他奇怪的是,他没有受到他们的严厉斥责,他在他们眼里看到的是欢欣和爱抚。就算是斥责吧,这种假装的生气,也只是一转眼的工夫。随后祖母又含泪搂抱着他,没有人再说他的过错了,他感到围绕他的是一种奇怪的关怀。这时女仆脱下他的上衣,给他拿来一件暖和的。祖母问他饿不饿,需要些什么。他们都很关心地挤过来围着他。但是当他们看到他的窘态时,就不再问他什么了。他快意地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曾受他藐视但却是不可缺少的孩子的感情。他对自己近来的自负傲慢感到羞愧难当,现在他得到的特殊宠爱,是他用自己的孤独所赢得的虚假快乐换来的啊!

隔壁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他听到他母亲在接电话,听到她说的几个字:“埃德加……回来了……到这儿来……坐末班车。”埃德加感到奇怪的是,她不再对他火冒三丈,只是搂抱着他,用奇怪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望着他。他越来越懊悔,最好能避开这里祖母、姑妈的悉心关怀,进去请她原谅,十分恭顺地、单独一个人对她说,他要重新成为一个听话的孩子。可当他轻轻站起来时,祖母稍感惊慌地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

他羞愧地站着。他只要一动,他们就为他感到害怕。他把他们大家都给吓怕了,怕他再度逃走。他们怎么能够理解,对这次逃跑,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感到后悔呢!

饭桌摆好了,给他端来一份赶做的晚饭。祖母坐在他身边,两眼一直不离开他。她和姑妈以及女仆静静地把他围住,他在这种温暖的气氛里感到十分安适。只有母亲没有进来,这使他惶惑。要是她知道他现在是多么低声下气的话,那她准会来的!

这时从外面传来辚辚的车声,随即在门前停了下来。其他人都惊讶起来,埃德加也感到不安。祖母走了出去,黑暗中,各种声音传来传去,他突然知道他父亲来了。埃德加羞怯地发觉,他现在又是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即使是这短暂的孤独也使他感到慌乱。他父亲是严厉的,他是他唯一真正害怕的人。埃德加细心地谛听,他父亲好像很激动,说话声音很高,很恼火。这中间,听见他祖母和他母亲的令人宽慰的声音,显然她俩要他说话温和些。但是父亲的声音一直是生硬的,像他正在走来的脚步声一样,这脚步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旁边的一个房间,来到门前,现在门打开了。

他父亲个子很高,埃德加此刻在父亲面前觉得说不出的渺小。他走了进来,满脸火气,看来确实正在气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小子竟然逃跑了?你怎么能这样使你母亲担惊受怕?”

他的声音很愤怒,双手急剧地摆动着。现在他母亲轻轻走了进来,脸上罩了一层暗影。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想必须为自己辩解,可是他该怎么讲他被骗被打的事呢?父亲会理解吗?

“呶,你不会说话?是怎么回事?你可以慢慢地说!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逃跑总得有个理由嘛!有人委屈了你?”埃德加在犹豫。回忆使他又愤恨起来,差点儿要说了。这时他看到他母亲在父亲背后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的心静了下来。母亲的这种动作开头他并不理解,可现在她在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乞求的神情。她轻轻地、非常轻地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不要说的动作。

孩子感到,突然间一种温暖的感情,一种巨大的狂喜流过他的全身。他明白了她要他保守秘密,他觉得他那小小的嘴唇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她信赖他,他全身浸透着骄傲。猝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自我牺牲的勇气,他要加重自己的过错。为了表明自己是多么值得信赖,自己是一个好汉。他鼓起勇气说: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理由。妈妈对我非常好,可是我淘气,是我自己做错了……我……我逃跑了,因为我害怕。”

他父亲愕然地望着他。他一切都料到了,唯独没有料到这么个供词。他的愤怒无从发作。

“呶,你承认了错误,这很好。那我今天就不再谈这件事了。我想你得找个时间好好想想!不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站在那儿望着他,现在他的声音温和得多了。

“你脸色多么苍白啊。可是我觉得你又长高了一截。我希望你不要再耍小孩脾气了,你已经不是一个毛孩子,该懂得些事体了!”

埃德加一直都在望着他母亲。他觉得她的眼里闪着亮光,或许这是灯光的反射?不,那是湿润晶莹的泪花,她的嘴上泛起一丝微笑,表明她对他的感激。他们现在把他带去睡觉,可他不再因为他们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而感到悲哀了。他有多少东西,有多少丰富多彩的东西要思索啊。近日来在他生活中初次感受到的巨大的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预感到未来的生活是神秘的,他有点陶醉了。在漆黑的夜里,窗外的树木在窸窣作响,但他不再感到恐惧。自从他知道生活是多么丰富以来,他对它就不再感到焦躁不安。他仿佛觉得今天是头一次看到赤裸裸的现实,这现实不再被童年的千百个谎言所遮蔽,而是呈现出它全部难以想象的、危险的未来。他从来没有想到,多姿多彩的生活中痛苦和欢乐竟然到处可以相互转换。而一想到他面前还有许多这样的时光,生活还深藏不露地等待着他惊喜地去揭开它的面纱时,他就感到快乐。现实生活的绚丽多彩,和对于多姿多彩的现实生活的朦胧预感的突然袭来,使他第一次相信他理解了人的本质,即使他们彼此充满敌意,他们也都相互需求,被他们所爱又是多么甜蜜啊。让他带着仇恨去想某件事,某个人,这是不可能的,他对什么都不悔恨,就是对男爵,那个勾引者,他的势不两立的敌人也不怨恨,他对他有了一种新的感激之情。因为他给他打开了通向感情世界的大门。

在黑暗中去想这一切是甜蜜的,令人神往的。他昏昏欲睡,从迷梦中轻轻浮现出各种模糊不清的景象。这时他觉得门突然开了,好像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开头他不大相信,他太困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这时他觉得有人喘着气,用自己的脸柔和地、温暖地、甜蜜地揉擦着他的脸。他知道这是他母亲,她现在在吻他,用手在抚摸他的头发。他感到了亲吻,他感觉到她的泪水。他温柔地回答了母亲的爱抚,把这当作是和解,当作是对他的沉默的答谢。直到以后,多年以后他才认识到这泪水是一个老之将至的人的誓言。从现在起,她只属于他,属于她的孩子,这意味着她放弃风流生涯,意味着她与自己的欲念诀别。他不知道她感激他,是他把她从一种无益的艳遇中拯救了出来;她就用这种拥抱把爱的既苦又甜的重负留给了他,像是一笔遗产。此刻,孩子对这一切还不理解,但是他觉得能这样被爱是太幸福了,他感到这种爱又把他同世界上最伟大的秘密交织在一起。她从他身上松开了手,她的嘴唇离开了他的嘴唇,身影轻轻消失了,却留下一片温暖,他的嘴唇上还留有一股气息、一种甜蜜的欲望,使他渴望温柔嘴唇的再度轻吻和亲切的拥抱,但是这种令人渴求的秘密的遐思美想业已被睡眠的阴影笼罩。几个小时以来的景象,又一次五彩缤纷地飞掠而过,他青年时代的书本又一次诱惑地翻了开来。随后孩子沉入睡乡,他生活中更为深沉的梦开始了。

(韩耀成 高中甫 译)

注释

[1]塞默林,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的一个隘口,在维也纳附近,海拔九百八十五米,铁路线在海拔八百九十三米的高度从隘口的隧道里通过。塞默林是奥地利著名的避暑胜地,又是从事冬季运动的场所。

[2]维也纳市中心的一条繁华大街。

[3]法文:别说话!

[4]法文:走吧,埃德加!该睡了!

[5]卡尔·梅依(1842—1912),德国作家,专写一些以印第安人为题材的惊险小说。

[6]巴登,这里指奥地利的巴登城,以风景秀丽和温泉浴场而出名。

[7]法文:面对面。

[8]法语:听话,埃德加,坐下!

[9]即转轮王,为神话中的印度国王。

[10]法语:9点了!该睡了!

[11]法语:要听话。

[12]见歌德所著《浮士德》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