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也有一本自己的历史资料,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采访本,上面记载着一九七一至一九七二年间的片断日记,蝇头小字,整齐而生硬。

小本的封面上,贴了一帧“金鹿”牌香烟盒的商标。里面不时有些从“上海”烟、“中华”烟、“飞马”烟盒上剪下来的商标,还有一些糖纸也剪下来,作了插图。

翻看了一下,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看不见一点儿真实的农场生活。那时我二十六岁了,我为什么那么愚蠢?为什么连自己度过的真实生活的一点片断也记载不下来呢?我的小本本虽然就像一个五平方米的地窝子那样空间狭窄,里面也有一点点零碎的个人感受记录,但极少,有些只有自己的记忆可以补充,像备注似的。

这是一节耳朵听到的:

“听一位维族果农在园中唱歌。大约是什么民歌,词意是:爱情是什么?——两个青年的春天。”

还有一节眼睛看到的:

“黄昏时分,在去苹果加工厂的路上。衬着灿烂的夕阳余晖,从过人高的草中缓缓地‘游’过来一匹白马,那白马望见汽车,一声长鸣,追赶起来,满车为之欢呼。”

(备注:高草齐胸,风吹如浪。马行不见腿蹄,故用“游”。此字甚妙,可惜从高尔基某篇小说中袭来,特说明。)

另有一则记人的:

“哈勒克,这是一位林区工人的名字。黝黑的脸像鹰一样坚韧,腰间插一把匕首。无论什么时间卸车,他都会出现在楞场上。原木在他手里驯顺地转动,变得像小孩手里的积木。”

(备注:记得那是一个神情阴郁的人,浓眉,眼窝深,目含杀气,却从不多说一句话,对人恭顺避让,只埋头干活。他很容易让人想起南斯拉夫一部电影里的那个阴沉的杀手,别人问他的上司说:“但是他会笑吗?”)

最后一段记了这样一件事:

“六班班长,原政教系学生吕继烈因病于八月五日去世。享年二十八岁。据说临死前,意志很顽强,表现了一个优秀共青团员的革命精神。”

(备注:吕继烈,面白、肩宽,瘦高身材,系烈士遗孤,故名继烈。因学政教,又年龄稍长,故较一般学生老练,常含笑,不多语。任班长,已负有学生最高职务,因为排长以上均由军人担任。此人根红苗壮,属于难得的可以信任的学生干部,虽已腹痛难熬,仍坚持带领一班人忘我劳动、拼命锻炼改造。后,腹疼甚剧,便每日取一土坯,在炉上烘热,揣于腹前自镇;又后,数次请求去师部医院疗救,未获准;有次得机赴医院看之,被军医反馈回连队曰“害怕劳动装病”,于是该连指导员郑万和便以“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社论体口气在晚点名时不点名地点出,尖唇利齿,含沙射影。自此,吕心生腹诽,沉默不言,再不含笑,坚持劳动如常。忽一日,倒地打滚,不像装的,送师医院抢救不及,死了。死后,全场开追悼会,副师长华某亲临讲话,面目阴沉如临大敌,讲话中有一句至今记得,“不许借机闹事”云云。)

那就是二十六岁的我记录的生活,可以说,我那时已经非常老练,我的日记无懈可击,比社论还正确。

可悲的是,我等于什么也没记。

“梦!永远是梦!并且,心灵越是充满妄想,梦幻越是把它和现实远远地分开。”

我想起波德莱尔这句话,口中充满了苦涩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