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完招待所的两间屋子,帮着林富民把桌子板凳床铺什么的摆置到位,天色已经擦黑了。时令一过了立冬,天总是忙不迭地要往下黑,好像天和地急赶着要在暗夜里会面耍玩似的。林富民的鼻子很灵,他及时地闻到了场部食堂里熬猪油的香味,让小芽回家跟她妈李秀兰说,收工的时候顺便买一把韭菜,他会带油渣回去,晚上用油渣煮挂面,撒上韭菜。林富民说着,喉结上下一滑动,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小芽心里很羞惭地想。就好像他是一只苍蝇,农场处处都是缝,从哪儿都能钻进去叮一嘴,没有他占不到的便宜。

小芽拎着空水桶往家里走。她妈李秀兰在场部菜园队上工,家也就安在菜园边的工房里。菜园队的好处是一年四季能吃上新鲜蔬菜,而且还不必花钱买,象征性地记个账就算数。这是林富民没有削尖脑袋把家往场部搬的原因。他情愿天天上班下班多走一段路。

小芽走过场部最后面的一排房子,看见农场副书记老江头家的电灯已经亮了,小芽学校的化学老师程秀娟背着灯光在他家的桌上揉面,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上身跟着有节奏地一扑一仰,齐耳的短发也就随着一飞一散,真是好看。程老师的儿子小米粒儿侧身跪在桌边的方凳上,手里拿着一团湿面在捏什么东西,神情专注,鼻尖上脸颊上都沾着白白的面粉,弄成一个舞台上的小奸臣模样。

老江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韭菜,一抬头看见小芽,笑嘻嘻地招呼她:“小芽你别走,进屋等着去,晚上吃韭菜馅饼。”

小芽说:“不了,我妈等我回家呢。”

老江头站起来,沾着泥巴的手往两边张开,不由分说地拦住小芽:“走走,进屋去!家里有什么好等的?早晚不都是个回嘛!在这儿尝尝你程老师的手艺。”

小芽就不再推辞,绕过门口小板凳,熟门熟路地进屋去了。

程老师知道小芽进来,手里没停工,只回头朝小芽笑笑,脸上还微微地红了一红。程老师是北京人,大学毕业跟着丈夫到江苏,“文革”开始后丈夫到了滨海农改农场,程老师就来了江心洲。她身高大概有一米七,瘦削的身板总是挺得很直,除了给学生上课,平日里几乎不跟人说话,见人只羞怯地一笑,脸颊上泛一点红,像个大姑娘。北方人的肤色本来就比较深,程老师又爱红脸,因此在小芽印象里,程老师脸颊上的两团深红色一年四季都是油汪汪地染着,像是油彩涂上去的一样。

老江头其实也不老,一九四八年从东北参军,而后随军南下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算起来现在也不过四十五六岁。就是面相老了点,看上去很沧桑,总觉得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了。他的老伴儿是个不识字的农村人,病歪歪的,一年有半年起不来床。有个女儿二十多了,去年刚刚嫁到江对岸。老江头因为资格老,拿着全农场最高的工资,喝喝酒,吃吃肉,得空的时候到芦苇荡里打个野鸭子什么的,日子过得消消停停。小芽的学校里每年总有一次要请他这个“老革命”去讲讲打仗的事,他一开口就是一句怪腔怪调的东北话:“二十五年前……”底下马上哈哈地笑成一片。老江头一点也不恼,闭了嘴,笑眯眯地望着一操场的学生娃娃,心平气和地等着笑声过去。

有一天老江头在学校操场讲完了他的战争史,又被校长拖着看了一回高中班的军训,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老江头走过学校后面那一排教师宿舍,突然闻到一股久违了的北方烙饼的焦香。刹那间老江头如同被子弹击中,他晃了晃身子,满脸惊讶地站住,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在老江头生活的这个江心小岛上,人们一般是很少跟面食打交道的,不会做,也不乐意做,觉得面食吃了不当饱,像吃零食点心一样,是哄孩子玩的东西。老江头的女人是当地出身,自然对面食一类同样地敬而远之。老江头就总是馋他东北家乡的东西,饺子啦,烙饼啦,馒头和玉米面窝窝啦,卷着面酱的煎饼啦,什么什么的。

黄昏中烙饼的焦香勾起了老江头肚里的馋虫,他喉咙里吞咽着唾沫,目光惊喜而快乐,不由自主地循香而去,于是看见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红晕的羞怯的程老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是全农场仅有的以北方话为母语的两个人啊,他们有着同样的发音方式,同样的对于面食的爱好,同样的关于北方白杨树和漫天冰雪的回忆啊。那个晚上,老江头不客气地坐在程老师的宿舍里,狼吞虎咽地大啖一顿烙饼卷鸡蛋之后,一发而不可收,连着几天点名要程老师给他做了他能想得起来的各种北方面食。而后老江头就郑重其事地提出邀请,要程老师每个礼拜都去场部他家里一次,由他来采买各种原材料,程老师做,两家合着过一个地道的东北之夜。

程老师不好意思推辞,也不敢推辞,毕竟老江头是她的顶头上司。显然,程老师也觉到了有一种愉快,是一种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感受。程老师搀着她的小米粒儿,腰肢笔挺,眼皮低垂,脸颊上带着红晕,从农场的二道江堤上往老江头家里走的时候,柳枝拂面而来,芦苇的清香熏芬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她嘴角边笑意盈盈,心里的愉快是每个从她身边过去的人都可以察觉到的。

小芽帮着老江头把韭菜择了,洗干净,细细地切碎,程老师拿出剁好的肉末,开始拌馅。其实食堂里有的是刚熬出来的猪油渣,油渣做馅更香更好吃,但是老江头不用,他这个人是从来不肯沾公家一点光的。小芽想起她爸爸林富民闻到油香时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觉得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

程老师包馅饼的时候,小芽帮不上忙,就进里屋看老江头的女人。

小芽一直没弄清楚老江头的女人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形销骨立、浑身僵硬、一年有半年起不来床是真的。小芽进去之后,一眼就看见她半个身子歪在床边,侧了头,支棱了耳朵,显然是在很费气力地注意外面的动静。

小芽说:“江家娘娘,好些了吗?”

老江头的女人叹口气:“好什么哟,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她随即用鸡爪一样蜷曲的手指死死抠住小芽的手:“小芽你要帮我做个事,江家娘娘求你个事。”

小芽看着她的五根变形的手指,心里有些怕,就慌不迭地点头,只盼着她放开手说话。

老江头的女人说:“你爸爸前几日出岛给我求了个方子,却是要知了壳做药引。现在往冬天过了,知了壳是找不到了,明年天一暖和,叫你家二伢子三伢子放勤快点,给我多弄上些。那两个小猴子会上树,能行。你跟他们说,弄到知了壳,江家娘娘买糖给他们吃!”

小芽说:“知道了,明年我会催着他们弄的。”

老江头的女人咧了咧嘴,像是要笑:“小芽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妈生了你是福气。江家娘娘现在还不想死啊,真的是不想死啊。小芽你现在不会懂,将来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懂了。千好万好,活着才是真好。”

小芽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回了她几句什么话,总之心里感觉怪怪的。

从阴暗的里屋出来,馅饼已经出锅,盛进了盘子里,小米粒儿两手抱着一个,咬得一腮帮子的油。老江头拿小碗另盛了两个,送进里屋给他的女人,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一瓶酒。“好饭食还得要好酒配着。”老江头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对小芽还是对程老师说这句话。同时他拉开桌边抽屉,一手抓出三个小小的瓷酒杯,在桌上一溜儿排开,拿牙齿咬开瓶塞,神情专注地将杯子一一倒满。

酒的颜色很怪,是一种清澄的淡绿色,像初春被岸边绿柳映透的渠水。小芽低头细看那酒瓶,才知道酒的名字叫“竹叶青”。小芽想起来有一种毒蛇也叫这个名字,脊背上立刻升起一股凉意,顺着脖子咝咝地往头顶上爬。

小芽说:“不行,我不会喝酒。”

老江头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说:“没事,不会就学,喝!”说着一仰脖,吱的一声,一杯酒下肚了。他放下酒杯,转过脸,不动,看小芽和程老师的表现。

程老师脸红着,嘴角浮着笑意,一句话不说地端起杯子,两片薄唇轻轻一抿,也不知道怎么的,杯子就空了。

小芽才明白,程老师原来是会喝酒的,她一定不止一次地跟老江头这样对喝过了。也许北方人都会喝酒?

老江头朝小芽点点下巴:“嗐,你!”

小芽没有办法,只好把杯子端起来。才端到下巴处,一股浓烈的酒味已经冲了上来,一下子钻进她的鼻孔,她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张开鼻孔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眼睛里同时迸出两点泪花,弄得眼泪汪汪像是哭过一样。

小米粒儿首先感到了好笑,脑袋一仰,哈哈地傻笑起来,手里的半个馅饼都掉在桌上。

老江头也跟着大笑,两手搓着,神情十分愉快。

“喝!”他像是发布打仗冲锋的命令一样,大手用劲一挥。“喝下去!一回呛,二回辣,三回包你香到骨头里。”

小芽不敢不喝,她捏着鼻子,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把一杯烈酒喝下了肚。嘴巴里已经是辣得没有知觉了,食道里胃里却是火烧火燎,有无数的小蛇被惊动起来,拼命地扭绞着,向身体的四面八方游走,感觉真的是很奇特。

“哈哈!如何?我说喝杯酒死不了人吧?”老江头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此刻的快乐已经胜过自己独饮独斟了。

程老师不答话,微笑地拿起酒瓶,替老江头倒了一杯,又主动替自己倒满,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松松捏住酒杯,端起来,说一句:“江书记,喝吧。”嘴唇一抿,喝下第二杯酒。

至此,两个北方人自斟自饮,气氛非常融洽放松,除了不停地让小芽吃馅饼外,谁也不再提让她喝酒的话。

过了一会儿,老江头脸红红地问小芽:“南头那两间屋子,收拾干净了?”

小芽说:“收拾干净了。”

老江头转过脸,给小米粒儿又夹了一个馅饼,还掏出揉成一团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帕,将他鼻尖上腮帮子上的油污擦了擦。

小芽迟疑了一下,问老江头:“那两个上海人,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老江头纠正她:“不是两个,是一个,只有女的犯错误了。男的没犯,他是自愿陪老婆下放。”

小芽追根究底:“到底是什么错误呢?”

老江头看小芽一眼,又喝一杯酒,笑笑:“也没有什么,女的是导演,好像是拍了一个不该拍的电影吧。咳,上海那地方,跟农场不一样,是非多,弄不清楚。小芽你将来要是能走出这个岛,干什么都行,千万别跟文艺沾上边,那玩意儿太危险。”

小芽的心忽地跳了一下,低了头说:“我不会的。我能够去哪儿呢?”