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情书

小芽和她同座位的好朋友花红肩并肩地往家里走。两个人都是一样苗条的身材,穿着一样的深蓝布裤子,浅紫色底带白色和黄色小碎花的棉袄罩衣。去年春节前小芽过江到江岸镇上扯了这身料子,回来送到场部裁缝那儿做,被花红看见了,花红说好看,硬是赶着去扯了同样的一身。小芽本来不介意:料子是供销社里卖的,谁有钱都可以去买。可是有一次贺天宇站在对面端详她们的时候,眯着眼睛说了一句:你们两个穿这身衣服真像双胞胎啊!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意识到贺天宇的话里其实是有意思的:人和人之间不应该处处雷同。以后小芽总是小心避让着不跟花红同时穿这身衣服。只是花红一点儿也没感觉,她偏喜欢打扮得跟小芽一模一样,仿佛好朋友就要好得让外人分不出彼此。小芽上午才把这衣服换上身,花红下午回家赶紧也换上,哪怕衣服刚洗过,领口袖窝还湿得冰手。

此刻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走在路上,偏偏又遇上了贺天宇。

贺天宇的双手像往常那样插在裤袋里,斜倚着大场边的一个芦苇垛站着,右腿交叉在左腿之上,膝盖拱出去,身体的全部重量落在左腿脚跟处,显出一副懒散和闲暇的样子。

小芽一下子就站住了,心里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慌张。

“贺天宇,你今天没有出工啊?”花红抢着跟他打招呼。

贺天宇不理她,眼睛只盯住了小芽。

“小芽,你到我屋里来一下。”

小芽惊讶地看着他:“我?”

贺天宇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话,不等小芽的回应,他扭头就往那一排知青工棚走,好像认定了小芽会不声不响跟上来一样。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花红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失落和抱怨。但是小芽顾不得照顾好朋友的情绪了,她紧走两步,跟在了贺天宇的后面。

贺天宇的屋子一进去就有一股霉味,是好几天没有住人的缘故。小岛上就这一样不好:潮湿,什么东西都容易发霉。

贺天宇弯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硬纸的鞋盒。盒子里发出很轻很细的一声叫,娇滴滴的,婴儿呢喃那样的。

“是小猫!”小芽忍不住地大声说出来。

贺天宇笑笑,掀开鞋盒盖,里面果然是一只黑白花纹的小猫,小得蜷在盒子里像一只毛茸茸的花球。贺天宇伸手进去轻轻拨弄着,一边嘟哝:“起来,起来,小懒球,起来让你的主人好好看看你。”

小芽愣住了,又惊又喜:“是给我的?”

贺天宇说:“给你的,赔你的虎子。”

小芽想起电筒光下虎子那张血糊拉塌的皮,心里一酸,转过脸去:“不用,你自己留着。”

贺天宇善解人意地一笑,捞起小芽的一只手,把鞋盒连同小猫塞在她的肘弯里。

小猫在盒子里动,四条小腿软软的,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小爪子把盒底挠得窸窸窣窣响,那盒子就在小芽怀里来来回回地蹭。小芽的心在一瞬间被蹭得融化了似的。

“我不要你赔,我没有怪你。”小芽抱紧了盒子,又一次说。

贺天宇逗她:“真的不要?真不要我就给花红了?”

小芽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抱回去吧,好好养着。”贺天宇替她把鞋盒的盖子盖上,顺便在小猫身上轻轻抚了一把。“别担心,猫在我这儿挂了号,再不会丢了。”

小芽这才抬起头,对贺天宇感激地一笑,两手抱住盒子出门。

贺天宇真是个很仗义的人哎,小芽心里不无柔情地想。怪不得好多的知青都服他,他做出来的事情就是让人心里舒服。

江心洲农场两年当中陆陆续续来了三批知青,贺天宇是第一批来的,资格算是最老。那一批知青到场时的欢迎仪式也最是隆重,是苏立人和校长亲自带着学生们到江边敲锣打鼓开的欢迎会。一条船上下来的知识青年们,几乎个个身边都簇拥了三两个家长,唯独贺天宇孤零零一个。他孤单地走在江堤上,在全体知青和知青家长的队伍后面,扛着和拎着他的行李,踽踽独行,像一只离群的孤雁,那姿态和神情让十四岁的小芽心生怜悯。

那一天贺天宇穿着一件洗成微黄的白布衬衫,领口敞了一颗扣子,露出里面浅蓝色带白边的背心。袖口是卷到肘部的,手腕上明晃晃地戴着一块手表。那块七十年代初期的上海牌手表无言地说明了贺天宇家不错的经济状况。裤子是当年最时兴也最普及的草绿军裤,好像还没有下水洗过,带着布浆的特有光亮。又因为坐车坐船的时间久了,膝盖处鼓起两个大包,一走路就两边晃荡。脚上的鞋不是如大多数知青一样的军绿解放鞋,而是一双雪白的回力球鞋。肯定也是崭新的。

小芽当时心里想,以后要告诉他,让他别穿白球鞋,岛上的泥土重,白鞋穿不住。

总之,那一天贺天宇留给小芽的印象只有两个字:干净。她在岛上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男孩子,这样一种清爽、洁净、整齐、大水洗过一样的晶亮。

她从自己的队伍里跑出去,跑上江堤,二话不说地抢过他的行李,扛在肩上。行李很重,她使劲地咬牙扛着,脸涨得通红。

贺天宇扭头看她,轻声说:“不行,你扛不动,还是给我。”

小芽紧抓行李不放:“我扛得动。”

“扛不动的。”

“就扛得动!你瞧不起人。”

贺天宇忽然笑起来。是那种兄长一样的,体贴、怜爱又带着理解的笑。他像是知道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不再坚持要回行李,而是暗地里伸出一只手,在小芽的肩下帮她把行李托起来一点点。

三四里路长的行程,贺天宇就那么侧了身子,别扭而费力地托着自己的行李,帮助小芽完成了她的一个心愿。他们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又都没有说破,带着一种共同作弊之后的快乐。

从那天开始,小芽心里对贺天宇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她一看到他就会觉得脸红,心跳,怀里揣着只小兔子一样,兔子的蹦跳撞得她的肋骨都疼。她总是侧了耳朵留心有关他的消息,暗地里注视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人们,在需要维护他的时候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她从小没有哥哥,希望有哥哥一样的男孩呵护和疼爱她。她又是一个干净和整洁的女孩,对同样干净和整洁的异性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亲近的愿望。

这样,小芽捧着这只装小猫的鞋盒,满脸是笑地从贺天宇宿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很愿意在路上碰见一个什么人,把自己的快乐分一点出来与对方共享。

小芽果真就碰到了机耕队的李小娟。

工人家庭出身的李小娟单纯而朴实,几乎可以算是全农场最漂亮的女孩子,说她是“场花”毫不为过。只是李小娟做人一点都不张扬,她的漂亮是安静的,本分的,静悄悄开放的玫瑰一样,连香味也是若有若无。正因为如此,喜欢她的人就越发的多,就出现了我们开头写到的一幕:李小娟去食堂打水,大师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聋子藏在门边偷偷看她。

小芽离得老远就喊她:“李小娟!”

李小娟答应着,声音不如往常那么爽快,脸上也有些微的忧伤之色。

小芽走近几步,问她:“你怎么了?”

李小娟勉强一笑:“没事。”又看看小芽手里的盒子,“是什么呀?捧个宝贝似的。”

小芽开开心心地告诉她:“是一只小猫。”说着掀开盒子展示她的宝贝。

小猫在盒子里闷得久了,看见有光亮,马上站起身,一个劲地喵喵叫着,每叫一声,嘴巴里居然能喷出来小小的一股白气,粉红色的口腔和雪白的小乳牙也看得清清楚楚,真是有趣。

李小娟忍不住伸手进去,用指尖抚了抚它的小脑袋。

“多好玩。”她说。

“贺天宇在城里买的。老猫只生了这一只,很金贵。”小芽笑盈盈的。

“贺天宇买的?”李小娟有些惊讶。

小芽就把买猫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李小娟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些家伙!”

小芽离开李小娟往家走,走了两步又听李小娟在背后喊她:“小芽!”

小芽回头,看见李小娟一只手伸进口袋里,迟疑不决的样子。

“有事吗?”小芽问。

李小娟终于把手抽出来,手里多了一封信。浅蓝色的信壳子,蓝得像初春最晴朗的天。

她微红了面孔,说是请小芽帮忙把信交给贺天宇。

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她听见很响亮的这一声跳。

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僵硬地看着李小娟。她好像忘了对方要请她干什么。

“小芽!”李小娟轻轻地又叫了她一声,像是再一次恳求。

小芽勉强伸手接过信。她努力要对李小娟做出一个笑,可是心里却郁闷得想哭。

李小娟走了之后,小芽左手捧着鞋盒,右手捏着信,一个人在小路上僵立了很久。信封微微地有点温热,是李小娟身上的体温。闻一闻,若有若无地沾着一丝香气,大概是李小娟出门的时候洗了脸,擦了雪花膏,手指上的一点余脂无意中沾上去的。

信里面写着什么?李小娟要对贺天宇说什么?

小芽再不灵醒,也猜得出来这样的一封信里会写些什么。一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当面拿出来,要托别人转交的信,还能够写什么?

小芽慢慢地转回身,拖拉着脚步往贺天宇的宿舍走。天光在眨眼间就黑了下来,四周围暮色沉沉,树木田野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好像听到了妈妈在家门口呼唤两个弟弟的声音,长一句短一句的,让人心里发躁。她真是不愿意贺天宇拿到这封信啊,可是她又不能不送给他。

就在她走到距那排知青工棚几步之遥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贺天宇的房门发出“吱”的一声响,好像是他要开门出来。在这一刹那间,小芽心里闪过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她把那封信藏进怀里,转身就跑,撒开腿地跑,一口气跑出贺天宇的视线范围。

蹑手蹑脚地溜进家门,她心跳如鼓地坐在自己床边,鞋盒搁在腿上,惊慌失措地想:她今天做坏事了,她把人家的情书藏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