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许地山(1893—1941),本名许赞堃,字地山,笔名落华生。1921年,他参与发起著名社团文学研究会,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撰有《缀网劳珠》《空山灵雨》《解放者》《无法投递之邮件》《杂感集》《危巢坠简》等小说、散文集,以及《印度文学》《达衷集》《道教史(上册)》《国粹与国学》《佛藏子目引得》等学术著作。

许地山的《空山灵雨》作为系列散文小品,最初连载于1922年的《小说月报》。192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将其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出版。像许地山起步较早且创作出系列散文小品的新文学作家,在当时还是不多见的。阿英在《落华生小品序》中评价称,这本散文集是“现代小品文的最初成册的书”,并认为“落华生的小品,在小品文运动史上,是将永久存在的”。

许地山早期散文小品的“特异”之处,在于有宗教的思维视角和神秘色彩。关于这一点,沈从文在《论落华生》中指出:“在中国,以异教特殊民族生活,作为创作基本,以佛经中邃智明辨笔墨,显示散文的美与光,色香中不缺少诗,落华生为最本质的使散文发展到一个和谐的境界的作者之一。”1920年,许地山从燕京大学文学院毕业,留校任教。他随后回到福建漳州接妻子林月森进京,哪想中途妻子忽染重病,不幸去世。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悲痛之中。于是,他在《空山灵雨》的《弁言》中,慨叹“生本不乐”,因为“自入世以来,屡遭变难,四方流离,未尝宽怀就枕”。所有的这一切,使其体会到人世的艰辛和生命的无常。他说:“在睡不着时,将心中似忆似想的事,随感随记;在睡着时,偶得趾离过爱,引领我到回忆之乡,过那游离的日子,更不得不随醒随记。”可以说,这组打开记忆之门的散文小品,均是一些关于“妻子”“情爱”与“美底牢狱”的话题,是他一生中甚为伤感、极具深度的文字,也让后人读之唏嘘不已。

不过,沉浸在“回忆之乡”的许地山,其内心却拥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底路”,而这条路,是与他生命的另一半——亡妻林月森的互动和引领分不开的。在他笔下,妻子不仅是一个可爱温柔、善解人意的佳人,更是一位智慧超群的女性。在《香》中,妻子犹如一个开讲坛的布道者。“你且说,什么是佛法罢。”妻子诠释说:“佛法么?——色,——声,——香,——味,——触,——造作,——思维,都是佛法。”在妻子眼中,佛法无边,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找到印证的依据。然而,她针对丈夫好闻香的脾性,却道出:“惟有爱闻香底爱不是佛法。”“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妻子的睿智明辨的思维,确实让作为丈夫的“我”自愧弗如。在《愿》一文中,妻子以“树荫”为譬喻,启发丈夫“应当作荫”而“不应当受荫”的道理,并以此升华一种宏愿:“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妻子祈求的宏愿,其实是一种慈悲的境界,而其出发点还是为了“一切世间诸有情”。无疑,在这条通往“极乐园”的路上,妻子的聪颖过人的思维艺术和巧譬设喻的启悟方式,无不时时激励和提升丈夫的精神层次。

许地山还揭示世间情爱的丰富内涵,即“爱”常与“苦”“罚”形影相随。他并没有因为“爱的痛苦”或者“爱的牢狱”,而抛开“有情的世间”。如果说佛教要求行者舍弃家庭,力戒女色,根绝人间情爱,而反过来,俗世的人们不就要懂得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情义?!许地山在《鬼赞》中,借一群幽魂的合唱,表达了对尘世的生活(自然亦包括尘世的“情爱”)所应持的态度:“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底时候,你就有福了!”

而与《空山灵雨》风格类似,还有书信体散文《无法投递之邮件》。这一类散文体现许地山喜欢聚焦于男女情爱话题,诚如他所说:“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底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因而,他早期的散文创作走一条诗化的抒情小品之路。然而,随着政局的动荡和阅历的增多,他的目光开始转向更为宽广的社会人生,他后期的散文创作趋于现实和冷静,表现出文化批评的睿智与锋芒。诚如,他在《怡情文学与养性文学》一文中,将文学的“种类”分为两种:“一是怡情文学;二是养性文学。”所谓“怡情文学”,是属于“静止的”“超现实作品”,文章的内容基于“想象”,“美化了男女相悦或英雄事迹”;而“养性文学”,则是“活动的”,是“对于人间种种的不平所发出底轰天雷,作者着实地把人性在受窘压底状态底下怎样挣扎底情形写出来,为的是教读者能把更坚定的性格培养出来”。如果以此说法划分,那么,他前期的散文大致属于“怡情文学”,而后期的散文则更像是“养性文学”。

许地山后期散文以《杂感集》代表,其文章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

其一,时评政论。20世纪30年代后,许地山走出书斋,积极投入民族的救亡斗争中去。他奔走于港九闹市,在群众大会上演讲,为流亡青年补课,发表了一批激扬民气、针砭时弊的文章。他在《造成伟大民族底条件》中认为:“人类底命运是被限定的,但在这被限定底范围里当有向上底意志。所谓向上是求全知全能底意向,能否得到且不管它,只是人应当努力去追求。”激励青年人要有“向上”追求和坚强的意志。他在《青年节对青年讲话》中指摘“亡国”的五种征候,大声疾呼“伟大民族不是天生成的,须要劣根性排除,自己努力栽培自己使他习惯成自然”。他在《〈硬汉〉序》中敏锐地批判当时国民政府和社会乱象,号召人们掀起一场“打狗轰猫”运动。

其二,游记散文。许地山撰写了《上景山》《先农坛》《忆卢沟桥》三篇游记。景山、先农坛和卢沟桥均是北京著名的名胜古迹。登景山,可以鸟瞰北京全景,作者选择坐在景山山巅的万春亭上,自由自在地放飞自己的思绪。由皇宫严整建筑所沐浴的“薰风”和“暖日”,联想到政治社会里是否有过这样的“薰风”和“暖日”;由神武门上的大字,联想到李斯是强盗的老师,而皇帝则是个白痴强盗;由议论景山的“大煤堆”说,再到嘲笑不如来一堆“米山”更实惠……对于先农坛,许地山的观感集中在它的“破败”之景象:大殿被大兵占据,门窗被拆作柴火烧;坛里原有一座新建筑“四面钟”,如今仅剩一座空洞的高台;星云坛比狱渎坛更破烂,干蒿败艾满布于砖缝瓦罅间。然而,他从夕照下那些默默屹立在先农坛里的老松身上得到别样的启悟:“中国人爱松并不尽是因为它长寿,乃是因它当飘风飞雪底时节能够站得住,生机不断,可发荣底时间一到,便又青绿起来。……千年百年是那么立着,藤萝缠它,薜荔黏它,都不怕,反而使它更优越,更秀丽。”像这类激发民气的文字表达,也体现在他对卢沟桥的解读上,在他看来,卢沟桥既是历年内战戎马往来的要冲,也是“七七”事变引发全民族抗日的爆火点。因此,他不禁慨叹道:“中国底大石桥每能使人叹为鬼役神工,卢沟桥底伟大与那有名的泉州洛阳桥和漳州虎渡桥有点不同。论工程,它没有这两道桥底宏伟,然而在史迹上,它是多次系着民族安危。纵使你把桥拆掉,卢沟桥底神影是永不会被中国人忘记底。”可以说,这三篇游记既保留作者创作惯有的哲思玄想的特点,又一洗过去神秘缥缈的文风格调,而显得更接地气、更有力量。

其三,文化随笔。许地山是一位兴趣广泛的文化学者,尤其擅长以随笔形式涉猎宗教文化领域。他早期撰写过《中国经典上底“上帝”》《宗教的生长与灭亡》《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等文,后期也有《观音崇拜之由来》《宗教底妇女观》等随笔。如果说早期的这类文章,体现他知识的广博与独异,那么后期则更增添一份思想的睿智与通达。《观音崇拜之由来》,他从梵语的诠释和崇拜的源头说起,勾勒观音如何传入古代中国,并形成了七种不同的文化现象。文章篇幅不大,但作者却能举重若轻,要言不烦。《宗教底妇女观》,他将宗教歧视妇女问题放在学理的平台上进行一番客观的解读与剖析,认为我们应该要“原谅宗教”,因为“宗教是超人生活”。另外,许地山对于民俗和民间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在《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以“中国女装”的变迁作为切入视角,敏锐观察服饰变迁的背后,其实关联的是“社会生活与经济政治”的变动。在《民国一世》一文中,他认为:“风俗是民族底理想与习尚底反映,若不明了这一层,对于政治底进展底观察只能见到皮相。”因此,他梳理民国三十年来的风俗变迁史,不仅指摘种种混乱的文化乱象,更是直指背后的国人精神问题。他撰写的《粤讴在文学上底地位》,反映他对广东民间文学粤讴的喜爱与关注。这是一种用粤方言表现的民间歌谣,最初起源于清道光年间招子庸创作的《粤讴》。许地山将此体裁介绍给文坛,意在引导人们对此加以重视,从而更好地保护这种独特的地方文学。

总之,许地山不仅创作出像《空山灵雨》这类别具一格的抒情小品,丰富新文学的表现领域,而且也撰写了一批激扬民气的时评政论、游记文章和极富学理色彩的文化随笔。可以说,他以独一无二的鲜明个性而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占有一席重要之地。

黄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