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以后土匪日见猖獗,乡里有钱的人渐渐感觉到生活的不安了。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甚么叫“反正”,甚么叫“共和”。一省的总督变成都督,一国的皇帝要变成“大总统”,毕竟是破天荒的怪事。大家都以为天下决不会太平下去,至少总还要大乱四五年,要乱到有“真命天子”出现。

老人们既预感着有方来的大难,在未雨绸缪中所必须完结的一段心事,便是成年儿女的婚嫁。特别是有女的父母,他们的期待尤其急迫。怕的是大乱到来,就如像中国旧式小说所爱描写的那样,女子的贞操很难保全。

在我年假回家之后,苏溪的张家便有信来,希望在一两月内便行婚礼。这次我在家中,父母是征求了我的同意的。我的一生如果有应该要忏悔的事,这要算是最重大的一件。我始终诅咒我这项机会主义的误人。我反正是订了婚的,我自己不曾挂过独身主义的招牌,早迟免不了的一关便是结婚。她不是人品很好,又在读书吗?她处的是乡僻地方,就说读书当然也只是一些旧学。但只要她真正聪明,旧学也有些根底,新的东西是很容易学习的。我可以向父母要求,把她带到成都去读书。我也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教她,虽然说不上是有爱情的结合,我们的爱情不是可以慢慢发生的吗?——是的,这点便是我的机会主义。成都人有句俗话:“隔着麻布口袋买猫子,交订要白的,拿回家去才是黑的。”万一是黑的你怎么样?难道把它杀掉不成?所以机会主义的必然结果便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我赞成了结婚。结婚的日期我已经不记忆了,好像是阴历正月十五前后。那时的清廷还没有倒。虽然已经是民国元年,但我的结婚仪式一切都依照旧式。只有我自己的衣服很简单,一顶便帽和长袍马褂。

结婚的仪式别处是怎样我不清楚。我们四川人结婚一般是要费两天工夫的。头一天是男家打发花轿到女家去迎亲。这一天是女家忙,男家除在白天接接客,晚来有花宵要放烟花火炮之外,比较清闲。第二天是新娘到门,结婚的最高潮便在那夫妻的交拜。不消说这一天的男家是十分烦杂的,遇着客多时,还要闹你一个穿夜。

苏溪离嘉定城有二十里路,离我家有五六十里路。时在春初,新嫁娘第二天上午要赶到沙湾,在头一天晚上必须走点夜路。路途不清静,事实上的红叶——我们么叔,便特别从保卫团里派遣了二十个人,背着五子后膛护送花轿前去迎亲。原始时代有所谓掳掠结婚,我想那打花轿去接人大约就是那种婚姻的孑遗,而我这一次更有“武装同志”帮忙,我真好像是那一族的酋长了。

本来是杂乱时候的草率结婚,除掉自己的家族和街坊邻里之外,没有什么来客。头一天我很清闲。晚上闹花宵也没有甚么可以记述。花炮、蛇须箭,放了不少。烟火树也有两株。

晚上我在母亲的房里,父亲在外边照应。母亲在替我收拾一些换洗衣裳。我在前一直是睡在和母亲的房间相联的一座厢房里的,我的换洗衣裳都放在母亲房里的衣柜里面。

母亲说:“你这些衣裳明天就该拿过你自己的房里去了,我替你收拾好。”

“妈,你没收拾,我看我是不拿过去。”

“你不拿过去?那怎么行?娘已经管了你二十年,你现在已经有人服侍了。”

母亲的声音不知怎的,听来总觉得有几分伤感。是的,古人说过:“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更拿俗话来说:“结婚以前是娘的儿,结婚以后是婆娘的儿。”做母亲的人临到自己的儿子要结婚了,一方面自然觉得她尽了哺养的责任,乐得儿子已经抚养成人,但同时在事实上她的儿子就如羽毛丰满了的雏燕,是要离开她了。这却认真是无可挽回的一种悲剧。

我沉默着了,母亲也沉默着了。默坐了一会我打了几个呵欠,母亲叫我到厢房里去睡。母亲说:“你早些去睡罢,明天你还要劳顿一天,说不定晚上都不能睡觉。”

我迟疑了一会,母亲又催促了我几番,我也就起身进厢房里去了。

厢房里有两尊床,一尊是我兄弟睡的。南面有一堵方格纸窗,窗下有一张方桌,桌上堆着一些我们平时喜欢看的书。那时候我喜欢读的书是《庄子》、《楚辞》、《文选》、《史记》、严几道译的《天演论》《群学肆言》。我特别喜欢《庄子》。我喜欢他的文章,觉得是古今无两。

窗子的西边一堵粉壁上挂着一张死了的五嫂的画像,那是五嫂死后五哥在成都找人用铅笔画的,在前本挂在他自己的房里。但不久五哥便续了弦,新五嫂怕看见死人,五哥便把她取来挂在这厢房里了。画像相当朦胧,总带着十分凄凉的情调。

我进厢房去,在昏黄的菜油灯光中,又望到那张画像。五嫂的样子依然十分凄凉,眉目颦蹙得更加厉害。

我把衣裳脱了,顺手从案上拿了一本《庄子》来,倒睡在床上。翻开《齐物论》来读。——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

泛泛地读了一阵,心境不定,又把书抛开了。

突然想起了五嫂生前说过的一句话。那是两年半前的暑假,在一个月夜,就在这厢房的南窗外对我说的。“你凡事都想出人一头地,凡事都不肯输给别人,是不是呢?”

无端地有点凄凉,我是感觉到好像失掉了鼓舞的力量。

眼泪不知不觉地涔进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