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纯粹是一次秋天的散步。

倘使把城市当住宅,把自然当庭院,把一年当一天,那么,这种散步该多么有趣,多么必要。人们每天散步,我每年散步。

我愿意以散步的方式徐然缓行,或低头漫想,或凝神远望,虽然我并不能望到什么和想清什么。高瞻远瞩是伟人的事,计上心来是小人的事,都与我无关。我是凡人,在不冒充伟人和不冒犯小人的前提下,我喜欢独自散步。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自由啊,因为二十年前,就在伊犁某部农场,我曾经在“不许离开营房二十五米外散步”的禁令下生活了一年多,这使我略微知道了自由是什么意思。

这样散步挺好。

通往博乐的那条三十公里岔道,可以当作一条通往庭院僻静一角的幽径;

昌吉呢,是从住宅走下来时的一个台阶;

到了石河子,就算台阶走完了,踏上了出入庭院的主道;

果子沟应该是院中的一座保留完好的、长满了自然植被的小丘;

赛里木湖这一小池水,在院子里保持着它的清澈和生机;

牛羊、马匹、骆驼、狗和毛驴,是你在散步中遇到的蚂蚁和小昆虫;

只有太阳是原来的,只有月亮是原来的。

这样散步挺好。

我已经过了奔跑呼喊的年龄,我说过,我有些老了。老和不老不完全表现在年龄,而有时表现为步态——人生步态。

散步就是一种渐入老境的形态。

不再匆忙、紧张、拼搏、追求或探索什么了,已经经不起激烈方式的折腾,受不了热火朝天的刺激;什么男子汉啦,什么西部啦,让人眼晕得厉害;或者有没有现代意识,具不具备成为大师的条件之类的全方位检查,也让人不胜其沉重。

成了又怎样?不成又怎样?天底下的章法多得很,你有你的通行证,他有他的护身符。兔子和乌龟赛跑,兔子永远是失败者而乌龟永远稳操胜券。为什么?因为兔子要睡觉而乌龟不骄傲——这就是辩证法。

兔子和乌龟赛跑本身就是可笑的,你不跟它赛不就完了吗?

不行,据说乌龟非要缠着和兔子赛跑,你不赛它就咬你的耳朵——这叫兔欲静而龟不止。

最好还是去散步。

在历史上已经著名的散步不少了:

“且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是苏东坡的散步,放达潇洒的失意者,外表的泰然掩不住内心的慷慨激烈,这就叫本性难移。东坡大才,气贯长虹,他的全部失败就在于他不善于掩盖自己的强,即使散步,他也势如奔马之惊风。

还有一个孤独的散步者,他是在另外一块大陆上散步的,他叫卢梭,他的那本题为《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的书,是值得妄图弄清自己灵魂的人一读的。他这样说道——

“我准是于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个跳跃:一个由清醒到昏睡,抑或更确切地说,由生到死的跳跃。我不知怎么越出了事物的正常秩序,兀然堕入莫名其妙的混沌中。在这一片混沌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越是琢磨我眼下所处的位置,我就越不能明白我身置何处。”

看来,不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散步者,都不像竞走,都同样是一副随意而松弛的步态。

在身体放松的时候,思想才有可能四通八达,飞驰狂奔;相反,身体高度紧张如短跑时,思想便集中成一个简单的念头。

散文就是文学中的散步,因为它最平常,最自然,也因为谁都会。散步散到被认为炉火纯青的地步就变得非常困难——除非那人的步态丝毫也不造作和摹仿别人,而且在简单的散步中可以显示出深厚的训练。

相比之下,诗是追逐灵感时闪电般冲刺的短跑或者使速度在一顿时产生的转换,如跳高或跳远。而散文是散步。散步没法比赛,却更无拘无束,有益身心(这种比喻显然不是定义,勿信)。

秋天是适宜于散步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