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回到乡里,回到峨眉山下大渡河畔的沙湾。沙湾有一种特殊的风气,便是家家的春联都要竞争编撰长句。街上将近有一二百户人家,而能够撰春联的却没几个人,所以结果这—二百户的春联,大概便由这几个人包办。在包办的工作中,我们家里的弟兄总是要占一两位的,在胞兄、堂兄们出了远门之后,我便继承他们的下手了。

这种工作在当时是很愉快的。别人把你请去编写春联,当成上宾一样看待,要留着你吃午饭,预享着乡里人过年用的腊味。

那一年是革了命的一年,在平常用惯了的“莺啼燕语”之外,又平添了无数的新的材料。我当年怕总共编了二三十副长联。我所最得意的有两副是:

桃花春水遍天涯,寄语武陵人,于今可改秦衣服。

铁马金戈回地轴,吟诗锦城客,此后休嗟蜀道难。

故国同春色归来,直欲砚池溟渤笔昆仑,裁天样大旗横书汉字。

民权如海潮暴发,何难郡县欧非城美澳,把地球员幅竟入版图。

这就是我们当时一些少年人的心理。——我现在把这陈腐的两副对联写出,并不是想拿它们来寿世。要用旧式的有火候的眼光来说,它们当然也还没有寿世的资格。我把它们写在这儿,就只想借来作为表示那种心理的工具。那时的少年人大都是一些国家主义者,他们有极浓重的民族感情,极葱茏的富国强兵的祈愿,而又有极幼稚的自我陶醉。他们以为只要把头上的豚尾一剪,把那原始的黄色大龙旗一换,把非汉族的清政府一推倒,中国便立地可以成为“醒狮”,便把英、美、德、法、意、奥、日、俄等当时的所谓“八大强”,当成几个汤团,一口吞下。

命是革了。各省是怎样的情形,我不甚知道,请单说四川。四川自从十一月二十五日宣布独立,在成都不久便起了兵变。兵变不仅限于成都,在四川省内凡是有营防驻扎的地方,四处都响应了。嘉定城是有营防驻扎的,当然也免不了遭受一次大劫。在我回家经过嘉定城时,是十二月的尾上,兵变后已经半个月了。不怕已到旧历年关,市面都还没有复原。

兵变的结果是快枪流散在民间。在所谓良民方面买来作卫身用的自然也有,但大多流落在土匪手里。四川的土匪自经保路同志会的成立,已经由秘密的集团成为公开的队伍;在宣布独立以后,更由萑苻余孽一变而为丰沛功臣。领导者既无真正的革命人材,现在又得到了快枪到手,四川的安宁,从此便不可再问了。

在嘉定兵变过后,快枪散到我们沙湾的也将近有一百来往枝,都是所谓五子后膛;有的是步枪,有的是马枪,听说都是从变兵手中买来的。买的时候起初是二三十元一枝,后来又卖到百元。以后大约枪也完了,人也没有再买了。在年假回家时,我们远房的一位么叔——就是那替我做媒的叔母的丈夫——他是讲江湖的人,是在执掌我们沙湾的码头。他向我说,想把场上的快枪通统集中起来组织一个保卫团,一方面可以保卫地方,一方面也可以预防地方上的青年拿着快枪更在别处去为非作歹。我便极力地怂恿他;不久这个计划也就实现了。

保卫团的团部设在我们福建人的会馆天后宫。团长是旧有的团正,一位姓黎的武秀才;军师是旧有的保正,一位姓詹的文秀才;么叔便做了参谋。我们一些在省城或府城里读书的人便都做了文牍。场上的青年,不问有枪无枪,愿意加入的都做了团员。每天提兵操练,出告示,出招兵买马的檄文。檄文是我做的手笔,是四六体,倒亨不亨,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保卫团一成立有好几十枝快枪,有一二百名团员,这在乡中当然是一个强大的势力。因此邻近各乡遇着有匪难的时候便都来投报我们,我们也每每带领大兵去捉拿土匪,甚至于每每就地正法了。

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自然惹起了反感,主要就是我们村中的一部分土著。那为首的杨家,凡事都要和我们客籍人为难。我们组织了一个保卫团,他们便组织了一个保安团。枪枝没有我们多,但也有几枝。为首的叫杨朗生。这人并不是土匪,平常总爱仗恃杨家的势力侮辱客籍,久为人所侧目。他组织了保安团。显然和我们对立。我们预想到早迟免不了会有冲突的。当时也有不少的流言,说他要暗杀我们团体里的人,特别是么叔。但保卫团的人多,他也不敢轻易下手。

有一天吃中饭时候,杨朗生提着他的队伍气势汹汹地由下场走往上场。不一会他的队伍由上场又零零碎碎地搬运了一些人家的家具下来,杨朗生在后面押着。在走过我家门口时,他朝天放了几枪。

他是往上场去抢了人回来。被抢的人也是他们姓杨的人,那是一位孤儿和寡母。因为那孤儿加入了保卫团,于是杨家便给予他一个严重的宗法上的制裁,叫他倾家破产。那寡母哭着到保卫团里来告,同时她的意思是叫她的儿子不要回家,怕有生命的危险。被抢时适逢其会她的儿子是在团里的。团里的人听着便再也不能忍耐了,顿时决议应战,便由么叔带领了二三十位团员向下场保安团的团部火神庙进攻。攻进火神庙时杨朗生已经走了,把被抢劫了的物品通同夺了转来,接着更进行第二段的应付。

杨朗生的家是在下场,离我们的家不远。有人说看见他偷走回去了。大家都认为一不做二不休,已经破了脸,这个祸根不除,将来有无穷的后患。于是当晚又去围攻他的住家。场上本有两尊大牛耳铁炮,是蓝大顺、李短“造反”时铸的。那是捍卫过乡梓的古物,但从好些年辰以来早已成为装饰品了。大家又把它们拿来活用。

两尊大炮架在杨朗生家的大门口。开炮时,一炮打响了,一炮倒灌出来,把半肚子的火药喷在两位年青的炮手身上。时候是在夜半,可怜那两位炮手就像乘着火云的哪吒,浑身都燃烧起来。两人都没有经验。如果当时倒在地上打滚,就受伤或许也不至于丢命。但他们只拚命地叫着乱跑,愈跑,火便愈猛烈地燃烧。当时大家都在专心捉拿杨朗生,还有几位攻打前门的人看见两位团员受伤也没有办法。后来他们同跳进一个“备而不用”的水缸里去,火算是熄灭了,然而人是要半熟了。

打进了杨朗生的家里,搜查的结果空无一人。大家愈见愤怒,牺牲了两位团员反收到了这样的一个滑稽的结果。

杨朗生的父亲的老家是在场外的,在峨眉山的余势中,是一座四围有砖墙的孤独的大院子。那家的大门差不多和我们家塾的后门正对,相隔不上五分钟的路程。杨朗生既不住在他街上的家,那必然是藏在他这老家里了。

第二天规模更大地围攻他这座老家。一二百名团员总动员,远远向那院子包围。昨晚打响了的那尊古式大炮又抬去正对着大门安放了。这次有了经验,点大炮的人不直接站在炮旁,是用火绳来做引线的。布置就绪了,只等大炮一响便一齐进攻。

在这边大炮未响时,院子里先放出了几声快枪。大家愈见踊跃起来,知道是杨朗生藏在家里的证据。大炮的威力究竟不错。轰的一声,那院子的木门便是一个大窟窿。于是大家蜂拥而上,一阵的乱石便把大门打破了。打进了一排快枪之后,大家当心着涌进院子里去。

这是自有天地以来的一个奇景,在那峨眉山下、大渡河边,一个小小的乡村中会有后膛五子连珠和牛耳大炮的明火接仗!场上的人和乡里的人都忘记了当前的危险,簇拥起来观看热闹。还有乡里的农民平时受尽了杨家的剥削的,也都拿着梭标、牛角叉之类的武器前来助战了。

杨朗生躲藏着了。一个院子并没有多么大,从正午搜到午后两点钟光景,终竟在一处的地板下面把他搜索了出来。农民们欢天喜地,当场要求,提到大渡河边枪毙。由峨眉山麓押解到大渡河边,中间要横过街面,曲折着走去可有一里路以上。在这一里路长的途中,看热闹的真是人山人海。

杨朗生的个子很高,在一般人中他真要高出一个头地。此时他已面无人色,剪了的头发乱蓬蓬地披着。左额上因为受了一刺刀伤,有血在流。他的头是埋着的。因为人高,大家都容易看见。谁也不觉得他可怜,不少的人还在指着骂他。

大渡河边上有一株槐树,在四面渺茫的沙原石碛中单独的有这一株槐树。杨朗生被绑在槐树上面,在噪杂的人声中,怒吼的水声中,对着他尖锐地响了七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