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伊犁来过三次,每次都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传达的,伊犁的自然环境永远有着它刚健的妩媚;也不是伊犁的风俗所赋予的,伊犁的风俗民情是全中国最有味儿、最鲜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宁社会散发出来的、像气味一样无法看清的面部表情。这里含有风景这边独好的骄傲和自负,也带着边陲重镇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再以为然的轻漠,同时还有点儿新疆人“我不尿你”的特殊心态。

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好,可能每一个地方都有那么一点排他性以显示自尊。伊宁也不例外,只是稍稍有些露骨。然而很快,当你一旦深入进去,这种社会组织呈现出来的态度很快就会被它卓越的自然风采和宁静的民间情调所融化。

因此,伊犁具有非常鲜明的三种层次:官方的,民间的,自然的。虽然这三种层次(我竟然也使用了这个时髦得发霉的词汇,请读者原谅)在当前任何地方都存在着,但是似乎哪儿也没有伊犁表现得那么鲜明,那么诗意,那么独立成章而又混合为一体,像是一支变奏着三重旋律的乐团。它们分别代表着三种象征,即现实、历史和永恒。这三种时间概念如同三种颜色的水在同一河床里流动,使伊犁显得比别处丰富多姿,使伊犁有一股缓慢舞蹈着的移动感。它仿佛随时都在消化掉尘世的噪音和骚动,又随时都在制造着当代的律动和尘土,它的现实因此蒙上一层恍惚的意味儿,有隔世之感,一切活动的事物都有顷刻滑入变成风景的危险。

它是个供人观赏的旁观者,是个把历史无意中写在脸上的现实主义者,是个不受理论指教的随遇而安的会过日子的古典艺术家。其实我也知道,想把伊犁弄清楚或概括出来这种事,完全不是我这种没知识的人所能做的;我之所以使用了“层次”、“历史”、“永恒”之类的词,完全是为了文字显示的庄严性,真正的意思我完全不懂。假如有人一定要我解释这些词,我大概就傻了。

我刚才说过我到伊犁来过三次,这三次之间相隔的时间依次递减。不知这里面含有什么象征意味儿或命运启示。总之,给我留下的最简练的印象是:第一次我丢失了一个皮箱;第二次我被一匹拉套的马磨破了屁股;第三次就是这次,我觉得伊犁不太喜欢我。虽然我写出过“伊犁河是我的河”这样英勇蛮横的诗句。当时,这句诗像名言一般不胫而走,震慑住了不少善良小心的灵魂,但我今天为它羞愧,我为我年轻时的无知而羞愧。即使人们没有责怪我,那仅仅是因为人们的宽容和健忘,但是自己,难道也应该是宽容和健忘的吗?

羞愧——对过去肤浅的狂妄所付的代价,我羞愧了,但我却决不因此而去修改我的这句诗,这句诗所贡献于世人的并不是它的真实程度,而是它强烈的自尊态度和对生活有力的拥抱。诗就是这样,一方面忍受着现实无情的嘲弄、践踏,另一方面又以它强有力的攻击力在倏忽之间命中庸人世界的灵魂。诗是没有等级的,它没法相当于哪一级,因为它本身就同时拥有了最低贱和最高贵这两极。它惟一的生命力就是它有一颗真正自由驰骋的心灵!因此,藐视诗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比藐视金钱、权利、汽车、房子以及豪华酒吧等等东西容易得多。明白这点,当今为什么会有那样众多的豪杰一致地把自己嘲弄的矛头指向诗并进而指向文学就不是一桩难理解的事了。

有人对我说,其实你的散文比你的诗好。

我理解这种称赞并且也相信,因为我的散文是站在诗的肩膀上的。我花了二十年,经历过痛彻心脾的疑惑、思考、实践、寻找,而终未能真正完成诗。那是因为在诗的领域内,我的对手太强了,他们以惊人的洞察力和才气及对现实的直觉把握向我摆出一个又一个阵势,尽是些我前所未见的棋局。

我感谢他们——这些未曾谋面的影子对手。他们帮助我战胜了一部分自己,同时也使我享受了一段时间的散文领域里的轻松自由。懂得感谢高明的对手,这可能就是绅士精神,是人的自我观照态度的一种进步,较之对对手的嫉恨、偏见、死不服气、打肿脸充胖子当然明智坦荡了许多,因为后者不过是文场中的牛二或王妈。不行就不行,这没什么可耻,可耻的是不行还硬撑,还装得挺行,还进而要领导别人。

十亿中国人里没有不行的,这真是当今一大令人恐怖的社会现象。我不懂为什么这现象还没有成为当今的“热门话题”,现在的“热门话题”总是离每个人的痛处太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