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结婚仪式渐渐在达到高潮。每来一次客,厅里的吹鼓手便呜迭哇呜迭哇地吹打一遍,雇用的一两名水烟师就像鹦哥一样,死命地高叫:“有客来了,装烟倒茶!”人愈来得多,那原始的音乐、原始的宣传便愈见频繁。四围的人声和呼吸凑成了“热闹”。

第二进的敞厅上是供着家神的。厅前一直到临街的几重门户把门扇门框都卸下了。在神龛面前平摆着两张方桌,系上一条长桌帷。上面放着一对高大的红烛。这桌面是预备来陈设礼品的。台桌前面在地上敷着红毡,下面掩着两个蒲团。十一点钟左右,有先行的跑回来飞报,说花轿只离家四五里路了。一切情形自然更形活动,我的表演也就开始起来。一位伯母,她引导着我在那红毡的沿边上,从左踏去一步一步地踏它一周。这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也都不能理解。

左旋右转地敷衍了一会,在不很远的下场口轰撞统的三声铁铳。大家都齐号叫“到了!到了”,一家的男客女客都从四处迸射了出来,把礼堂、礼堂下边的天井、天井上边的两厢,和第一进的中堂,两边两岸都塞满了。邻近四街的人男女老幼也都簇拥了来,聚集在大门前,有的更涌进了第一进的中堂,达到天井沿边。

轰撞统——更凶猛的又是三声铁铳。两队吹鼓手,迎亲回来的和坐镇的,一齐都在呜迭哇东匡地吹打。鞭炮声、叫声,轰隆隆震天价响闹。

花轿临门了。在进门之前乡里人有一种习惯,要由一人(有时这人就是新郎)提着鞭炮在花轿周围环绕三遍。——这或许也是古时掳掠结婚时,把女子抢来后,男子的示威或自鸣得意罢。但在乡里人是说,为了避邪。因为新娘是别家人,怕有别家的邪神邪鬼附在她的身边。

花轿抬进了前堂,放在礼堂下的阶沿边上了。在这儿要行一次拜轿的手续,是要由男家的一个小辈,有时是新郎自己,向着轿门拜三拜。拜了之后,新娘才肯出轿来。在新娘方面对于拜轿是要预备拜轿钱的,在她出轿之前要先把拜轿钱抛出。——这一种习惯乡下人没有别的解释。我想,怕又是母权时代的孑遗,男子要向女子低头,女子要给男子以给养。

花轿是用重重的装饰帷幕围得水泄不通,拜轿之后,轿门才打开。轿里怕要闷得半死的新人被伴娘伴母几拖几扯,才扯起了身来。我看见了有一只脚先下轿门——“啊,糟糕!”我自己在心里叫了一声,因为那只下了轿门的尊脚才是一朵三寸金莲!

新娘的一身是通红的凤冠霞帔,脸上在几层盖头之上更罩上一层红的盖头。那新娘的眼睛不消说是完全被蒙着的,她的一切行动便要全靠着伴娘和傧相。新娘和新郎并立在神桌面前,由一对证婚人把桌上一对大红烛点燃。有人在赞礼。新郎和新娘转身过来先拜天地,回头又转身过去再拜祖宗,接着是两人相对作一夫妻交拜。这一交拜过后夫妇之道便算成立了。这自然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神前结婚的遗习。古时的所谓神就是生殖器,所谓神前结婚就是在神前交媾。交媾过后自然男的便成为女的的人,女的便成为男的的人。但其后人文进化,多费手续,由交媾变相而为交拜。于是乎枉矣冤哉,说那样一下两人便成了夫妇!

交拜过后是入洞房。这入洞房的一幕很有趣。分明是在白天,新郎一只手要掌着一盏烛,一只手是牵着新娘头上盖着的一张黑色的纱帕。不消说新郎是在前面走,蒙头盖脑的新娘是由伴娘和傧相及其他的人簇拥着跟在后面。这个情景令人怎样也不能不想到掳掠结婚时代的复活。那蒙头盖脑的新娘被新郎牵着的,不正是才出异族得来的女俘虏吗?结婚的寝室叫作“洞”房,进“洞”房时白天都要点烛,那不还表示着一个穴居野处的风习吗?

洞房的设备那又是一个时代。一切的大小器具都是女家运来的东西。这不消说又是母权时代的局部再现。

新郎和新妇进了洞口,并坐在一座牙床上,要吃“交杯酒”。——是由第三者端两杯酒来,让新娘和新郎各饮一杯,但只各饮一半,余下的又由第三者交换到两人手中,让两人各各饮下。这种仪式或者也怕就是接吻的转化罢?喝了交杯酒之后,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对面。对面的仪式是由新郎把新娘头上的脸帕揭开——事实上是已由伴娘揭下了好几层,只剩着一张黑色的纱帕了。我被人指导着去把纱帕揭开。——“活啦,糟糕!”我在心中又是一声喊叫。我没有看见甚么,只看见一对露天的猩猩鼻孔!

真是俗语说得好,“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来才是黑的。”

以后的情形我不甚记忆了,只记得有一人把那新娘头上的黑巾揭下来揣在了我的怀中,我便走出洞房。——这或者怕就是刚才牵着走的那张黑巾,女奚奴归顺了,系囚用的绳索当然要由男子来收藏了。

像这样,全部旧式婚礼都是原始时代的孑遗。在一天半日之中,人类的子孙把他们的祖妣要经过几千年或者几万年的野合时代、母权时代、寇婚时代,交错地再演出来。这些古习并不是说因为它们原始,因为它们蒙昧,便可厚非,所可厚非的是再演出的这些古习仅存其残骸,遗却了它的精髓。野合时代的结婚、母权时代的结婚,是双方合意的。就是掳掠结婚,在女子自然是不公平,但当时的社会已成男性中心,至少也还有男性的片面的选择。能够占有俘虏中最美貌的女子的人,必然是战胜者中的孔武有力的男子。所以结果还是美人良士成为配偶。但到婚姻只能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后,男女双方便都是“隔着口袋买猫儿”了。一错铸成,终身没改。男女双方的一切才能精力便囚系在命运的枷锁之下长此活埋。中国人的民族性日趋偷懒,日趋虚伪,日趋苟贱贪顽,日趋阴贼险狠,难道这种婚姻制度不正是一个主因吗?

我总之是结了婚了。以后还拜了父母宾客,磕了无数的三跪九叩,稽首顿首。我昏昏蒙蒙地也就到了晚间。我说我头痛,倒在我照常睡惯了的厢房里的床上睡着。别人要去闹房我也不管,我只是死闷地睡着。

聪明的母亲是明白的。尽管父亲在担心着,要来看看我的舌苔,审审我的热候,怕我又得了甚么急症;然而母亲是明白的,她三番两次地走来,坐在我的床边。母亲对我说:

“八儿,你这样使不得。你要晓得,娘是费了一番苦心。你么婶的话,我是信以为真的。谁晓得她看错了人呢?”

母亲暗暗地也在埋怨么婶。她说么婶看错了人,这是忠厚的原情话,或许也怕是真实罢。

“脚是早迟可以放的,从明天起就可以叫她放脚。品貌虽然不如意一点,但你一个男子不能在这些上就要灰心。你看你的大嫂怎样?你的前五嫂和新五嫂怎样?不还是一些平常的面貌吗?你大哥、五哥也不见说闲话。诸葛武侯不是故意娶了一位丑陋的妻子吗?你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够在这些上面灰心的。品貌就不如意一点,只要性情好,只要资质高,娘一面教她些礼节,你自己不也一面可以教她些诗书吗?”

我始终沉默着。

母亲最后又责备说我不孝。她说到父亲为我经营治婚的费用和一切的准备是怎样地操心,单这两三天的奔走应酬又是怎样忙碌。安排这样,又安排那样。事情妥当了,刚好松得一口气,我又来做过场,使他苦闷。我这不是做儿子的行为,也不是做人的行为。

是的,母亲的责备对我那时的麻木是顶门一针!我自己已经陷入了命运的网罗,我何苦要把这种无聊的苦楚,还要移加到已经劬劳了一世的二老身上?这不能怪别人,这悲剧也只是我一个人在演。于是我又挣持起来。母亲怕我明天不去回门,我也答应去。我母亲也才放了心,她大约以为我是有意效法诸葛孔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