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场部

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天空蓝得透明。满岛子的芦苇花开得有些败了,白色的花絮漫天里飞飞扬扬,屋顶上、门前晒着的蓝印花棉被上、人们的发梢睫毛胡须上,哪儿哪儿沾得都是,腻腻歪歪,躲又不行,拂又不行,挠心得很。

小芽从河边拎了一桶水过来,水面上眨眼飘了一层苇花,像清碧碧的水中长了霉点,气得小芽直想连水带脏物哗啦一声泼了。

她看见机耕队的知青李小娟提着两只水瓶到场部食堂打开水。李小娟刚刚洗过头发,额前湿淋淋的,怕漫天的苇花沾着湿头发下不来,用一块红头巾将脑袋整个兜住,衬得她那张俏俏的鸭蛋脸越发娇嫩鲜艳,食堂里的大师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聋子就把半个身子探出门边,一个眯了眼,一个张着嘴,傻呵呵地看着。

小芽拎着水桶,加快了脚步,想赶上去问问李小娟在哪儿买了这条红头巾,结果她的好朋友花红从后面奔过来,差点儿撞翻了小芽的水桶,弄得小芽两只裤管都湿淋淋的。

“花红!你忙着……”后面是一句骂人的话,小芽没有说出来。小芽文静害羞,轻易不肯出口伤人。

花红煞住脚,气喘吁吁拉住小芽:“看见我家的兔子了吗?”

小芽大惊:“兔子?你们家还养了兔子?”

这一年是一九七三年,农场三令五申,不准职工家私养家禽家畜,所以小芽煞白了脸儿说:“花红你要死啊!养兔子你不怕挨批斗啊!”

花红撇撇嘴:“是我妈偷养的,不是我。我妈把兔子藏在床底下养,都这么大了……”她伸手比画了大小。“本来是留着过年杀了吃兔子肉,谁知道今天她把兔子拎出来清理兔子窝,一不留神小东西溜了!我妈一急就骂我,你说关我什么事啊?”

花红边说边轻轻地跺脚,又气愤又撒娇的样子。

小芽放下水桶:“快找啊!找回家藏起来啊!你妈也真是,惹这个麻烦。”

花红鼻子里哼一声:“老娘儿们就爱占便宜!”

花红这一句批评她妈妈的话,把小芽都惹得笑了。

两个女孩儿开始漫无目的地往田边地头张望,嘴里还“啰啰”地轻唤。秋季的庄稼早已收尽,冬麦和蚕豆冒出了地皮,绿茵茵一片。如果有一只白花花的肥兔子在田里逃窜,应该是一眼看得见的。小芽怀疑兔子蹿进了芦苇棵棵里,真是那样的话,就别想再逮住它了,过段日子,家兔子就变成野兔子了。

农场革委会的副主任苏立人忽然背着两只手踱过来,远远地望着两个女孩儿,很感兴趣地问:“你们两个找什么呢?”

花红机灵,立刻在背后拉了小芽一把。小芽意识到不能实话实说,就闭住嘴,把发言权让给了花红。

花红笑眯眯地说:“苏主任,你今天这头发剪得真好看!我们俩没干什么,找田鼠洞呢!学校又号召灭鼠了。”

苏立人并没有跟花红说话的意思,转头对着小芽:“小芽,你不去学校上课,跑到这儿拎水干什么?”他用下巴点点不远处的那只水桶。

小芽回答:“今天星期三,学校放假,老师下午要集中学习。我爸让我帮他打扫招待所南头的两间屋子。”

小芽的爸爸林富民是场部招待所的所长,招待所有两排屋子归他管理,大小也算个官儿,支使别人不行,支使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权威的。

苏立人马上明白过来这事的重要性,哦了一声,嘱咐小芽:“要弄得仔细点,角角落落都弄干净,别让人家一到农场就感觉不好。跟你爸爸说,到供销社买块花布做个窗帘,开上发票,回头找我报销。”

小芽答应一声,奔过去把那桶水拎上,如遭大赦地离开花红。她生怕苏立人再盘问下去,养兔子的事就会被她坦白出来了。

小芽拎着水走进招待所南头的屋子,一眼就看见她爸爸林富民端着一只大号的搪瓷缸子在屋里站着,大概是缸子里的茶水太烫,他用两只手不停地来回倒着,见女儿拎水进来,连忙做出首长视察民情的模样,挺胸凸肚地在空屋子四处慢慢走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房梁,再低头瞄一瞄墙脚,装模作样,活像是为国计民生煞费苦心,倒把个小芽弄得不忍多看。

林富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从附近农村招募到农场里来的,生就了一个地道农村人的模样,面色黧黑,颧骨鼓突着两块结结实实的肌肉,肌肉上方密密麻麻的鱼尾纹中,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总是似笑非笑地看人,显出了这一带农民特有的精明和狡黠。尤其他的一左一右两颗金牙,小芽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小芽知道城里人很少有镶金牙的,农场里下来了这么多知青,知青的身后又常常追过来成百成千的城里的父母,小芽帮着林富民做招待员的时候一一地都见过他们,她注意到没有人嘴巴里镶着亮晶晶的金牙。真的是没有。所以林富民自己深为自豪的这一件口腔饰物就显得可笑,怪里怪气,令小芽在人前脸红。

小芽放下水,挽了袖子,把笤帚绑在一根长竹竿上,先刷房梁,再刷墙壁,扫地,擦窗户。

小芽举着笤帚说:“爸你出去啊,担心脏东西掉你茶缸子里。”

林富民就慌忙抱了茶缸子出门,两手将茶缸口捂着,伸头从窗户里看小芽做事,真有点地主老爷的架势。

场部招待所的房子跟下面生产队的职工住房不一样,职工住房是就地取材,屋柱房梁用粗大的毛竹搭妥,上上下下再用芦苇苫个密密实实,不花钱,只费点力气。场部的房子就讲究了,一律的红砖红瓦,是从江对面的窑厂订了货,再用拖轮一趟一趟拉到小岛上来的。夏天,站在高高的江堤往下看,铺天盖地的芦苇和庄稼绿得近乎疯魔,多亏了场部那一小片艳艳的砖红,才让人稍稍地透一口气,不担心霸蛮的绿色把一个世界都淹没了。

林富民扒着窗户做总指挥,不住口地唠唠叨叨:“北角,北角,再上去一点,对了对了。那边还有片蛛网,西边,看见没有?右手的那块脏,就手擦了哇!啧啧,你这孩子做事……哎哟!”

小芽嫌他烦,想起苏主任要他买窗帘的话,就对他说了,打发他走开去。林富民很乐意做这事,直怪小芽没早说,茶缸子往窗台上一搁,摸一摸身上的钱,急急忙忙往场部前面走。

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林富民手里小心翼翼托一块布料,一溜小跑地回来了。他眉开眼笑地告诉小芽,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供销社刚到了一批大花布,专门给人做窗帘用的。说着话,他不顾自己身子笨重,拖一只凳子到窗口,爬上去,把手里那块布料展开,比画着,问小芽是不是好看。

窗帘布真不算俗气,天蓝色底子,上面是白色的竹子图案,花形很大,整幅布料上也就是纵横了疏疏的几枝,蛮有点文人画的味道。

小芽说:“好是好……”

林富民得意扬扬:“当然是好,雅致得不能再雅致了,不是吹,换了别的人,怕还挑不出这么雅致的一块料子。”

林富民找来钉子和铁丝,很快地把窗帘挂上去。小芽左看右看,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儿。

林富民郑重其事地告诉小芽:“人家两夫妻是上海人呢,人家一个是拍电影的导演,一个是医生呢,你想想人家会有多讲究?亏好这招待所长是我当,大城市的人是什么个口味,没人比我更清楚。”

小芽这才想起来问他:“上海人在上海待得好好的,怎么会跑到我们农场来?”

林富民啧一声:“傻女!犯错误了呗,下放农村呗。其实他们能到我们农场来是福气,除了交通不方便,来往要坐船,江心洲农场哪儿也不比别处差!”

林富民说得理直气壮,说完了还清一清嗓子,很昂扬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大有一副雄霸天下的样子。

小芽皱一皱眉,赶快弄一点土,把地上的痰迹擦了。

小芽心里有点失望地想:原来是犯了错误的导演啊!为什么来的不是电影明星呢?长到这么大,小芽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电影明星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