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起来,她突然问我:

“昨天晚上你梦见什么了?”

她眼睛里有一种狐疑,带着审查的味道。我有点紧张。我觉得仿佛她昨晚站在我的梦境边上看清了一切刚刚回来。她好像比我醒来得早,看到我醒来,就问了。

她是怎么过去的?一个人的梦境肯定应该比国境难逾越得多——虽然没架铁丝网。她是怎么过去的?她窥见了什么?

我有点紧张。我想,梦怎么能被人看见呢?怪了,梦难道可以拆看吗?而且我仿佛记得宪法里有一条,就是保障公民的做梦权不受侵犯的。可是……现在她一问我,反而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觉得她问得义正辞严,很有必要,我觉得她问我梦见了什么是她的权利。

梦是不可告人的,因为它和白天的现实是那样矛盾。它完全不受理性、品质、思想等东西的操纵。它是荒诞的,无逻辑的,甚至是下流的,因而它只配在夜间、在睡眠状态中出现。梦有一座神秘的舞台,它只让一些小偷似的鬼鬼祟祟的演员恍恍惚惚地演一些荒诞剧,没头没尾,只是一些片断,而且无法搞成连续剧。

在那个世界里,理智被唾弃,道德被扔进垃圾堆里去,界限消失,神圣的篱墙被拆除。

你弄不清为什么在厕所、澡堂这些严格划分性别界限的场所里,竟然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习以为常?你窘迫极了,这时恰好进来一位平常熟识的女同事,她蹲在你旁边,扭过头来笑着问你借手纸;

还有,你光天化日下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走着,可是一低头,突然发现你忘了穿衣服,全身一丝不挂。你想找个墙角赶快藏起自己,才发现周围没有人对你大惊小怪。

……这就是梦。

但是我想了想,昨晚我睡得很平稳,没有一丝梦的残片。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我有时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做梦的能力。我对她说,说得很肯定:“我什么梦也没做呀。怎么啦?”

“那你为什么在梦里哭?”她说,“哭得很伤心。”

“啊?”我惊愕极了。

我拿过镜子,看着自己。脸上没有泪痕,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我很坚强,鼻梁挺直,眉骨高耸,面部棱角凌厉,嘴唇薄滑善辩,哪儿像个爱哭的人呢?

对天发誓,我确实没有梦到过什么伤心事,而且,我似乎什么梦也没做过。

可是为什么会在梦里哭呢?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这件事。

后来,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是有过一个梦;一想起来,就觉得那梦境很清晰了,它非常简单。

我和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摔跤,他先摔倒了我,我一用劲又翻了过来,骑在他胸上。这时,我咳嗽了一下,有一口痰涌在嘴里(梦里我还想到了这是因为吸烟太多的缘故)。我不想吐在地上,我害怕把地搞脏。我四下张望着看有没有痰盂,我没找到痰盂。

这时,我看见了他的耳朵。

我觉得挺合适,就把痰吐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对吗?

可是她说我在梦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