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宇第二天去找李小娟的过程,小芽因为没有在场,不得而知。

实际情况是这样:

贺天宇在傍晚放工之后悠悠荡荡地晃到了场部。一路上有不少农工和知青都看到了他,其中包括下班回家、腋下夹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纸包里裹着几根猪筒子骨的林富民。林富民还跟他打了招呼,问了他去哪儿?贺天宇神态悠闲地答:“逛逛。”

贺天宇走到李小娟宿舍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乳白色的雾气挤成扁扁的从门缝里冒出来,氤氲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屋内的温暖和舒适。李小娟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往一口小小的开水锅里放挂面。锅是坐在煤油炉子上的,锅口比饭碗大不了多少,因此李小娟把半筒挂面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慢慢地、很有耐心地投进水中。大概因为屋子里比较暖和的缘故,李小娟没穿外衣,一件暗紫色线绨料子的收腰小袄紧紧地卡在身上,从肩膀到臀部的线条显得特别圆润,腰部一带被下蹲的姿势拉得有点长,因而更加纤细和柔软,在男人们眼睛里是非常有看头的。

贺天宇微感惊讶的是拖拉机手姚小海也在小娟的屋子里,在灯光下低头拆卸一把大号手电筒,灯泡、弹簧、电池什么的摊了小半个桌子。另外的半个桌子上放着一碗葱油炒过的萝卜干,两只淡绿色中号搪瓷盆,盆子里已经搁好了猪油、酱油、葱花、味精,只等面条一熟,捞进去拌一拌便可以吃了。

两只搪瓷盆。这就是说,姚小海今晚是要在李小娟的宿舍里,跟她共同分享煤油炉上的这锅面条的。贺天宇心里很清楚,男女之间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必定是相互熟悉得不能再熟,是老朋友相处成了兄妹,或者情侣间跨过了恋爱过程步入婚姻境界。

姚小海和李小娟,他们的关系属于何种类型?兄妹还是恋人?贺天宇心里有一种疼痛。

李小娟已经用筷子把煮透的面条挑起来,准备往搪瓷盆子里盛了,蓦然感觉背后有人,连忙回头,一下子看到了贺天宇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孔。

“是你!”李小娟的声音不无惊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挑在筷子上的面条自然而然地滑落回到锅中,溅出星星点点的开水,在煤油炉子上冒着噗噗的白气。

“你还是来了。”她又说。脸上的神情已经带了一种幽怨和伤感。

贺天宇不及答话,锅里的面条一下子被开水顶出锅面,胀成一个馒头形的高位,然后忽地塌下去,顺着锅边往四面八方流淌。火苗马上变成了红色,在锅下激越地跳动起来,水火之间将要拼死一搏似的。贺天宇一个箭步冲过去,灵巧地绕过李小娟,弯腰把炉火捻灭。

姚小海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跳过来,把整只钢精锅连同面条端离炉子,放到桌上。“我来,你别管。”他说,声音和脸色都不算友好。

贺天宇就别有意味地笑一笑,退后几步,回到门框那里,后背很舒服地靠上去,冷眼观看小海如何手忙脚乱地处理那锅面条。

李小娟在贺天宇和姚小海之间站着,转脸看一看这个,又回头看一看那个,突然带了点赌气地责问贺天宇:“我在信上都跟你说了,叫你不要再来,你为什么不听?”

贺天宇慢悠悠地回答:“我过来看看你,怕你太伤心。我不知道你已经跟他……”

李小娟的泪水立刻就涌上眼眶,好像蓄谋已久了一样:“你还知道怕我伤心?怕我伤心你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你跟她都那样了……”

贺天宇一头雾水地打断她的话:“你说的到底是谁呀?”

李小娟又委屈又伤心地说:“还能是谁?商影影嘛!人家是干部子女,又能歌善舞的……”

贺天宇冷笑一声:“你们都这么想!干部子女很了不起吗?我需要巴结一个干部子女?”

“那你跟她还那么亲热!你晚上送她回五队,她把她爸的军大衣都给你披上了!”

贺天宇哭笑不得地说:“她硬是要给我披上,我有什么办法?”

“真的?”李小娟仰起脸来看他,“你对她真的没有意思?”

姚小海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好像嗓子眼儿被一口痰堵住了。

李小娟紧追不放:“说啊,就是你对她没有什么,那么她对你到底有没有意思呢?”

贺天宇又笑一笑,很温柔地看着她:“李小娟,你真的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你我之间只不过彼此都有好感,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所以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跟我随便来往。”

李小娟用眼睛瞪了他半天,忽然激动起来,呜咽出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你对我是这样的……你从来都没有……”

贺天宇有些惶惑:“我对你说过什么了吗?没有啊。我一向都不对女孩子轻许诺言的……”

李小娟更加伤心,双手捂住了脸,哭得肩膀都在颤抖。贺天宇轻叹一口气,走过去,抚一抚她的肩膀,几乎是耳语一样地说:“别哭了,别这样,让人家看笑话的,啊?”

肢体的接触使李小娟越发激动,她浑身上下都开始哆嗦起来,整个人显得柔弱不堪,楚楚可怜。

姚小海这时候忽地起身,用脚尖把板凳钩到一边,有所准备地向贺天宇走过来:“贺天宇,你跟我出去。”

贺天宇抬眼看一看他,表情十分平淡地跟着他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身,向李小娟投过关心和怜爱的一瞥。

姚小海等贺天宇一步跨出门槛,马上回身,手脚敏捷地将李小娟的宿舍门反手带上,并且将锁扣也扣了上去。他是怕李小娟心疼贺天宇,会冲出来阻拦。

门里门外立刻成了两个世界。门里面有灯光下的痴情和哀怨,门外边是黑暗中的妒意和愤恨。

贺天宇心里很清楚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但是他一声不响,既不喊叫也不逃跑,对他这样一个内心极度骄傲的人来说,这两种选择都不足取。

姚小海攒足了力气,一拳打在贺天宇的鼻梁上面,几乎把他的鼻骨打断。鲜血汹涌而出,热热地流淌下来,流进嘴巴里,腥得贺天宇差点儿呕吐。他晃一晃身子,赶快将两脚叉开一些,很绅士地站稳。

姚小海再打,却不敢打贺天宇的门面了,改打他的肩、胸、腰肋,一拳接着一拳,声音闷闷地响。贺天宇当然不是一个任人欺侮的孬种,让过姚小海一拳之后,他便开始着手还击,也是用拳头,也打得嘭嘭作响。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闷头死打,你进我退,你来我还,原则上都是不肯声张的意思。两个人都是为李小娟着想,怕声张开来对她不利,替她维护着面子。

可怜李小娟被扣在门内,耳听得门外嘭嘭之声,生怕贺天宇伤着了哪儿,急得拍门踢墙,恨不能放把火把房子烧了才好。后来她打开窗户,爬在凳子上从窗户洞里钻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到贺天宇身上,回头朝姚小海发狠:“你怎么下手这么狠!你存心要把人打死啊!”接着她摸到了贺天宇鼻子下面黏稠稠的血,更是痛哭失声,“姚小海你这个流氓!你打死人要偿命的,你这个流氓!”

姚小海就停了手,万分吃惊于李小娟的态度。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很酸楚很无趣地,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然后他就回身走了,留下黑暗中一对尴尬的男女。

李小娟颤抖着声音问:“贺天宇,你疼吗?”

贺天宇想了想,鼻音重重地对李小娟说:“李小娟,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李小娟哭一样地说:“贺天宇!”

贺天宇耸耸肩:“算了,我走了。”

他真的就回头走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