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在厨房里洗碗,塞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封信硬邦邦地戳着锅台,发出很刺耳的嚓嚓的声音。

她直起身子,拿湿淋淋的手按一按口袋,又烦恼又怨恨地想:你抱怨什么呀?闹腾什么呀?你不就是一封情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灶膛里的火还有一点点余烬,暗红暗红的,李秀兰在火上煨着一锅洗脚水。小芽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一点暗红,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冲动,想把口袋里的信掏出来,一闭眼睛扔进去。想象天蓝色的信封在火中挣扎,扭曲,翻滚,直至瘫软下来,变薄,变脆,变成灰白色接近透明的一小片纸烬,她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外屋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凄叫,声音惨得都有点失真。小芽反应极快地冲出去,正好看见二伢子抓住小猫花花的两条前腿,一心一意地把它往水盆里按。三伢子蹲在旁边,手里托着一小块肥皂,满脸都是激动。花花用两条细细的小腿死命抵住盆沿,屁股往后赖着,浑身上下的绒毛都挓挲起来,一副临刑之前的哀痛惨绝。

小芽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

二伢子抬了头,表功似的:“给它洗个澡。它身上有一股尿臊味,不信你闻。”

三伢子补充:“用的是热水,不会冻着它。你摸摸。”

小芽只觉得怒气往头顶上涌,浑身都躁动得难过,跺着脚,尖声嚷嚷:“你们想害死它呀!想害死它呀!”

她劈手夺过花花,放它到一旁,心里还不解恨,还有一股无名之火顶在胸腔里,突突地往喉咙里蹿,弄得她刹那间双眼迷糊,耳朵里轰轰作响,整个心性都有些迷失。她按捺不住地在二伢子脑勺上打了一下,又打一下。二伢子很不服气,哇地哭喊起来:“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他骂了她一句很粗的脏话,脏得不堪入耳。小芽心里更火,干脆揪住二伢子的衣领,把他揪得站了起来。二伢子无法逃脱,便手抓脚踢,在小芽胳膊的范围内团团直转。三伢子丢下肥皂,扑过去要帮他哥的忙,被小芽不客气地一脚踢开。

事后小芽自己都感到惊奇,她一个人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对付得了两个蛮劲很大的男孩。那一刻好像力量从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有点拼刺刀拼得眼睛发红的架势。

李秀兰闻声冲过来,撕开三个缠作一团的孩子,转头骂小芽:“你个死丫头,吃了疯狗肉啦?那只猫是你爸还是你妈?你能为它下手打人啊?”

小芽回一声:“谁让他们欺负它?”一扭头跑回里屋,扑在床上,哭得呜呜咽咽。

李秀兰在外面询问两个男孩:“你姐姐怎么啦?你们怎么惹她啦?”

二伢子很委屈:“我不过是碰了碰她的猫。”

李秀兰走到门口,隔着房门问:“小芽,到底出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

小芽呜咽道:“不是,我就是想哭。”

李秀兰又好气,又好笑。站了一会儿,走出去往外轰两个男孩:“出去出去!谁都别去碰你姐,她这会儿是个炸弹。”

小芽哭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没有了声音,转过身子坐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经过刚才的一番近身厮打和床上的蹂躏,信封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捏在手里软塌塌的,几乎是毫无神秘可言。小芽把信扔在床的另一头,远远地看着它,心里开始恨这个东西。就这么饭前饭后的两个时辰,这封信已经搅得她疯疯癫癫,五迷三道。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人做了坏事,自己就要跟自己过不去。

小芽深深叹一口气,探身抓起床那头的信,在腿上抹一抹平,重新放在衣袋里。然后她下床,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天气已经很冷了,芦苇收割了之后,岛上好像少了一道坚固的屏障,西北风长驱而入,发出尖厉的啸叫,一副来势汹汹准备在岛上安营扎寨的架势。天边仅有的一点云絮很快便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夜空就显得更高更远,四下里空旷得让人心里发紧。这样的夜晚走在农场的任何一条路上,你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孤独的世界和孤独的你,彼此之间都是疏远和戒备的,是无依无靠和冷漠无情的。

转过麦场上的芦苇垛,就看见河边的那一排知青工房了。贺天宇的屋里有灯光。他是个习惯晚睡的人。林富民有一次很晚从场部回来,看见贺天宇屋里的灯,心生好奇,走过去隔窗一看——他问小芽:你猜他在干什么?小芽说不知道。林富民挖着鼻孔,眯眼朝太阳怔了半天,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坐着发愣!林富民表示不可理解:怎么能点灯熬油就为了发愣呢?吹了灯上床躺着发愣不行吗?林富民还说,要不然城里人怎么总喊钱不够用,他们浪费太多!

小芽不这么想。贺天宇点灯发愣总有点灯发愣的理由。语文老师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富民跟贺天宇从来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一个人在灯下静坐发愣的乐趣。

小芽在贺天宇的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不再像旷野里那样割人面孔了,小芽甚至能感觉到从芦苇扎成的门扉里渗透出来的一种温暖。她听到了贺天宇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他的腿曾经碰上了板凳,而后他把板凳挪开,他还端起茶缸喝了一点水,不是那种渴极了之后咕咚咕咚的牛饮,是小口吞咽,因为茶水太烫而咝咝地吸气。

接下来,如果他看到了李小娟的这封信,他拆开了,也读过了,他会怎么样呢?开心得一个人大笑?喜极而泣?迫不及待冲出门去找她?

小芽轻轻地哆嗦起来。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慢慢地伸手进衣袋,慢慢地摸到那封信,又一点点抽出来,拿在手中。她留在信封上的体温很快就随风而逝,信封变得冰凉冰凉。她就着微弱的天光最后看了它一眼,弯下腰,从门缝的下面塞进去,然后掉头就跑,几乎是慌不择路。

一口气跑到芦苇垛边,她把背靠上去喘气时,脑子里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贺天宇读了信之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小芽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多得没有道理。这样,小芽便蹑手蹑脚打了回头,一直潜行到贺天宇的窗口,隔了带一层薄薄水气的玻璃往里边看。

贺天宇果真已经读过了那封信,信纸信封都随随便便地扔在桌上。现在他是背靠着墙,神态慵懒地坐着,屁股落在一条板凳上,两条长腿笔直地伸出去,搁在另外一条板凳上。

正如林富民看到过的那样:他在灯底下闲坐发愣。

小芽万分奇怪地想,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