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序
- 吠月:萩原朔太郎诗集
- (日)萩原朔太郎
- 4059字
- 2022-07-20 09:33:14
萩原朔太郎是日本著名诗人,在大正时代(1912—1926年),他以前所未有的口语自由诗,打破旧制开创了日本近代诗歌的新局面,被誉为“日本近代诗之父”。他的第一部诗集《吠月》起初虽只自费印刷了约500本,却一鸣惊人,成为书市上的热门作品,并且得到了文坛巨匠森鸥外的盛赞。他诗歌中充溢的寂寥感、阴郁和时而怪异的情绪,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他的两首《竹》多次被选入日本教科书,具有相当的国民认知度。诗中描写的是在凛冬中生长的竹子,冻僵的青竹锐利地朝着天空生长。可是细读之后会发现,这两首诗并不像初读时那么积极向上。其中一首节选如下:
竹子在阳光照耀的地上生长着,
青竹生长着,
竹根在地下生长着,
根越来越细,
根尖长出纤毛,
长出细弱如烟的纤毛,
轻轻颤动着。
在阳光耀眼的寒冬,青青的竹子生长着,而朔太郎的视线却怪异地停留在竹根上——那些在坚硬的土地中蔓延开来的细弱如烟的根。在对比之下,它们显得更加赤裸而可悲,似乎这才是他真正想要描写的东西。
在《地下的病容》中,同样是描写竹根,竹根与地下的病人的脸、老鼠的巢同时登场——朔太郎的诗中常常出现“怪异”的东西,艳丽的墓园、腐烂菊花的气味、云雀料理、蛤蜊的舌头、尸体……他的感受力怪异而适切,在《春天的实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不计其数的虫卵上,
春天已满满当当地膨胀起来,
对了,只要四处望一望,
就会看到到处布满了虫子的卵。
看看樱花的话,
樱花里也透出一片虫卵,
柳条上也是,毫无疑问,
就连蛾子和蝴蝶之类的,
它们薄薄的羽翼也是由虫卵构成的,
它们就那样,亮晶晶亮晶晶亮晶晶地闪光。
啊,这些肉眼不可见的
隐约的卵是椭圆形的,
它们挤在一切地方,
空气中充满了卵,
变得像打满气的皮球一样坚硬,
好好用指尖戳戳看吧,
所谓春天的实体大概就在这里。
在他笔下,春天是由亮晶晶的虫卵构成的,被虫卵挤得像皮球一样硬。想象这密密麻麻的无数虫卵,似乎是可怕的、恶心的,可其中也有着乱窜的、过剩的生命力;密集虫卵带来的不适感,更为那崩溃边缘的春光增添了癫狂的激情。春天就是这样的,只要我们经历过春天菜粉蝶乱飞、花粉滞重的时节,就知道,春天就是这样的。朔太郎的诗风为何如此沉郁而怪异,或许我们能从他的人生中找到线索。
不良少年、诗歌与音乐
1886年11月1日,朔太郎生于群马县的一个医生之家。父亲是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系的高才生,医术高明为人称道。而朔太郎是家中长子,理应在未来继承家业,自然被家人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但是这样的期望带给朔太郎的更多是烦恼。他以第一名的成绩小学毕业,却仿佛要从父亲的阴影中逃开一般,彻底成了一个不良少年:他逃课去林中散步,上课时望着窗外走神,不参加考试,结果升学失败,即使后来得以入学,也不断转学、留级与退学。因为性格孤僻,他与同学的相处也并不愉快。
他的高中老师在给他父亲的信中说:“朔太郎的学业是没有未来的。”不过,也是在这学业一塌糊涂的少年时代,他开始接触并迷上了文学。他跟着表兄萩原荣次学习短歌,并醉心于与谢野晶子的短歌集《乱发》,他说:“接触到凤晶子(即与谢野晶子)的诗歌之后,我完全变成了一个患了高烧的人。”
也是因为诗歌,他结识了一生挚友室生犀星。二人因同在诗人北原白秋主办的杂志《朱栾》上发表诗歌而相识。最初朔太郎对犀星的印象是“典型的乡村文青”,犀星对朔太郎的印象则是“矫情、倒胃口的人”——简直像漫画的开场。而后来两人一起办诗社、出诗集,成了文学与人生上的挚友。
在朔太郎的生活中,音乐的重要性恐怕不亚于诗歌。音乐与诗歌,也是他一生中两个相互缠绕的关键词。
朔太郎从小就显露出音乐天赋,总是一个人吹口琴、弹奏手风琴。中学毕业后,他曾经希望以音乐为志业,但是遭到家人反对。不过,他还是先后师从日本曼陀林演奏家比留间贤八、田中常彦学习曼陀林。1916年,他主办了“凤尾船西洋乐会”(后改名为“上毛曼陀林俱乐部”,也是群马交响乐团的前身)。在这期间,他完成了不少作曲和编曲,包括为室生犀星的诗歌谱曲,以及创作了曼陀林独奏曲《织布的女孩》——这是一首清新欢快的曲子。
他的诗歌富有音乐性,而且其中随处可见音乐的影子,关于音乐的诗句不计其数。譬如:
你感到孤独吗 小姐!
这里有一支小笛子 它的音色是清澈的绿。
(《绿笛子》)
那些绮艳的救世情绪
仿佛在春夜听笛曲。
(《涅槃》)
音乐也渗透到了他的诗歌观中。他喜欢以音乐作喻,将情绪比作“在春夜听到的横笛声”,说“一个人要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能依靠的唯有音乐和诗歌”,以“比起任何事物,诗首先必须是音乐”为信条。
痛苦的故乡,慰藉的城市
诗歌或许称得上朔太郎青年时代的精神救济,让他可以短暂地从学业受挫、没有工作的挫败感中脱身,投入“超拔绝俗的思想、叛逆激烈的思维”。可是诗歌并不能解决现实问题——或者说,无法解决一个文学青年和闭塞故乡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在外人看来,他的故乡前桥绝非一个晦暗阴惨之地:天气总是晴朗干爽,利根川穿过城市流去,城镇安静而有古风。可是在朔太郎笔下,那里总是一个令人恐惧、枯寂晦暗的地方。
1917年,《吠月》的出版给32岁的他带来了巨大成功,他一跃成为诗坛新星。可是当他把诗集拿给父亲,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时,父亲却在看到他描写的“病”与“死”时大怒,将诗集撕毁。他走在黑暗渐渐降临的田埂上,走在绝望的影子里——在乡里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害群之马、名医没出息的儿子。
为何我故乡的人使我痛苦
我悲伤地啃食酸桃的核。
遥远的越后的山上积雪闪光
麦子还在因人的愤怒而战栗吗?
嘲笑我的声音灌满荒山
痛苦的喊叫要撑裂心脏。
(《公园的椅子》)
1925年,朔太郎终于移居东京。那时的东京作为一个摩登城市,西洋风格的建筑大量涌现,女孩们穿着洋装阔步街头,咖啡厅、舞厅点缀着都市生活,大型商场的屋顶上开设了动物园,老虎就在那里俯瞰着城市。在他向往的都会,人与人之间的漠然恰恰治愈了他——在这巨大、一视同仁的漠然之上,有着普遍的爱。
对于心灵疲惫不堪的人、为沉重的烦恼而痛苦的人、格外孤独寂寞的人、喜爱孤独的人,人群正是心的家乡,是爱与安慰的家。(《在人群中》)
从高楼望下去,一个个人宛如渺小的虫子,可是走在人群中,陌生的熙熙攘攘也给人以安慰;黄昏时劳动者从城市的一部分被泵到城市的另一部分,满面疲惫的阴影;当地铁轰隆进站的时候,忽然感到莫名绝望。这种城市经验,让人感觉与我们当下在北京或上海的城市经验相通。城市给我们慰藉与孤独,它也捶打我们,只是与家乡捶打的方式不同。
1929年,朔太郎经历了离婚——来到东京后,他与前妻都一度沉迷参加舞会,据说后来前妻与一个青年舞伴私奔。他焚烧了大量的手稿与笔记,离婚加之父亲病重,他带着两个孩子返回前桥。记述这场返乡之旅的《归乡》写道:“啊我又从城市中逃走了/去往不知何处的家乡。”次年7月父亲去世。10月朔太郎再次前往东京。
暮年朔太郎频繁地想到故乡,感到自己是一个失去了故乡的人,也感到故乡依然投在他身上的阴影。散文诗《乡间时钟》写道:
在乡间,各家各户的时钟都不转动。那些古旧的挂钟,指向遥远过去的历法中祖先的幽灵还活着时的表盘。看啊!那里有自古便是如此的村社、自古便是如此的白墙、自古便是如此的自然。
看过日本新浪潮导演寺山修司《死于田园》的读者,大概会立刻想起电影中青森那些破碎停滞的钟表吧。寺山修司这个渴望逃离故乡的人,是否也从朔太郎这里借取过灵感呢?顺带一提,朔太郎的长女萩原叶子也是作家,叶子的儿子(朔太郎的外孙)萩原朔美曾参加寺山修司的剧团“天井栈敷”。
1942年5月,朔太郎因急性肺炎逝世于东京世田谷的家中,时年55岁。据长女叶子说,暮年他总是在小酌后与自己一起演奏——父亲弹奏吉他,女儿演奏曼陀林。这堪称温馨的晚景。可是接近死亡的丧失感还是像风吹破屋窗。当朔太郎独自徘徊于酒馆间咀嚼着寂寥的时候,他说——
啊,神啊!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拿回了。我已经失去了一切。然而,啊,这又是怎样的快乐呢?我希望相信这一点。我希望相信:我活着,并且“有”。这是永恒的一个“无”,希望相信自己拥有。神啊!使我相信吧。在我空洞的最后时日。(《虚无之歌》)
这悲哀而激情的祈求,像一股穿堂风,从他的青少年时代向结尾吹透。
其余的话
在翻译中,有一处让我感到了额外的趣味。或许也是因为朔太郎的音乐素养,他的诗歌对声音十分敏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精彩的拟声。如《鸡》中对鸡叫的拟声:
从遥远乡野中传来的鸡叫声
咯咯哟——咯儿咯喔——咯儿咯喔——
(とをてくう とをるもう とをるもう)
在各种语言中,鸡叫都有其定式,比如中文中是“喔喔”“咯咯”,日语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可是真实的动物叫声,到底是怎样的呢?在认真去想的时候,那些特别的音色与节奏就变得愈发难以捕捉。
朔太郎在这里并没有采用常见的拟声,而是打破定式,用音节着力还原了真实的鸡啼。而中文难以与假名直接对应,于是在翻译时,我努力回忆小时候听到的鸡啼,口中念念叨叨,掂量着字与节奏——想必,朔太郎在写下这句诗的时候也经历了这样的回忆,他脑内一定也曾一遍遍回放鸡啼声,口中也曾念念叨叨地模拟吧。
回忆着鸡啼,我也连带着记起了自己听鸡啼的场景:整夜失眠过后,房间中家具的轮廓渐渐从黑暗中浮出,鸡啼拖着长长的尾音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我盯着窗帘一点点亮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闹铃过一会儿会响,而我已经在为新的一天而提前感到疲惫。朔太郎这首诗也并不是一首快乐的诗,鸡啼令他痛苦焦躁,他想如扑灭火灾一般,让爱怜他的人来熄灭那不由分说地升起的太阳。看过太多用鸡啼喜洋洋地迎接新一天的叙述,那已经形成一种模式。我感激朔太郎这首不快乐的小诗。
朔太郎善于描写寂寞和焦躁,有时候我们很容易从他的诗歌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像青年们很容易从太宰治的小说中找到自己的形象。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一种空间设置:自己在房间内,望着外界运动的景观,而自己一动不动。就像我们有时候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局外人,不知为何无力向外踏出一步,于是在自己的沮丧中越沉越深。
“我想到诗歌,就要为人情之怜悯而落泪”,诗歌是他给自己和人类的安慰。希望这册中译本,可以让更多中国读者了解这位日本诗人和他的作品。
小椿山
2020年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