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到场部去找叶飘零,本意是想借两本外国小说,看一看小说里的情书是怎么写的。语文老师孟夫子说过,外国人写书,三句话不离一个“爱”字,爱得都让人难为情。小芽心里很想见识见识这份“难为情”的尴尬。

小芽知道叶飘零家里有书。那一天小芽帮忙从拖拉机上往下搬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了。装书的那两只木板箱很沉,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温卫庭跑前跑后叮嘱说:“担心别让书砸了脚。”小芽心里就有了数。但是她没有对别人说出去,连花红都没有。孟夫子曾经因为私藏的一百多本书被押到场部礼堂批斗,当他的面,那些书被点一把火烧了,小芽记得清清楚楚。她不愿意叶飘零的书也同样被烧。

叶飘零不在家,出门迎接小芽的是欢蹦乱跳的贝贝。小芽进门之后,一眼看见温卫庭靠在床栏上拉手风琴,这使她很惊讶。医生和手风琴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小芽意念中只有死去的音乐老师徐渺渺才应该会这一手。

温卫庭仍旧穿着他那件黑呢子短外套,他好像只有这一件过冬的衣服。他的皮肤既没有晒黑也没有被江风吹成赭红,像农场里大部分男人的肤色一样,而是依然苍白到过分,如同长久不见天日的石灰墙,透着一种湿冷的凉气。他的裤子有点肥大,看样子穿了很久没有洗过,皱巴巴地垂挂在身上,两条裤腿像两条装过了石头的麻袋,被过重的货物撑了个七零八落。如此一比,他胸前的那架红色手风琴就显得非常隆重,琴身上带着高贵的珐琅质的光泽,一长排琴键洁白温润,就连深陷进他肩膀里的黑色皮带也有一种卓尔不凡的气度。

很显然,他的琴艺是相当出色的,起码不比徐渺渺差,因为小芽进去的时候他在自拉自唱。小芽听到的歌词大概是这样:

在路旁啊在路旁有个树林,

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撒力登,

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一见她就神魂飘荡。

美丽的姑娘你抢走了我的灵魂,

我也决不让你安静,

我要占有你那迷人的心房,

因为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你。

假如这条路它是属于我,

那我一定要请人们来装饰,

在那路上我要镶着美丽的宝石,

让我们甜蜜地度过青春。

温卫庭一曲唱完,手臂大幅度地一扬,在琴键上弹出一个漂亮的结束音,而后,既没有过渡也没有停顿,他突如其来地向小芽发问:“林小芽,你为什么脸红?”

小芽心里慌乱地跳着,想:我脸红了吗?

“你不应该感到脸红。”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不过是一首巴西民歌。多忧伤的旋律,多美的歌词!小伙子在树林边上对他心爱的姑娘歌唱,他愿意为她去做一切,因为姑娘已经抢走了他的灵魂,幸福的小伙子就这样成了一个神魂飘荡的人。将来你也会遇到这样的小伙子吗?”

小芽低下头,不敢看他。她是完全彻底地慌乱了!从来还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如此尖锐和滚烫的话题:关于爱情,爱她的人和她想爱的人。

房间里的空气僵了一会儿。温卫庭突然地笑起来:“我是不是让你非常难堪?”他抬起双手,托住手风琴的底部,抬高,让两根皮带离开肩膀,脖子一缩,脑袋往后一让,手风琴就从肩上摘了下来。他把它小心地放在床上。“没什么的。”他说,“我有时候不喜欢跟别人想一样的问题。一般性的问题都没有意思,我不愿意追究。灵魂深处的东西才能使我兴奋。我对你有一个感觉:我们的灵魂能够相通。”

小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好像颈后的皮肤被风吹得发冷。她赶快扭过脸,声音有一点发颤地说:“温医生,我是来跟叶老师借书的。”

温卫庭不出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一歪头:“过来吧。”

鬼使神差地,小芽已经跟着他走到了床后。两个木板箱高高地摞在一张方凳上,温卫庭脚踩着另一张凳子爬上去,打开箱盖,在里面翻了一阵,又略略地思考了一下,拿出来的是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小书:《西方爱情诗选》。

“先看这本吧,我觉得你好像需要。”

小芽伸手接过诗集。她脸上已经红得像一只蜜桃。

温卫庭站在凳子上,敲了敲木箱的板壁,低头俯视小芽:“小姑娘,如果你有耐心读完这两个箱子里的全部名著,我保证你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以后也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小芽没有说话,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一封信上如果只抄一首爱情诗,算不算情书?

当天晚上,小芽面前摊着一本特地从农场供销社里买来的横条信纸,关好房门,在煤油灯下抄录情诗。

她先抄的是这样一首:英国十九世纪诗人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

我想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

绕着你而繁荣,像葛藤卷缠着树木

…………

天很冷,西北风从芦苇的缝隙里尖叫着挤进来,灯罩里的火苗忽闪忽闪,信纸和书页都被吹得轻轻掀动。握笔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麻酥酥的,一直到手腕的部位都发僵发硬。小芽把嘴巴张大,整只手几乎都伸进了嘴巴中,用劲地哈气。

行吗?抄在信纸上的这首诗?是贺天宇能够喜欢的诗吗?

好像太复杂了一点,绕来绕去的。诗人们说话总喜欢兜一个大圈子。

那么抄一首简单些的,直截了当的。

好吧,就这一首,裴多菲的《谷子熟了……》:

谷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热,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天蓝色的信封没有买到,供销社营业员说是没有,卖光了。卖光了小芽也有办法,她用过的数学练习簿的封底封面就是天蓝色的,把封底撕下来,干净的一面朝外,稍做修剪,粥碗里蘸点稀粥粘上,跟李小娟用过的那种简直就没有区别。

情书多漂亮啊。是从里到外都漂亮的情书啊。可惜信页上的署名不是林小芽。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小芽把情书带在身上,妥帖地安置在棉袄内袋里。整整一天,靠近情书的那片皮肤都在发热,并且隐隐爆出一些疙疙瘩瘩的皮疹,惹得小芽不住地想去搔痒。放学铃声一响,小芽鹿儿一样地奔出教室,生怕被花红缠住甩不掉她。

她沿着江堤奔出半里路的样子,折身冲下堤岸,在见到打麦场那个高高的芦苇垛时拐弯向东。她把李秀兰缝制的那个紫花布书包挟在腋下,扎着彩色玻璃丝的辫梢跑得在肩头飞了起来,额前的刘海上下飘动像黑色江鸥的翅膀。

就在这时,她快乐的跑动骤然停止,双脚如同被钉枪射中,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她抬起眼睛,惊讶而又惶然地看着芦苇垛边的两个男女。

男的是贺天宇。他穿一件非常文气的对襟立领棉袄罩衣,藏青色,下面是一条同样颜色的粗呢裤子,脖子上围一条浅灰色开司米领圈,偏分的发式梳得一丝不苟。这样一身打扮令他更见儒雅和修长,简直像极了银幕上或者舞台上走下来的人儿。他站立的姿态也很漂亮:侧身朝芦苇垛倚过去,两条小腿交叉而立,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谈话的对象正是商影影。

与他的闲适散漫刚好相反,穿一身女式棉军装的商影影神情激动,双目圆睁着,额前和鼻尖上都泛着一片亮亮的红色,话说得快而急促,辅之以舞台动作一样的手势。贺天宇微微地笑着,目光温柔地在她脸上停留着,好像在听,又好像并没有认真地听进去。

小芽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停留在棉衣口袋处。那里装着一封天蓝色的情书,是她替李小娟用心制作的情书,本意只是为了安慰失恋的贺天宇。

小芽的泪水涌出来。她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往回跑去。她好像听到贺天宇在后面喊了她一句什么,但是她不想回头,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