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很有找钱的本领。我们这一房人也特别多。这是他在兄弟之间遭忌的重大原因。他们总以为我们有很大的私房的积蓄。但关于这个事情,我有一个很明确的记忆可以证明是冤屈。

这已经是我十岁时候的后话了。闹了好多年辰要分爨的家终竟分析了,但又并不是彻底的分析。我们有三四百石租的田地没有分,有可以进现钱的五六口盐井没有分,有好几家租出去的铺面和糟房没有分。盐井是由大伯父和九叔执掌,田地、房廊归三伯父掌管。我们就仅仅得了几十担现存的租谷和十二串现存的制钱。析议成定的那一天,我记得父亲睡在自己的床上无言的苦闷了半天。我们人口又多,那时我们的大哥、五哥,都在成都读书,用度又很不小。这当然是使我父亲苦闷的重大的原因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母亲和我和我的兄弟两人,把母亲床头的一个木柜打开,把我们兄弟姊妹历年来逢年过节所得的“封封”——便是大人们逢年过节赏给小人们的赏钱,多则百文,少则五文,都是用草纸包裹着,上面糊以一层红纸的——一封一封地取出来。有些红纸都已经泛黄了,我们把它一一地解开来,总共算凑积成了三十几串钱。这要说是我们的私房,我们的私房天公地道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但就只这一点的积蓄也成了父亲的再起的资本。

父亲把家业抛荒了二十年,但逼到临头,为儿女的养育计,终竟不能不重整旗鼓了。他就把那四十几串现钱,另外又在我们那位顶有钱的瘟猪贩子出身的族曾祖那里借来了二百两马蹄银来做资本,重新又过起年青时候所过着的生活来。但是,实在也奇怪,不几年间我们又在买田、买地、买房廊了。父亲时常对我们说:这是上天有眼,祖宗有灵。但我恐怕应该说是吗啡有眼,酒精有灵罢?因为我们父亲的营业,主要的是烟土、糟房。逼得中国全国的人无论有产无产都只好吸烟吃酒来麻醉自己的,更透辟地说一句是:应该感谢帝国主义者的恩德!

我这样说也不是有心要诽谤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处在那样的社会,处在那样的时代,他当然不能生出我们现在所有的这样的意识。但父亲在晚年他也知道烟土的流害,他早已把这行营业中断了。

父亲的天分好像是很卓绝的。他早年失学,关于学问上的问题当然说不上来。但他实际家的手腕、他的珠算、他的无师自通的中医,一方面得着别人的信仰,一方面他也好像很有坚决的自信。关于算术上的加减乘除,我们用笔算,他用珠算,我们总快不过他。后来因为我在外国学医,他来信笑过我,说是学医何苦要跑到千万里外的外国去。

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很阴郁的,愁苦的。在我已有记忆的时候,我觉得他已经是满脸的愁容。他因早年过劳和中年失意的关系,心身两方都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特别是他的神经系统,恐怕有时是有点反常罢?在小时候他对我说过两件往事。

是父亲年青的时候。有一次年关看看快要到了,他往府河的青神、眉山一带收了账回到嘉定城,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他在城里也了结了一些残务,大概是午后二三点钟的时候。想留在城里过夜,时间未免过早。但要动身回家,那是一定要走黑路的。走黑路是他年青时候所常有的事情,所以他踌躇了一下也就决定动身回家。但走到离家十五里路远的酆都庙的地方,天色果然黑下来了。

酆都庙是一个小小的乡镇,那儿有四五十家人家。得名的原因是那儿有一座奉着酆都天子的酆都庙,香火是很隆盛的。小时每逢春秋二季上山扫墓,我们有走过酆都庙的时候。那庙宇很宏大,有十殿的塑像,有最可怕的鸡脚神无常。那个地方在我们小时候的感觉中真正就像是酆都[10]一样。

父亲走到了酆都庙了,天上虽然微微在下雨,但也朦朦地有点月光。纵横离家只有十五里路了,所以他依然放下决心走路。

他走到离家十里的鞋儿石了。这儿是一座颓废了的关口,地位是在一个颇险峻的斜坡上,一边靠山,一边临河。河水在冬季枯涸的时候,关下是要露出一片很远的沙碛的。

父亲走上鞋儿石了。头上有微微的丝雨,朦胧的月光。他忽然听见在远远的沙地上有奇怪的叫声,据父亲说,那是鬼叫。

父亲说:“我听见那鬼叫的声音在那远远的河边上。我的毛根子撑了几撑。我自己冒着胆子向着自己说:这鬼朋友可怜我一个人走路太孤独了,公然来陪伴我来了。

“吓,真是稀奇!待我说口没落脚,那鬼的叫声突然到我脚边上来叫了!这真是使我全身的毛骨都耸然起来。我车身向它一看,看又看不见什么,那声音又往远远的河边上去叫去了。你不看它,正向着前面走,它又跑到你脚根子上来叫。你看它呢,它又到河边去叫了。就这样每走三步,它总要叫唤一声,但也并不作怪。因此,我也就泰然起来,任随它跟着我叫。

“就这样,我走了五里路,走到了陈大溪(这儿离家只有五里路远),我自己不免着起急来。我想,它跟着我走倒不要紧,万一它跟着走回家,它在家里作起怪来怎样呢?我愈想便不免愈不安。但我回头又想:它既是这样听我的话,由我一呼而来,它也可以听我的话,由我一呼而去。我便照样办。我说:朋友,多谢你送了我一程。我现在快要到家,你也请回去安息罢。

“吓,奇怪,真是奇怪!”这依然是父亲自己的话,“我就这样说了两句,那鬼朋友突然大大叫唤了三声!——但是,从此以后便永远不叫了。”

小时候父亲对我们这样说,而且不仅说过一次。那样严格的父亲,他当然不会向我们儿辈撒谎的。小时候我为这个问题很费解:我们当然不信有鬼,但是父亲却亲自听见鬼叫。

还有一件是在我们九叔母死了不久的时候。不知道是做头七还是二七,那时候是要烧冥钱的。同时也要烧“车夫”,是在黄纸上印着的车夫,准备把冥钱运往阴间的苦力。

七的法事已经做过,冥钱已经烧了,我们小孩子们都已经睡了。父母的居室是与九叔的居室对称的,中间夹着中堂,中堂上停着九婶的棺材。

父亲也快要睡了。但他正待解衣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九婶的居室门口有异样的叫声。那儿是放着烧了冥钱的铁锅的。父亲很诧异。他点起灯出来一照,但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起初怕是什么老鼠在叫了,”父亲说,“但我转身回到房里,刚好要脱衣裳的时候,那怪声气又叫起来了。我觉得真是奇怪。我又点亮出去一照,但那声音又没有了。就这样往返到第三次,那声音又叫起来,我只得去找慎封(九叔名)来问他。我问他听见什么声音没有?他说他睡模糊了没有听见。我问他,烧冥钱的时候车夫忘没忘记烧?他也答应得不明确。后来我们便四处寻找,果然在外边的酒缸上有一卷车夫原封原样的放着。我说,啊哈,这真难怪得了!赶快把车夫来烧了。之后,那声音也就停止了。”

这也是父亲亲自对我说过的,而且也不仅说过一次。这更使儿童的脑筋得不出答案来了。在这儿不唯有鬼,而且还有阴间。做贿赂的冥钱既有效力,车夫也和现世的苦力一样。天地间有这样的事情吗?然而是父亲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亲口说出的。

但这些在现在是很容易解释的。很明显,是我们父亲有一时性的精神上的异状。两种都是幻觉,特别是幻听的一种。

前一件事情的解释是他的精神已经很疲劳了,夜间走到酆都庙那种富有超现实的暗示地方,又加以有微微的雨和朦胧的月,这在乡里人的迷信上认为是出鬼的时候。有这几种原因尽足以构成鬼叫的幻听了。父亲自信是正直可以通神的人,所以他更可以演出那种“呼之使来,唤之使去”的把戏,结果只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向外边的投射罢了。

第二件的解释也是同样。父亲当时的身心状态是怎样,我现在不十分明了。我想大概也是因为什么事情疲劳了罢。那没有烧的车夫,他在无心之间一定是早已看见过的。只因为忙于他事,没有提到意识界上来。但到夜深人静时,潜意识的作用又投射到外界去,演出了那么一番的周折。

父亲是有这样一时性的幻觉的,照他那异常苦闷、异常严格的风貌看来,或许还有点轻度的Epilepsie[11]罢?但是原因是怎样,我却不甚知道。

和父亲的风貌正成反照的是我们母亲。母亲给我的印象是开明的,乐观的:她有一个白皙的三角形面孔,前头部非常的发达,我们弟兄姊妹都和她的面孔很相近。她自己本身没有异状,但她异母的兄弟姊妹们里面却是很鲜明的有精神病的患者。

我所知道得最详细的是她的大哥,就是我们的大舅。他这人的确是患了早发性痴呆症(Dementia praecox)。他年青时听说是很聪隽的,八股也做得很出色当行,挂过水牌几次,但几次都没有进学。就因为他有一种怪脾气,总爱冒犯场规。譬如他把文章做好之后,自己太得意了,提起笔便圈点起来。这在当年的考场中是极端犯禁的。又譬如他默写《圣谕》或《四子书》,一默写总是任性写一长篇,超过了所要求的限度之外。就这样,不怕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和主考者时有夤缘,但终把他超拔不起。他这毛病后来简直成为永住性的了。

在我小时,他一年总要到我们家里来一两次。他来的动机总是为了要点生活费。在他的意思,以为我们母亲把杜家的祖坟山上的风水一个人占尽了,所以只发我们这一家。因而我们家里的钱,他也可以来要求点余润。

他的面貌和我母亲差不多,只身材是极端的矮小。他一天到晚都在念《金刚咒》,走路是非常迂缓的,走不两步便把眼睛闭起,捧起佛来,口中念念有词:

金刚金刚弥陀弥陀,

四轮四乘四大天王,

八轮八乘八大金刚,

敕敕如律令哑哑呸。

我们小时候觉得他非常滑稽,时而跟着他学,但他也不责备我们。我揣想,他的眼前怕时常有什么鬼神的幻影出现罢?他相信那样简单莫名其妙的咒语有辟邪的魔力。

他很会谈鬼,小时候晚上放了课总爱去请他说鬼。他的资料多半是取于《子不语》和《阅微草堂笔记》等笔记。他说起鬼来都很有条理,很有兴会的。我们听的人不消说也很有兴会,尽管是听得毛骨悚然,但总要无餍足地找他说鬼。

这种神经系统上的缺陷或者是由舅氏的母系传来的罢,因为在异母妹的我们母亲身上却没有这样的痕迹。我们的兄弟姊妹八人也没有什么异常的状态。

母亲的资质很聪明,不怕她幼时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她完全没有读过书,但她单凭耳濡目染,也认得一些字,而且能够暗诵得好些唐诗。在我未发蒙以前她教我暗诵了很多的诗,有一首是:

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

落花相与恨,到地亦无声。

这是一首唐诗,我始终能够记忆的,但我总没有机会去考查这诗的作者和题名。——其实这并不是好稀罕的诗,是很容易考查的。

母亲手很巧,很会绣花。她总是自画自绣。乡里人很夸赞她。但她画的荷花上,荷叶是在荷花梗上生枝。我们后来笑她,她说:“我是全凭一个人想出来的,那比你们有什么画谱、画帖呢。”

母亲的性格当然也是自负心很强的。

家庭中的长辈,除父母而外,影响到我生活上的人很少。我出世的时候,祖父母已经过了世。伯叔辈有他们的僻见,虽然同居,和我很少发生关系。家中还有一位很老的曾祖母,她是活上了一百岁才死了的。她和我相处的日子很浅。多少有点关系的要算她的百岁坊的建立罢。

她的百岁坊建立的时候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坊表立在乡场的北端,刚刚成为了沙湾场的门户。那建筑工事的本身,有许多文字和雕塑的装饰,这或者在我后来的文艺的倾向上有点潜在的作用。

工事的开端是面基底,那真是再慎重、再周到也没有。最初是去浮土,挖出一个很大很深的坑。其次再一层一层的用大石、细石、木材、瓦粉等把那坑陷充实起来。再在这样的基础上面,由一片一片的砖砌成一座很高、很庄严的华表。

1912年作者(左二)毕业于四川官立高等分设学堂。与乐山县高等小学同学吴尚之(左一)、张其济(右二)、李茂根(右一)等人合影

1892年11月16日,作者出生于四川嘉定府沙湾镇中等地主兼商人经营的郭鸣兴达号

坊上用的砖是自己烧的。特别在远处请来了有名的匠人,砖上塑有不少的浮雕式的人物。这当然最能使我们小孩子喜悦了。烧砖的地方可惜是在离家三十里的千佛崖,我不曾去看过那塑像怎样构造,在做小孩子的当时真是很大的遗憾。我们家里的规矩是除跟着大人之外不许一个人走出离家一里路以外的。要往千佛崖去,那简直就和我们现在要往埃及去看金字塔一样的困难了。

千佛崖的本身本来已经是很有引力的地方,那如它名目所表示的是在临河的崖岸刻着有许多佛像,虽然并没有上千,但也有好几十个。小时候并没有考查过那是什么时候凿就的,可供考证的资料除佛像的本身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碑铭,也没有寺院。这些东西在古时应该有的,但在我们所能知道的范围内是连痕迹也没有了。佛像已经是很有年代的,露天地经过了很久的风化,有的面目已很模糊,有的更连影子都没有,只剩着一个空的石龛了。这或许是唐代的旧物,受了嘉定的大佛寺凿成大佛岩的影响,有什么苦行的大师到那儿去驻锡,才在壁上刻出来做纪念罢?这当然是我一人在这儿发出的空想,但要真正决定千佛崖的年代事实也并不困难,由佛像的样式可以考出,由地层的研究也可以考出。但这些事情怕只好等到理想社会实现以后的考古学者了。

千佛崖本身已经是很有引力的地方,在那儿又有许多匠人在砖上塑像。我小时是怎样的想去参观哟,但我们家里不许可。我们当时的家塾生活,不消说也是没有星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